時 間:2016年3月1日
地 點:北京宣武門東大街某居民樓
訪談者:定宜莊
[訪談者按]從台灣歸來之後,幾經周折,仍然是在馬喆先生的幫助下,我終於找到了馬家老三馬崇禧先生,並有幸為他再次做了訪談。在他的二哥已經辭世、我也已經面見過他大哥之後,雖已相隔十年,我們之間卻已不再有陌生之感。
這篇口述,其實是一些片段,可以作為前面兩篇訪談的補充。其中有必要提及的,是馬崇禧先生講到的他大哥跟隨國民黨傘兵赴台之後,家裡對他的牽掛,這是馬榮祥先生未曾講到的。
我2006年對馬崇禧先生所做的訪談,有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博士生蘇柏玉同學參與和協助,她對馬先生及其家庭的描寫很具體也很細緻,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感受,照錄如下,以供參考:
我一共去過馬崇禧家兩次,第一次是2016年3月25日,去取馬先生提供的一些老照片。他所居住的居民樓已有一定年頭,沒有電梯,原本應是一層三戶的設計,馬家將三戶打通,只留了一個大門出入。進去後三戶開門即通,關門各成一戶,分別是馬崇禧、馬崇傑和馬家父母的居室。這種佈局讓我覺得很有趣,他便帶我簡單參觀了一下。馬先生的父母均已去世,他們的客廳被佈置成了一個紀念堂,牆上掛著祖輩父輩的照片,還有一些友人贈送的字畫,環境非常整潔雅致,几案上擺著鮮花。馬先生還收藏了很多關於長輩的剪報,其中有兩張被特意放大鑲框,一張是正在炒疙瘩的姥姥,另外一張是祖父和祖母在清真正源寺碑旁的合影(見下文附錄),都附有當時的報道。這讓我對這個家庭有了更加感性的認識:馬連良儉樸度日,養家餬口;馬崇年、馬崇禧在言談話語中對伯父的敬重和維護;馬榮祥想方設法一定要到美國去,以和家人取得聯繫……這些行為是一種非常天然的情感流露。過去這種大家庭的生活,長輩與晚輩之間的教導照顧,兄弟姐妹之間的深厚感情都是我們這代在小家庭成長起來的孩子所難以感受和擁有的。這是這篇口述給我印象最深刻的部分。
馬崇禧近照(本人提供)
1.二哥和二嫂
馬崇禧(以下簡稱馬):(談二哥馬崇年的死)可惜了他的這一身本事,可惜了他會的這麼多戲!今年他一週年的時候就該刻碑了,回民講究一年之後修墳立碑。我給他寫的碑文,他們(指馬崇年先生的兒子)讓我寫的,我也寫了。我寫的時候我就感覺,哎喲,我哥哥真不賴。
定:他現在是葬在……
馬:漫水橋,在盧溝橋的西北方向,有回民公墓。哎喲那回民公墓可大了。現在政府尊重回族習俗,又劃了兩個縣為公墓佔地,原住戶都給遷移走了,就為了給這公墓騰地方兒。這回民也是太多了,就走的這一位位老先生老太太們,太多了。
定:馬崇年先生,他會的戲特別多是吧?
馬:他會二百多出戲。還不只是他跟我說的,是別人跟我說的。我二哥會二百多出戲,因為他在坐科的時候唱花臉,出科以後,那會兒的社會,我還記得有幾句老百姓唱的歌詞:「前門趕出狼,後門進來虎……」畢業即失業,哪兒盡唱戲的?誰養活得了啊?那會兒都私人劇團,尤其我伯父到香港一去,這邊(指我家)更沒有主心骨了,所以他曾經一度改行。
定:他改行做什麼?
馬:開始在一個雜貨鋪裡學徒。後來經我舅舅介紹學牛羊行,一看見那牛一摸哪兒就能知道多少斤。
定:那是他多大的時候?
馬:從榮春社畢業,不到二十歲吧,也就十八九歲。您知道《紅燈記》那李鐵梅賣煙卷兒,挎一筐,大圍脖一圍?我哥哥還賣過煙卷兒呢。那會兒串大街,走小巷,邊走邊吆喝(唱):「抽煙卷兒,買煙卷兒,抽我的煙卷兒,買我的煙卷兒」,就那樣也賺不了幾個錢。您看我們兄弟七個,姐妹三個,指著我父親一人能養活嗎?所以把我大哥馬榮祥、二哥送去學戲啊,減輕家庭負擔哪。
後來1949年解放了,京劇開始恢復了,我爸爸說你是原來學戲的,還回本行唱戲吧。那時候他一來是為了發展自己的藝術,二來是為了家庭生活,當時他應好幾個班社,我在您這個班子也應,醜行,我在他那個班子也應。我二哥活著的時候跟我說,有一次在大柵欄,三慶戲園演戲,演完戲以後,都來不及卸裝,坐了有軌電車,直到齊化門外,就是朝陽門哪,朝陽門外有一個劇場,到那兒趕著給人演出,您說容易嗎?
定:真是不容易。包括馬連良先生也不容易。
馬:您說那會兒跟裘盛戎唱《鍘美案》的時候兒,他的《探陰山》的油流鬼,這舞台上演戲的多了,三層桌子摞起來表示高山哪,從三層桌子上登登登——登,翻到舞台上,立馬定住了以後站起來,跟裘盛戎一塊兒對唱。那會兒也就他能傍著裘先生演。
定:別人演不了?
馬:也就他演。他最後演到什麼程度呢?他自個兒站到三層桌上往下看的時候啊,自個兒都有點兒顫了。他離開北京京劇團以後,這齣戲裘盛戎就不演了。為什麼不演了?沒有飾演油流鬼的了,沒有一個演員能從三層桌上翻下來。全國各地咱不敢說,起碼在北京各劇團當中,沒有這樣的人。他跟譚富英,唱《奇冤報》,那胡琴調門兒多高啊,譚富英唱完了以後「噹」從桌上一吊毛,倒那兒了,表示劇中人被害而死,他跟著同樣的調門兒,啊啊啊——啊,「噹」,一翻,從椅子上,匡嘰,翻下來了,表示劇中人也被害死。誰敢跟譚先生同場啊,而且都一個調門兒,不容易。譚先生也是,他走了以後,這齣戲停了,沒有同調門兒的啊。我這兒高八度,您接著唱您低八度,這怎麼唱這個?也不能因為您唱這兩句再重新換胡琴啊,再重新定調啊。後來他不僅傍角兒,自己也獨立演出,那時候演《小放牛》……
定:我在他們家看到過他的劇照。
馬:對。那是我給放大的。演《小放牛》那會兒,馬連良後邊的《群英會》《借東風》,他頭裡唱開場,您甭說別人通過通不過,首先就我伯父馬連良得先認可,你給我唱開場啊,你唱得好,群眾熱情起來了,我後邊好張嘴,你要給我唱壞的話,人家半截兒全走了,這怎麼辦啊。那會兒在北京演還不說,到各地去演出,只要《群英會》《借東風》,頭裡準是馬崇年的《小放牛》。
……
我嫂子是北京人,安河橋的。
定:我聽說他們家是養鴨子的?
馬:對呀,他們鴨子戶啊。頤和園後邊不是安河橋嗎,那會兒小橋流水小河什麼的,就把鴨子都放到河裡,那鴨子啊一大群一大群的,一片白。她父親就是鴨子房的掌櫃的。
定:那他應該挺有錢的。
馬:那陣兒錢不少啊,那大院子,北房,東房,西房,南房,全是鴨子房,都是養鴨子。人家有鴨子房,有多少只鴨子,每天多少只鴨子供城裡頭,人家能沒錢嗎。您看人家那麼大一院子。後來我親(qin)爹親(qin)娘歲數都大了照顧不了啦,就歇業了。
定:您哥哥怎麼娶了這麼個嫂子呢?
馬:我有一個大姑媽,她丈夫是安河橋的,官名叫什麼來的?用現在的職稱來翻譯吧,他就是公安局長或是派出所所長這類的吧。我姑媽是續絃,沒生養過,沒兒沒女,晚年曾經在我伯父那兒住過一段時間,後來也是嫌亂,又到我們家來住。我們家不是孩子多嘛,幫助我媽料理吧,那會兒拆被臥,給我們做棉襖棉褲,補襪子,都是我大姑媽的事兒。大姑媽就是安河橋的,這麼著,把我嫂子介紹給我哥哥了。她給保的媒,拉的纖兒。老太太乾淨,講究。我們的親爹親娘,尤其是親爹,可老古板了,要牌兒要禮兒的。說請您吃飯,桌上先擺什麼,後上什麼,都有規矩的。
定:也是回民?
馬:回民哪,老回民呢還是。馬崇年結婚實際是我伯父給辦的。那會兒還是馬連良京劇團呢,人家衝著馬連良娶侄兒媳婦,衝著馬連良也得出份子啊。回民講究「拿手」,就是認親了,您這手握著,我這手得托著您這手(比畫)。我嫂子她那頭是她父親,就是我們親爹,我們男方這邊就是我伯父。我伯父跟我嫂子的父親拿的手。馬家宋家,結親了。不是像咱們這樣握握手就完事兒了。
定:那麼隆重哪。
馬:那是,阿訇唸經,念完經以後,棗兒、花生、栗子,往新人身上拽。他們是1954年結的婚。解放了。我伯父都從香港回來了。
定:那您父母呢?
馬:我父母也得聽我伯父伯母的啊,我父親跟我母親去辭歲拜年,或者是伯父伯母生日壽日的,照樣得磕頭,這哥兒倆差十歲。我伯父是1901年生人,我爸爸是1911年生。
定:回民也養鴨子?
馬:對。我嫂子他們那邊的鴨子是填鴨。
定:這邊(廣渠門外)的鴨子不是填鴨嗎?
馬:這邊的鴨子是放的鴨子。填鴨的鴨子是,它不吃也得讓它吃,不吃也得吃,所以它肥實啊。您滿處放著養的話,就跟人似的老鍛煉,肌肉都緊的啊。我看現在填鴨的少了,有的填鴨是用機器的,我嫂子他們都用手填,只只都用手填。您看我嫂子現在手都變形,不像咱們這手這樣,她的手是這地方(手掌中部)很寬。
定:她還幹這些活兒啊?
馬:跟家裡夥計一塊兒幹哪,那麼多鴨子,哪兒填得過來啊。您還當大小姐?連老爺子都跟著填鴨子去。這是營生嘛。
定:他們幹的最重的活兒就是填鴨子了吧?
馬:就是填鴨子。頂多刷刷鴨子房。我那會兒去他們鴨子房,可講究了,那會兒就是洋灰墁地,大水龍頭滋滋滋,乾淨著呢。他們家挺會養鴨子的。
定:他們家姓什麼?
馬:姓宋啊,您到安河橋一說鴨子房宋家都知道。我伯父逝世以後,回民不是都講究土葬麼,就說找塊地,給老爺子埋了,我嫂子趕快就回安河橋去了,那兒都是回民哪,就說馬連良死了,想找塊地,當時人家稀里糊嚕地就把坑給刨出來了,就等著埋他,結果呢,我伯父他們那邊的幾位哥哥,平日不進清真寺,年節不禮拜,根本不懂得教規,非燒,燒燒燒燒吧,燒了。
2.大哥馬榮祥
馬:我大哥,他所以走,也是家裡頭……那會兒我伯父說,要帶他上上海,結果上海那會兒說,盡量少帶人,就沒帶他。沒帶他他又上李萬春那班搭班去了,李萬春說了句話:「你有那麼好的伯伯馬連良,他不帶你走,你上我這兒幹嗎來了?」一句話,他難受了,正趕上人家國民黨招兵,招文藝兵嘛,一個叫王鳴照的人給介紹的,跟人就走了。那時候也沒想到一去就回不來了,沒想到這一點。他(馬榮祥)在上海那事兒跟您說了嗎?
定:他就說後來上海就「淪陷」了。
馬:他說的是「淪陷」啊(二人大笑)。他們的國民黨大鵬劇團哪,到了上海以後,因為我有一個叔伯伯伯,跟我父親他們叔伯兄弟,叫馬四立,也是唱醜的,那可以說是後台的老座鐘,沒有什麼戲他不會的,就包括音樂場面,舞台佈置,人員的上場下場,從哪兒上場從哪兒下場,都在他心裡,別一瞧他老瞇糊著眼,其實都想著呢。跟我伯父演出死在武漢了,他有病,血壓高,一天到晚就是「咂兒——咂兒——」。
定:喝酒。
馬:還老得吃肥肉。我父親就給我這四伯寫信,說無論如何把榮祥扣住。
定:不讓他走?
馬:不讓他走。結果我四伯就把我哥哥叫到他們家去了,說你爸來信了,不叫你走,你放心,脫了你的軍裝,換上我的便衣,你就在家待著,不許你出去。
定:噢,這他沒給我講。然後呢?
馬:然後我哥哥就跟我四伯說,四伯你怎麼啦?我這麼大的馬榮祥,我一出去誰都認識我,不用逮我——他那陣兒已經在傘兵供職啦,頭牌老生啊,在天津演戲已經獲得「小馬連良」的稱呼了。他講話,我出去誰不認識我啊,還用逮我?甭逮我,我一出去人一瞧就認出我來了。我別給您找事兒。
定:那時候上海已經解放了是吧?
馬:沒哪,用他的話說是上海還沒「淪陷」呢(笑),所以他就只好跟著一塊兒走了。
定:那沒「淪陷」的時候怎麼還會逮他呢?
馬:您是在傘兵劇團啊,演出了找不著您,您上哪兒啦?就今天我在您單位工作我好多天不去您不找我呀?
馬榮祥劇照:在台灣演出的《梁紅玉》中飾韓世忠(馬崇禧提供)
定:是是是。
馬:是這麼個情況。所以我四伯沒把他扣住。我四伯後來回到北京以後,就老覺得這事兒對不起我爸,你這門兒裡的長子,交給我辦這麼點事,我沒給你辦成。老感到遺憾。我爸老說得得,也不賴您,賴誰啊!他這就從北京到南京,從南京到上海,從上海到蕪湖,從蕪湖到福州,一下兒,過海,過去了,音訊皆無……
定:那您爸爸的心裡頭什麼滋味兒啊。
馬:那您說我媽呢!我媽心裡頭什麼滋味兒啊!唉……
定:……他這一走就不回頭了,多少年?
馬:一直到1958年吧,他們到英國去演出。正趕上杜近芳他們率團也到英國那兒去演出,兩邊兒打擂台,這邊是《霸王別姬》,他們那邊《梁紅玉》,他演的韓世忠。都是干京劇的啊,這才有人捎回信兒來,口信兒吧,說在英國那兒誰誰誰……
定:也不敢說話嗎?
馬:香港有個姐姐,我們都管她叫姣姐,是我們這個伯母生的,她一直留在香港,我姣姐和他聯繫密切,他通信時給我姣姐寄了一張照片,我姣姐把照片寄到北京來。我們家才知道,噢,此公尚在。但是也沒通信,也不敢通信。
一直到六幾年吧,我姐姐在寧夏,銀川那兒,他們電台對台廣播,我姐姐說了幾句話:「哥哥,我們還都在哪,爹媽都挺好,兄弟姐妹也還好。」我哥呢,他的一個朋友聽到了,當時給錄下來了,四月初四是我哥哥過生日,人家送禮物:「哎榮祥,我送你一禮物,但是,只許你一人聽啊,連你老婆都別讓聽。」我哥回來一聽,噢,這才知道我們全家都在。然後他就想方設法。有一個項先生,項振華項先生,比我哥哥先期到美國去了,就給他出主意,說你要想去的話,你得有借口,什麼借口啊?病了,一會兒這疼,一會兒那疼,台灣看不出他哪兒疼,根本沒病啊,他就喊我這兒疼那兒疼,得上美國看病去。這麼著,他藉著看病到美國去了,他先去的,後來把我嫂子跟他女兒接過去的。
到美國去以後和北京就可以自由通信了,那就是1964年了,他來了第一封信。我們全家也不敢拆也不敢看,拿到北京京劇團,讓領導看:「您看看,兒子來信了,我們連拆也沒拆,看都沒看。」北京京劇院的領導說,那看看吧,說:「領導您打開吧。」領導打開一看,平安家信,沒寫什麼。我們這兄弟姐妹都拿著這封信到各自單位匯報去。
定:哎喲……那個時候他走你們也背個黑鍋。
馬:我這是跟您說,我在工作中的表現可以說是這個(豎大拇指),極其敬業,1958年我就被評為北京市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我就跟我們書記提出入黨,聽了八次黨課,一次黨課六講,聽了八次,都快背下來了(笑)。後來我們有位領導跟我說:「小馬啊,我跟你說吧,一個你伯父馬連良的問題,一個你哥哥的問題,你伯父這個我們還好查,你哥哥這個,我們沒法兒查。乾脆跟你說吧,你就作為黨外積極分子。」
定:那時候肯定你們得吃他掛落兒,這是毫無疑問的。
馬:他跟您說話不知道您意識到沒有,1980年吧,他第一次從美國回來,有一次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讓他講講台灣情況什麼的,在美國的處境什麼的,他不敢講。當時接待他的那個人姓葉,他說:「葉先生我不好講,跟您說白了,我現在還得伸手拿人家錢呢。我這兒拿人家錢,我跑北京罵這兒來?」結果那次就沒談成功。什麼也沒談,還說一塊兒吃個飯,他也沒吃,我沒談什麼我還吃飯?他有這顧慮。
定:他跟我講得還可以,因為現在也沒事了。
他那時候在大鵬京劇團就唱頭牌老生是吧?
馬:對。
定:那為什麼他到美國以後不唱了?他在美國待了33年。
馬:您算算,是1960年1961年吧,我姐姐在銀川那兒對台廣播,所以他想方設法離開台灣到美國去。他先去的,先得落腳謀生啊,他好鼓搗膳食,炒菜啊掂勺啊,他好這個,曾經幫著人一家公司,做廚師吧。
定:那他一身的功夫,一身的戲,就不要啦?
馬:有票友,有票房啊。就在票房給人說戲唄。
定:那多可惜呀。
馬:可惜怎麼辦呢?也沒辦法呀。
定:跟你們家倒是聯繫上了。
馬:可喜的就是這一點。這個目的算是達到了。我們就往美國給他寫信,通信聯繫。他第一次回來是1980年,從美國回來。後來他夫人癌病去世了,他才帶著他女兒回台灣。他在美國那兒也是從台灣領錢啊,所謂工資吧,他算榮譽軍人了,1949年就到那邊啦,這會兒他一切關係都在台灣呢。他講話:「我回來,暫住行,長久不行。」我媽媽那會兒還活著呢:「誰說不行啊?當初我就沒給你銷戶口,你讓他們到公安局查去吧,準有馬崇信,你就是北京生北京長的北京娃娃,只不過外出了。」可是你想也不行,就他上次回來,這兒請客那兒請客,這兒吃那兒吃去,歲數大了,消化不良,傷風感冒,要不現在不敢接他回來呢。他屬蛇的,87了,我81,他87。他大排行行五:仁義禮智信。馬龍跟他說,大伯大伯您回來吧,我跟京劇院聯繫,每個禮拜給他們講個兩三小時,講講馬派,講講您這一生經驗,都跟他們交流交流,他就說:「你招架得住嗎,我都這麼大歲數了。」
定:台灣那邊吧,觀眾也都有限。
馬:也就是幾個票房。
定:每週去三個半天。
馬:這就是小時候坐科學藝。打鼓,咱們算音樂指揮吧,他能打。拉胡琴,您唱什麼?他也能拉。打鑼,大鑼,小鑼,他全行。台上老生也行,武生也行,唱花臉,關公戲,老爺戲……
定:關公戲他也能唱?真了不起哎。
馬:您等會兒啊(進屋取出一張照片),您看這張照片,你能看出哪位是馬榮祥嗎?
定:(指關公)我能看出這是他來。
馬:您好眼力。
定:見過啊。紅淨,是吧?
馬:嗯。
定:他還都能拿得起來。
馬:拿得起來。他現在還能唱,剛才我們那老兄弟(指七弟馬崇傑),是扶風麥加票房的社長,我大哥那年回來,哥兒倆一塊兒吊嗓子,你吊一段,我吊一段,你唱一段,我唱一段,我聽我大哥的嗓子啊,一來底氣足,二來立音有,說明他還沒有不能唱哩。
定:什麼叫立音?
馬:「啊啊啊——」有共鳴音,唱出來這是一條線兒,跟底氣都兜著。只不過是他比我們老兄弟調門低點兒。
3.伯父馬連良
馬:老馬家當初窮著哪!據我聽我奶奶那會兒跟我說,我奶奶生我爸爸的時候,晚巴晌了,感覺哎喲不行,不好,要生,屋裡連盞燈都沒有,我六姑,就是我姑媽,比我伯父小,比我爸爸大,長得也身大力不虧反正是,那會兒老年間大街小巷沒有路燈,就是一根柱子上擱著一個油燈,我姑媽爬到竿子上去把路燈的油倒在自家的碟裡一點兒,在那上頭就弄好了,端那小碟兒回家,弄一個棉花捻兒,上那油裡浸了泡了,這麼著。我奶奶說,我就這麼著把你爸爸養活下來的。窮到那樣兒。再說我爺爺,後來開的門馬茶館,原來就是給人家辦喪事喜事的,知客。什麼叫知客?辦事都是在家裡起灶,請廚子,哎,您這兒來客人了:「趙老爺,誰誰來了!您往裡請!您往裡請!」知客。就幹那個的。這都是我奶奶跟我說的。
那會兒生活夠慘了,聽我奶奶說,我伯父在剛開唱的時候能掙幾個制錢,我伯父就不花,反正攢著攢著,攢到夠兌換一塊銀圓了,兌換成銀圓,跑回家去,給我爺爺,給我奶奶。我奶奶生前對我說:「你伯伯他就知道唱戲、掙錢,養家餬口。馬家門今日都豐衣足食了,其實當初也是窮老百姓。」有時候我就想,今天電話裡不是跟您說了嗎,您剛才說馬連良這麼大腕兒,生活還能這麼艱苦。
定:我哪兒懂啊。
馬:我們這位老爺子啊,我要說您可能都不信。男人都穿圓領衫吧,有那種好像是絲的其實人造絲的,那種圓領衫,透明的,夏天穿著一來不貼身二來涼快,怹那衣裳後背不是出汗嘛,一會兒後邊破一小窟窿,給織上了,這個織上沒幾天,那邊又一個,那邊又一個,那邊又一個,有一次就叫我:「八子」,我大排行行八,「拿這圓領衫叫你大嫂(就是我崇仁大哥的夫人),給我織上。」老爺子說話就得去吧:「大嫂,老爺子說讓您給織織這個。」我大嫂拿起一看,對我說:「你瞧都成什麼了?都成了蜘蛛網了,還織哪!」你說他沒錢嗎?不是,就因這一件衣裳涼快嗎?不是。
定:他儉樸慣了。
馬:最後我拿回來了,我說:「伯伯,別讓我大嫂織了,沒法兒下針腳了,您換換吧。」他勤儉一輩子,形成習慣了。這件衣裳還能穿呢,我就穿,多咱不能穿了,那沒辦法了。還有那襪子,從香港回來穿的襪子,咱們這兒叫絲襪,透明的,男的不也有尼龍絲襪麼。一穿跳了絲了,一穿跳了絲了,實在不能穿了:「八子,拿去給春伯伯。」就是給在後台化妝室給老爺子管事的,長年住在伯父家裡:「老爺子說了,這幾雙絲襪子叫您穿呢。」「這還能穿嗎!」我說:「我不管,老爺子說給您,我就給您送過來了。」伯父也曾對我說:「不是我捨不得穿,過日子得記住『常將有日思無日呀』!」
定:就是從小的那種生活。你們家庭的好多事吧,並不像想像的那樣。
馬:不像!吃飯,我伯母因為睡得晚起得晚,我伯父起得早。有時候呢,遛彎兒喊嗓子。中午吃飯,沒有過高的要求,就這麼一碗米飯,一碟包肉,頂多再來一份雞蛋湯啊什麼湯。哎這就稀里糊嚕把這碗飯吃了,這就中午飯。晚飯要有戲啊,那從來不吃。飽吹餓唱嘛。等散了戲,回家才吃晚飯,又不敢多吃了,該睡覺了,就這樣。
定:您大哥他跟我講過,原來我們外行人不懂啊,有一個錯覺,覺得你們家有那麼大腕的馬連良,肯定掙好多錢,你們家生活還能艱難嗎?他怎麼還跟著國民黨的劇團跑啊?後來他也給我講了一點兒,也講了馬連良到「滿洲國」唱戲的事兒。
馬:「滿洲國」那事兒,不是說「滿洲國」成立十週年,去給他們慶賀,不是那個意思。當時瀋陽有個回民小學,這學校要垮台,就是快支撐不住了,請馬連良去給唱一次義務戲,就是票房收入多少我一點不要全給你們,資助那個學校。那麼去的時間不對,正趕上「滿洲國」十週年,你馬連良已經來了,你給他唱完以後給我也唱吧,那會兒誰有政治頭腦啊。
為什麼我寫我伯父比較有感情呢?他在香港的時候,也就是1949年吧,共和國還沒成立呢,我就到我奶奶家住,實際上就是我伯父家,因為是我伯父養活著我奶奶嘛。就在民族宮對面,原來還有大門兒呢,現在改圍牆了,改成政協了。我伯父在香港就給我來信,讓我好好侍候奶奶,等我回去,學習上生活上有什麼需要的,儘管給我來信。
我想把馬連良私下生活的真實情況告訴廣大觀眾,原因何在呢?我不想說馬連良怎麼化裝,馬連良什麼服裝,我不想寫這些,這些東西市面上賣的那個啊,都賣爛了。我給您舉一個例子,我母親請梅蘭芳夫人吃飯,因為我母親得到了我姥姥的家傳,她炒的疙瘩兒跟別人炒的就不一樣,真有我姥姥的味兒,就請梅夫人一塊兒吃飯,還有尚小雲尚先生,夫婦倆,我母親把他們都請來了。尚小雲是我姥姥的乾兒子,就光顧著吃吃吃,梅伯母就說:「行啦兄弟,別吃啦,撐得你五脊六獸(北京土話,忐忑不安)的。」就那麼一件事兒,開始我跟我同學南奇說了,這南奇寫他爸爸的書的時候……
定:誰是南奇?
馬:南奇是航天部的,退休以後給他爸爸寫了本書,他爸爸是南鐵生。注218
定:不好意思不知道。
馬:南鐵生跟梅家有聯繫啊,他就把這事寫進去了。我一看這材料,這不是寫我媽的嘛,這又是寫我媽的,誰都用。只不過您是這麼說,他是那麼說,他又是那麼說,但是內容都是一樣的。就包括寫我伯父的那個章……
定:章詒和。
馬:章詒和的文章中都有這故事。
定:您覺得她寫馬連良先生的文章屬實嗎?
馬:大致如此。我覺著章詒和敢寫,誰寫出這麼一本書來了?我沒看見。說別人不知道,寫馬連良那段兒,我看了以後,我覺得很真實。不過,還是有點「別太傷了。」尤其寫「文化大革命」那段兒。
……那時候我還在我伯父家住著呢,有一天說開車來接,也沒說誰接,也沒說幹嗎去,也沒說誰接見,就說反正是到中南海去開會,我還記著嘛,一輛汽車,那會兒是華沙牌汽車,灰色的,到門口了,接老爺子上中南海,怹換上中山裝了,就走了,去了不到兩個小時吧,回來了,我伯母就問:
「您幹嗎去了?這工夫就回來了?」
「我也不知道,說是江青同志接見。」
「那給您講話講什麼了?」
「沒講話啊,就跟我說了幾句話。」
「跟您說什麼來了?」
「就說以後不讓我演戲了,讓我少演戲,多給學生說說戲,教教戲得了。」
這就回來了。說那麼大一個江青同志,沒跟您說什麼就回來啦?就說別演戲了少演戲,給學生說說戲。就讓我回來了——肯定沒理會意圖。那會兒不就大演現代戲麼,因為江青跟你打招呼了,不讓你演戲了。《南方來信》,他非要演,演了,那不江青就煩了嘛,噢,你這是攪和我,拿著紅旗,台上就瞧你耍紅旗了,別人唱沒人鼓掌,就你一唱,全場鼓掌?就不讓唱唄。都是爭取演戲,他也爭取演戲,做革命人演革命戲嘛,結果後來就跟彭真市長說,我還能演,我還能唱,彭真就把他、張君秋、裘盛戎調到北京二團來了,結果不是演那個《雪花飄飄》,還有跟張君秋演的那個《年年有餘》,得,好哇!你到彭真那兒告我的狀去?這一下,得!
定:他還是單純。不通這些政治上的事兒。
馬:要擱您您通啊?誰知道上頭怎麼樣啊?那炮打司令部,誰能體會到那司令部是誰?那會兒馬連良劇團一共才八十幾個人,這八十幾個人每人發一支卡賓槍,拿著這八十多支槍就能翻天?開玩笑!打漢奸,馬連良是漢奸,尚小雲是漢奸,尚小雲就不服啊,噢,都抗日,梅蘭芳蓄須明志,您不唱了,您不唱了您底下還一群人哪,底包龍套音樂場面,這群人怎麼辦哪?誰養活啊?程硯秋青龍橋務農去了,您務農去了,您劇團底下這群人呢?怎麼生活啊?所以尚小雲出來,任梨園公會會長,打成漢奸,尚小雲說我出來唱,我是為維持這京劇界,人人有口飯吃。最後我倒成漢奸啦?我從中賺多少錢哪?這是尚先生親自跟我說的。您想想,反正事情得一分為二,很實際嘛,我是陪著你唱的,您不唱了,我怎麼辦?您倒有出路,我沒出路哇。您到上海閉門不唱了,我呢?這一團人呢?其實咱們說這個也瞎說,既不是當事者也不是繼承者。就說過去的故事。你想吧,是這麼個道理?
就報子街乙字74號,民族宮對面兒,那是我伯父他們家,我十歲以後就是從那兒長大的,一直到我工作。我伯母生前,馬連良的夫人,這送您一瓶香水,那送您一瓶香水,她那香水櫃上,一共46瓶不同大小,不同樣式的瓶,紅衛兵來抄家,大喊大叫:「資產階級臭老婆,摔!」在院裡,bia——bia——bia,全給砸了。等到八月份,我去看我伯母時,我伯母說:「後院不知糟蹋什麼樣兒了,咱們娘兒倆悄悄看看去。」我們娘兒倆到後院去,一進後院,那玻璃碴子一地啊。我伯父生前就喜歡這玻璃器皿,那會兒叫水晶的都是,怹那個餐廳裡頭擺設的都是高檔的玻璃器皿。據說紅衛兵抄家時,拿起一個bia摔了,拿起一個bia摔了,那酒杯,別看上邊菲薄菲薄的,底下這麼厚的底兒,摔不碎的,我伯母揀了幾個碎片,跟我說,這是你伯伯六十歲的時候,文化部沈雁冰沈部長送來的壽禮,這麼大的藍布盒,四盒,一個盒裡倆杯子,倆紫的倆黃的倆綠的倆藍的,據說是沙皇也不知是多少世,御前用品。那底兒有這麼厚(用手比畫,寸餘),根本摔就摔不碎。我伯母就說,擱到咱家就摔成這樣了,你別摔呀,拿給國家不也是東西嗎。都給摔了。
定:不是還有他喜歡的一個玉的什麼?
馬:其實那是傳說。那個不是玉的,那會兒叫電磁木的,就是化學製品。就好像現在塑料製品似的,上面一個劉海兒,底下踩著一個青蛙,劉海戲金蟾麼。那個最早在我奶奶屋裡擺著。還有說是翡翠白菜,那是象牙的,他們沒見過就胡說八道,他們哪兒見過啊,那象牙白菜也就一尺來長,用一玻璃罩罩著,上頭趴著一蟈蟈兒,那象牙的!
我跟您講,說什麼我都能說出故事來。那雙塔寺,旁邊是雙柵欄胡同,雙柵欄胡同旁邊就是中央理發館,我伯父那會兒從香港回來,第一次理發就是中央理發館。我就跟怹去理髮,理完發我們爺兒倆橫過馬路,路南是天源醬園。老爺子愛吃鹹菜,我們爺兒倆就進去了,人家招呼,伯父說我買點醬蘿蔔,掌櫃的,您給我挑幾根艮的,人說什麼叫艮的? 艮的什麼樣兒啊?乾脆,您自個兒進櫃檯挑來吧。伯父從東邊走到西邊,走到那兒回來了,衝我搖搖頭,我說您怎麼不進去呢?拿嘴努努,我知道意思是讓我過去,我就過去了。走到櫃檯,那老式櫃檯不是有一板兒麼,一掀,人可以進來,貨可以進來,然後把板搭上,還是櫃檯似的。我就過去了,我一瞧,那兒戳著一個用紙做的三角的牌子:「非公莫入,君子自重。」老頭瞧見這個字,噢,不能進,我回去。今天我想起來,噢,君子自重,伯父不進去,是遵守店舖要求,是君子之誼。怹對自己要求很嚴。馬連良紅了一輩子,他外頭沒有任何瞎事,沒有。
定:還真是啊,真沒聽說啊。
馬:你找去,任何資料你找去。馬連良絕沒有緋聞。為什麼啊?「君子自重」,人家自重。要求自己嚴格,要求子女也嚴格。我給您再說一故事。那還是北京京劇團,馬譚張裘,剛剛組合,組合時間不長,前院北屋,作為北京京劇團的團部,有一回他們到東四那個陸軍醫院。
定:現在叫北京軍區醫院吧。
馬:到那兒演出去。醫院就派一輛車來接。平日我伯父身邊我是離不開的,我伯父也離不開我,怹洗臉、擦臉、刮臉、擦鼻涕、擦鞋什麼的都得我幫著。完了怹就說,車來了嗎?我說來了,等半天了,說你看看去,我說:「您放心,老爺子,能裝七八個人,八九個人。」這句話我認為沒錯兒,怹拿眼睛瞟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我住在後院南屋,第二天,我正看書呢,老爺子過來了,拿著兩本《辭源》:「沒事兒看看這個。」我也不知什麼意思,好端端地給我拿兩本《辭源》幹嗎呀,字典我也有,辭典我也有。「你昨兒用錯一個詞。」說得我一愣,「人上車呀,那叫坐;往車上搬東西,那叫裝。」噢,我忽然想起來了。
定:您說能裝七八個人。
馬:到現在兩本辭典我還留著呢。就這一個字兒要求多嚴吧。要不您說馬榮祥說話念字咬得特別准,就是小時候培養的。
定:他是不是對吐字要求特別嚴?
馬:特別嚴,哪兒走鼻腔音,哪兒走上頜音,哪兒走舌音。
定:北京話吐字不是特別清楚的,有時候吞字厲害,可是你們家人說話不吞字。包括您說話也不吞字,都有訓練。
馬:熏陶,知道吧。這個呀,今天看來是文章,多少年以後這就是歷史。
說到這兒我再給你說一故事,就我這伯父,我在他身邊兒,寒假暑假甭說了,只要一放學,上你屋瞧瞧你:「功課做完沒?」「做完了。」「咱爺兒倆走勒!」他習慣遛彎兒。我們遛到東安市場,原來的東來順飯館就在東安市場裡頭,那兒有的師傅就認識我伯父:「哎喲馬老闆,(壓低聲音)我跟您說,您今兒真來著了,這兒有特批的,專門內供的海參,您去嘗嘗吧。」人家說半天我伯父就不動換:「您忙著,我先走了啊。」告辭就走了。我就問:「伯伯伯伯,讓您去您怎麼不去呀?您不吃去,也得給人一面兒呀。」伯伯說不吃,說(逐字逐句):「我聽說,總理現在都不喝茶了,我上東來順吃海參去?不合時宜。」(停頓)老頭不去。按說吃一頓怎麼著啊,買還買不著呢,這是內供,特供。不去。他就覺著:「噢,總理都不喝茶了,我還上東來順吃海參去,這不是不跟中央保持一致嘛。」用今天的話來說,您不喝茶了我也不吃海參了。作為一個唱戲的老百姓,我看有這點兒覺悟就很不錯了,對不對啊?他要吃去誰能管啊?他也有條件,也帶著錢,甭管真的假的,一個倆吧,那吃了怎麼著,吃就吃了唄,增加營養唄,老頭不去。
我伯父的骨灰多少年,就裝到罐裡裝著,抄家以後我伯母就在報子街前院西屋住,裡屋擱著這罐子,外邊就我伯母那兒守著。後來怹上梅家,跟梅伯母說,說我最大的一個心病,就是溫如注219還在罐子裡擱著呢,說姐姐姐姐,您幫我想想辦法。梅伯母可能跟上邊打招呼了,找了一塊地,就在梅伯伯他們那墳上頭。那是我,跟馬龍他爸爸,還有我們這屋的老五,仨人,那還是「文化大革命」當中呢,扛著大釬子,扛著鎬,扛著鏟子,哥兒仨,上那山頂上,挖了一米二,後來人說不夠,又往下挖,挖了一米五深,那是山!那大釬子大鎬砸下來都是大石頭片子,唉!
這回還不錯,馬小曼跟晏守平,跟朱鎔基朱總理說了說,國務院給撥了款,算把那墳修起來了。從山底下走到山上,一百多層,走吧。
定:總算有一個墳啦。
4.其他
馬:我是十歲以前住姥姥家,十歲以後住伯父家,我大姐、二妹、三妹都是女孩子,哪兒能隨便出去啊。我四弟剛上小學五年級,就給他送到新疆,跟馬最良那兒,也是我們一個伯伯。跟他在生產建設兵團那兒學戲。
定:也是學戲?
馬:也學戲啊。我五弟初中畢業就跟人一塊兒扛大個兒去了,在永定門車站,就卸貨啊,他那會兒年輕練了一副好身體,後來也是經過自己努力,上完大學以後分配到寧夏,寧夏回族自治區政府,後來又到北京,寧夏駐京辦事處。
定:他沒唱戲?
馬:沒唱。老六老七……嗨,孩子多,怎麼辦?
您看我這兒供著主席像,那是開國大典,怹在天安門宣佈,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為什麼我供著他?怹這兒宣佈,我們在天安門廣場授紅領巾,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的第一批紅領巾。那會兒我剛上崇德中學,崇德中學就是現在的31中,那會兒是教會學校。
定:您就在天安門廣場?
馬:哎。我剛上初一,就迎接共和國誕生,班主任老師帶著我們,做五角紅星的燈籠,就預備的是晚巴晌到天安門,每人舉一盞紅燈。早晨起來五點鐘我們就集合啦!毛主席宣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那時候幾點啊?九點多啦,注220你知道嗎?一直等到那時候。檢閱啊,工農商學兵都得過天安門啊,毛主席都得接見啊,我們就在廣場,那會兒一度叫紅場,跟蘇聯比嘛。(在桌上比畫)這兒天安門吧,這兒有道牆這有道牆,這邊東三座門兒,這邊西三座門兒,這是玉帶橋。後來拆了,東單牌樓西單牌樓,連三座門都拆了,全沒了。那時候西單那兒還有雙柵欄還有雙塔呢。
定:雙塔啊,我都沒印象了。
馬:塔不高,但是兩個塔,很莊重。
[以下這段,是2016年3月25日我請蘇柏玉去馬崇禧先生家取稿的時候,馬先生接續天安門話題給柏玉講的。這些話,他未必會詳細與我講,因為我也是過來人,但對年僅24歲的柏玉來說,既然她覺得新鮮,並且也已將其錄下音來並轉成了文字,所以我也將其附在文後]
毛主席宣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時候我們都在場上,倒是都看不見天安門裡頭都站著誰,就聽廣播裡說,毛主席登上主席台了,毛主席摁電鈕升旗了,第一面國旗是毛主席親手升的,那我們都在場呢。毛主席升完旗我們底下就開始發紅領巾了,那會兒也不像你們後
馬崇年教七弟崇傑學戲(馬崇禧提供)
來入隊宣誓,沒有那儀式,就發紅領巾,戴上就算。那會兒叫中國少年兒童隊,後來改成叫中國少年先鋒隊。我們就在那兒一直待到晚上,反正天都黑了,老師就叫我們每個人把五角紅燈裡頭的大蠟點上,就舉著紅燈等著。東單那邊兒的(遊行隊伍)走完了,就該紅場隊伍走了,走走走,等我們走到天安門底下的時候,毛主席在那兒喊:「同志們萬歲」!有人沒聽清楚,還說喊的是崇德中學萬歲,別瞎扯了,那麼大場合,毛主席能看到崇德中學的旗子?我說毛主席喊的就是同志們萬歲。底下喊毛主席萬歲,毛主席就喊同志們萬歲。
每年五一、十一天安門都遊行,深夜聯歡,到兩三點哪,跳舞,唱歌,那真是幸福的時刻。最令人難忘的是1959年,十年大慶,咱們那會兒,北京八大建築,民族宮、火車站、歷史博物館、人民大會堂、農業展覽館,一共是八大建築吧,迎接十年大慶,那都是兩年之間就蓋完啦!當時的社會秩序真可以說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您掉這兒一包袱吧,你也不撿我也不撿,待會兒你騎自行車回來還能撿到。1959年就到那種程度,那會兒真是幸福至極了。等到1960年、1961年災荒的時候,就為了還蘇聯這筆債,據說連豬尾巴豬耳朵都當錢折給他們了,咱們甭說,別處我沒看到,就北京大小商店全是空架子,什麼都沒有!
蘇柏玉(以下簡稱蘇):那會兒吃什麼啊?
馬:我那會兒正值青年哪,每個月政府就給我28斤半糧食,你不夠,不夠自個兒想辦法。
蘇:那上哪兒想辦法啊?
馬:那沒法想辦法,節衣縮食唄。你像現在咱們蒸米飯,洗米,一遍一遍,洗得透亮著呢,那會兒都不洗,米抓到碗裡了,拿水一泡,擱鍋上就蒸,為什麼呀?那米麩子也解餓。有一回在和平門這兒,那冬天也有大白菜,得供給群眾吃菜啊,車往北一走,有的菜幫子就掉地下了,你一瞧馬路兩邊兒人,全去搶菜幫子去,沒得吃啊!真是餓得不行,後來就一律上半天班,上午八點鐘上班,十二點下班,下午不來了,幹嘛?回家睡覺,睡覺也解餓嘛(笑),就那樣。好勒,那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