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漢帝國的發展

第一節純郡縣制的重建

劉邦即帝位之初,除封了七個異姓的「諸侯王」外,又陸續封了一百三十多個功臣為「列侯」。漢朝的封君,主要的就是這諸侯王和列侯兩級。在漢初,這兩級的差異是很大的。第一,王國的境土「多者百餘城,少者乃三四十縣」;這七個王國合起來就佔了「天下」的一大半。但侯國卻很少有大過一縣的。劉邦序次功臣,以蕭何為首,而蕭何初受封為酇侯時,只食邑八千戶;後來劉邦想起從前徭役咸陽時,蕭何多送了二百錢的贐,又加封給他二千戶;後來蕭何做到相國,又加封五千戶;合共才一萬五千戶。終漢之世,也絕少有超過四萬戶的列侯。第二,諸侯王除享受本國的租稅和徭役外,又握著本國政權的大部分。王國的官制是和中央一樣的。漢代的官制大抵抄襲秦朝。中央有丞相,王國也有之;中央有御史大夫,王國也有之;中央有太尉,王國則有中尉。王國的官吏,除丞相外,皆由諸侯王任免。但列侯在本「國」,只享受額定若干戶的租稅和徭役(譬如某列侯食五千戶,而該國的民戶超過此數,則余戶的租稅仍歸中央),並沒有統治權。他們有的住長安,有的在別處做官,多不在本國。侯國的「相」實際是中央所派地方官,和非封區裡的縣令或縣長相等(漢制萬戶以上的縣置令,萬戶以下的縣置長)。他替列侯徵收租稅,卻不臣屬於列侯。在封君當中,朝廷所須防備的只有諸侯王,列侯在政治上是無足輕重的。

最初,諸侯王都是異姓的。異姓諸侯王的存在,並非劉邦所甘願。不過他們在新朝成立之前都早已據地為王。假如劉邦滅項之後,不肯承認他們既得的地位,他們在自危之下,聯合起來,和劉邦抵抗,劉邦能否做得成皇帝,還未可知。所以當劉邦向群臣詢問自己所以成功的原因,就有人答道:

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與天下同利也。項羽妒賢嫉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戰勝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

不過劉邦在未做皇帝之前,固能「與天下同利」;做了皇帝之後,就不然了。他在帝位未坐穩之前,不能把殘餘的割據勢力一網打盡;在帝位既坐穩之後,卻可以把他們各個擊破。他最初所封諸王,除了僅有眾二萬五千戶的長沙王外,後來都被他解決了。假如劉邦有意重振前朝的純郡縣制度,他很可以把異姓諸侯王的國土陸續收歸中央。此時純郡縣制度恢復的主要障礙似乎只是心理的。秦行純郡縣制十五年而亡,周行「封建」享祀八百,這個當頭的歷史教訓,使得劉邦和他的謀臣認「封建」制為天經地義。異姓的「諸侯王」逐漸為劉邦的兄弟子侄所替代,到後來,他立誓:「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不過漢初的「封建」制和周代的「封建」制,名目雖同,實則大異。在周代,邦畿和藩國都包涵著無數政長而兼地主的小封君;但在漢初,邦畿和藩國已郡縣化了。而且後來朝廷對藩國的控制也嚴得多;藩國的兵符掌在朝廷所派的丞相手,諸王侯非得他的同意不能發兵。

在高帝看來,清一色的劉家天下比之宗室的異姓雜封的周朝,應當穩固得多了。但事實卻不然。他死後不到二十年,中央對諸侯王國的駕馭,已成為問題。文帝初即位的六年間,濟北王和淮南王先後叛變,雖然他們旋即被滅,但擁有五十餘城的吳王濞又露出不臣的形跡。他收容中央和別國的逃犯,用為爪牙;又倚恃自己鎔山為錢煮海為鹽的富力,把國內的賦稅免掉,以收買人心。適值吳太子入朝,和皇太子(即後日的景帝)賭博,爭吵起來,給皇太子當場用博局格殺了,從此吳王濞稱病不朝,一面加緊的「積金錢,修兵革,聚谷食」。文帝六年,聰明蓋世的洛陽少年賈誼(時為梁王太傅)上了有名的《治安策》,認為時事有「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一(今本作可為流涕者三,據夏炘《賈誼政事疏考補》改),可為長太息者六。」其「可為痛哭者一」便是諸侯王的強大難制。他比喻道:「天下之勢,方病大尰,一脛之大幾如腰,一指之大幾如股。」他開的醫方是「眾建諸侯而少其力」,那就是說,分諸侯王的土地,以封他們的兄弟或子孫,這一來諸侯王的數目增多,勢力卻減少。後來文帝分齊國為六,淮南國為三,就是這政策一部分的實現。齊和淮南被分之前,穎川人晁錯提出了一個更強硬的辦法,就是把諸侯王土地的大部分削歸中央。這個提議,寬仁的文帝沒有理會,但他的兒子景帝繼位後,便立即採用了。臨到削及吳國,吳王濞便勾結膠東、膠西、濟南、菑川(四國皆從齊分出)、楚、趙等和吳共七國,舉兵作反。這一反卻是漢朝政制的大轉機。中央軍在三個月內把亂事平定。景帝乘著戰勝的餘威,把藩國一切官吏的任免權收歸朝廷,同時把藩國的官吏大加裁減,把它的丞相改名為相。經過這次的改革後,諸侯王名雖封君,實則食祿的閒員;藩國雖名封區,實則中央直轄的郡縣了。往後二千餘年中,所行的「封建制」多是如此。

景帝死,武帝繼位,更雙管齊下的去強幹弱枝。他把賈誼的分化政策,極力推行。從此諸侯王剩餘的經濟特權也大大減縮,他們的食邑最多不過十餘城,下至蕞爾的侯國,武帝也不肯放過,每借微罪把他們廢掉。漢制,皇帝以八月在宗廟舉行大祭,叫做「飲酎」,屆時王侯要獻金助祭,叫做「酎金」。武帝一朝,列侯因為酎金成色惡劣或斤兩不夠而失去爵位的,就有一百多人。

景武之際是漢代統治權集中到極的時期,也是國家的富力發展到極的時期。

秦代十五年間空前的工役和遠征已弄到民窮財盡。接著八年的苦戰(光算楚漢之爭,就有「大戰七十,小戰四十」)。好比在羸瘵的身上更加剜戕。這還不夠。高帝還定三秦的次年,關中鬧了一場大饑荒,人民相食,死去大半。及至天下平定,回顧從前的名都大邑,多已半付蒿萊。它們的戶口往往什去八九,高帝即位後二年,行過曲逆,登城眺望,極讚這縣的壯偉,以為在所歷的都邑中,只有洛陽可與相比,但一問戶數,則秦時本有三萬,亂後只餘五千。這時不獨一般人民無蓄積可言,連將相有的也只乘牛車,皇帝也無力置備純一色的駟馬。

好在此後六七十年間,國家大部分享著不斷的和平,而當權的又大都是「黃老」的信徒,守著省事息民的政策。經這長期的培養,社會又從蘇復而趨於繁榮。當武帝即位的初年,據同時史家司馬遷的觀察,「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漏,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計算)。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而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馬聚)成群」。

政權集中,內患完全消滅;民力綽裕,財政又不成問題;這正是大有為之時。恰好武帝是個大有為之主。

第二節秦漢之際中國與外族

在敘述武帝之所以為「武」的事業以前,我們得回溯秦末以來中國邊境上的變動。

當秦始皇時,匈奴既受中國的壓迫,同時它東邊的東胡和西邊的月氏(亦一遊牧民族,在今敦煌至天山間,其秦以前的歷史全無可考。《管子·揆度篇》和《逸周書·王會篇》中的禺氏,疑即此族),均甚強盛。因此匈奴只得北向外蒙古方面退縮。但秦漢之際的內亂和漢初國力的疲敝,又給匈奴以復振的機會。適值這時匈奴出了一個梟雄的頭領,冒頓單于。冒頓殺父而即單于位約略和劉邦稱帝同時。他把三十萬的控弦之士套上鐵一般的紀律,向四鄰攻略:東邊,他滅了東胡,拓地至朝鮮界;北邊,服屬了丁零(匈奴的別種)等五小國;南邊,他不獨恢復蒙恬所取河套地,並且侵入今甘肅平涼至陝西膚施一帶;西邊,他滅了月氏,把國境伸入漢人所謂「西域」中(即今新疆及其以西和以北一帶)。這西域包涵三十多個小國,其中一大部分不久也成了匈奴的臣屬,匈奴在西域設了一個「僮僕都尉」去統轄它們,並且向它們徵收賦稅。冒頓死於文帝六年(公元前174年),是時匈奴已儼然一大帝國,內分三部:單于直轄中部,和漢的代郡雲中郡相接;單于之下有左右賢王,分統左右兩部;左部居東方,和上谷以東的邊郡相接;右部居西方,和上郡以西的邊郡及氐羌(在今青海境)相接。胡俗尚左,左賢王常以太子充任。

匈奴的土地雖廣,大部分是沙磧或鹵澤,不生五穀,而除新佔領的月氏境外,草木也不十分豐盛,因此牲畜不會十分蕃息。他們的人口還比不上中國的一大郡。當匈奴境內人口達到飽和的程度以後,生活的艱難,使他們不得不以劫掠中國為一種副業。而且就算沒有生活的壓迫,漢人的酒谷和綵繒,對於他們,也是莫大的引誘。匈奴的人數雖寡,但人人在馬背上過活,全國皆是精兵。這是中國人所做不到的。光靠人口的量,漢人顯然壓不倒匈奴。至於兩方戰鬥的本領,號稱「智囊」的晁錯曾作過精細的比較。他以為匈奴有三種長技:

1.上下山阪,出入溪澗,中國之馬弗如也。

2.險道傾仄,且馳且射,中國之騎(兵)弗如也。

3.風雨疲勞,飢渴不睏,中國之人弗如也。

但中國卻有五種長技:

1.平原易地,輕車突騎,則匈奴之眾易撓亂也。

2.勁弩長戟,射疏(廣闊)及遠,則匈奴之弓,弗能格也。

3.堅甲利刃,長短相雜,游弩往來,什伍俱前,則匈奴之兵(器),弗能當也。

4.材官(騎射之兵)騶(驟)發。矢道同的,則匈奴之革笥木薦弗能支也。

5.下馬地鬥,劍戟相接,去就相薄,則匈奴之足,弗能給也。

這是不錯的。中國的長技比匈奴還多,那麼,漢人對付匈奴應當自始便不成問題了。可是漢人要有效地運用自己的長技,比之匈奴,困難得多。匈奴因為是遊牧的民族,沒有城郭宮室的牽累,「來如獸聚,去如鳥散」,到處可棲息。他們簡直用不著什麼防線。但中國則從遼東到隴西(遼寧至甘肅)都是對匈奴的防線,而光靠長城並不足以限住他們的馬足。若是沿邊的要塞皆長駐重兵,那是財政所不容許的。若臨時派援,則漢兵到時,匈奴已遠颺,漢兵要追及他們,難於捉影。但等漢兵歸去,他們又捲土重來。所以對付匈奴,只有兩種可取的辦法:一是一勞永逸的大張撻伐,拚個你死我活;二是以重賞厚酬,招民實邊(因為匈奴的寇掠,邊地的居民幾乎逃光),同時把全體邊民練成勁旅。前一種辦法,武帝以前沒有人敢采。後一種辦法是晁錯獻給文帝的,文帝也稱善,但沒有徹底實行。漢初七八十年間對匈奴的一貫政策是忍辱修好,而結果殊不討好。當高帝在平城給冒頓圍了七晝七夜,狼狽逃歸後,劉敬獻了一道創千古奇聞的外交妙計:把嫡長公主嫁給單于,賠上豐富的妝奩,並且約定以後每年以匈奴所需的漢產若干奉送,以為和好的條件;這一來匈奴既顧著翁婿之情,又貪著禮物,就不便和中國搗亂了。高帝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捨不得公主,於是用了同宗一個不幸的女兒去替代。不過單于們所希罕的毋寧是「孽酒萬石,稷米五千斛,雜繒萬匹」之類,而不是托名公主,未必嬌妍的漢女。所以從高帝初年到武帝初年間共修了七次「和親」,而遣「公主」的只有三次。和親使單于可以不用寇掠而得到漢人的財物。但他並不以此為滿足,他手下沒得到禮物或「公主」的將士們更不能滿足。每度和親大抵只維持三幾年的和平。而堂堂中國反向胡兒納幣進女,已是夠丟臉了,賈誼所謂「可為流涕」的事,就是指此。

上面講的,是漢初七八十年間西北兩方面的邊疆狀況,讓我們再看其他方面的。

在東北方面,是時朝鮮半島,國族還很紛紜。其中較大而與中國關係較密的是北部的朝鮮和南部的真番。真番在為燕所征之前無史可稽。朝鮮約自周初以來,燕齊的人民或因亡命,或因生計所迫,移殖日眾;至遲到了秦漢之際,朝鮮在種族上及文化上皆已與諸夏為一體,在語言上和北燕屬同一區域。在戰國末期(確年無考)燕國破胡的英雄秦開(即副荊軻入秦的秦舞陽的祖父)曾攻朝鮮,取地二千餘里。不久,朝鮮和真番皆成了燕的屬地。燕人為置官吏。秦滅燕後,於大同江外空地築障以為界,對朝鮮控制稍弛,朝鮮名雖臣服於秦,實不赴朝會。漢朝初立,更無遠略,把東北界縮到大同江。高帝死時,燕王盧綰率叛眾逃入匈奴,燕地大亂,燕人衛滿聚黨萬餘人,渡大同江,居秦故塞,收容燕齊的亡命之徒;繼滅朝鮮,據其地為王,並降服真番及其他鄰近的東夷小國。箕子的國祀,經八百餘年,至此乃絕,衛滿沿著朝鮮向來的地位,很恭順的對漢稱臣,約定各保邊不相犯,同時半島上的蠻夷君長要來朝見漢天子時,朝鮮不加阻礙。但到了衛滿的孫右渠(與武帝同時),便再不和漢朝客氣,一方面極加招誘逃亡的漢人,一方面禁止鄰國的君長朝漢。

在南方,當秦末的內亂,閩越和西南夷,均恢復自主;南越則為故龍川縣(屬南海郡)令真定(趙)人趙佗所割據。漢興,兩越均隸藩封。但南越自高帝死後已叛服不常,閩越當武帝初年亦開始侵邊。而西南夷則直至武帝通使之時,還沒有取消獨立。

以上一切邊境內外的異族當中,足以為中國大患的只有匈奴。武帝對外也以匈奴為主要目標。其滅朝鮮有一部分為的是「斷匈奴右臂」;其通西域全是為「斷匈奴左臂」。

第三節 武帝開拓事業的四時期

武帝一朝對待外族的經過,可分為四期。

(1)第一期包括他初即位的六年(前141至前135年),這是承襲文景以來保境安民政策的時期。武帝即位,才十六歲,太皇太后竇氏掌握著朝政。這位老太太是一個堅決的「黃老」信徒。有她和一班持重老臣的掣肘,武帝只得把勃勃的雄心暫時按捺下去。當建元三年(前138年)閩越圍攻東甌(今浙江東南部),武帝就對嚴助說:「太尉不足與計,吾新即位,不欲出虎符發兵郡國。」結果,派嚴助持「節」去向會稽太守請兵,「節」並不是發兵的正式徽識,嚴助幾乎碰了釘子。在這一期裡,漢對匈奴不但繼續和親,而且饋贈格外豐富,關市的貿易也格外起勁;可是武帝報仇雪恥的計劃早已決定了。他派張騫去通使西域就在即位的初二年間。

(2)第二期從建元六年竇太后之死至元狩四年大將軍霍去病之兵臨瀚海,凡十六年(前135至前119年),這是專力排擊匈奴的時期。

竇氏之死,給漢朝歷史劃一新階段。她所鎮抑著的幾支歷史暗流,等她死後,便一齊迸湧,構成卷括時代的新潮。自她死後,在學術界裡,黃老退位,儒家的正統確立;政府從率舊無為變而發奮興作,從對人民消極放任變而為積極干涉。這些暫且按下不表。現在要注意的是漢廷的對外政策從軟弱變而為強硬。她死後的次年,武帝便派重兵去屯北邊;是年考試公卿薦舉「賢良」,所發的問題之一,便是「周之成康……德及鳥獸,教通四海,海外肅慎,……氐、羌徠服。……嗚呼,何施而臻此歟?」次年,便向匈奴尋釁,使人詐降誘單于入塞,同時在馬邑伏兵三十萬騎,要把單于和他的主力一舉聚殲。這陰謀沒有成功,但一場狠鬥從此開始。

晁錯的估量是不錯的。只要漢廷把決心立定,把力量集中,匈奴絕不是中國的敵手。計在這一期內漢兵凡九次出塞撻伐匈奴,前後斬虜總在十五萬人以上,只最後元狩四年(前119年)的一次,也是最猛烈的一次,就斬虜了八九萬人。先是元狩二年(前121年),匈奴左地的昆邪王慘敗於霍去病將軍之手,單于大怒,要加誅戮,他便投降漢朝,帶領去的軍士號稱十萬,實數也有四萬多。光在人口方面,匈奴在這一期內,已受了致命的打擊(匈奴比不得中國,便遭受同數目的耗折也不算一回事。計漢初匈奴有控弦之士三十萬,後來縱有增加,在此期內壯丁的耗折總在全數一半以上)。在土地方面,匈奴在這一期內所受的損失也同樣的大。秦末再度滄陷於匈奴的河套一帶(當時稱為「河南」)給將軍衛青恢復了。武帝用《詩經》中讚美周宣王征伐狁,「出車彭彭,城彼朔方」的典故,把新得的河套地置為朔方郡;以厚酬召募人民十萬,移去充實它;又擴大前時蒙恬所築憑黃河為天險的邊塞。從此畿輔才不受匈奴的威嚇。後昆邪王降漢,又獻上今甘肅西北的「走廓地帶」(中包括月氏舊地),為匈奴國中最肥美的一片地。武帝把這片地設為武威,酒泉兩郡(後來又從中分出張掖、敦煌兩郡,募民充實之)。從此匈奴和氐羌(在今青海境)隔絕,從此中國和西域乃得直接交通,從此中國自北地郡以西的戍卒減去一半。後來匈奴有一首歌謠,紀念這一次的損失道(依漢人所譯):

失我焉耆(燕支)山,

使我婦女無顏色!

失我祁連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

最後在元狩四年的一役,匈奴遠遁至瀚海以北,漢把自朔方渡河以西至武威一帶地(今寧夏南部,介於綏遠和甘肅間地)也佔領了,並且在這裡開渠屯田,駐吏卒五六萬人(惟未置為郡縣),更漸漸地向北蠶食。是年武帝募民七十餘萬充實朔方以南一帶的邊境。

(3)元狩五年至太初三年,凡十七年(前118至前102年)間,是武帝對外的第三期。在這一期內,匈奴既受重創,需要休息,不常來侵寇;武帝也把開拓事業轉向別方;先後征服了南越、西南夷、朝鮮,皆收為郡縣;從巴蜀開道通西南夷,役數萬人;戡定閩越,遷其種族的一大部分於江淮之間;並且首次把國威播入西域。

西域在戰國時是一神話的境地,屈原在《招魂》裡描寫道:

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常淵,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

赤若象,玄蜂若壺些!

五穀不生,叢菅是食些!

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

一直到張騫出使之時,漢人還相信那裡的崑崙山,為日月隱藏之所,其上有仙人西王母的宮殿和苑囿。對這神話的境界武帝首先作有計劃的開拓。武帝在即位之初,早已留意西域。先時月氏國給匈奴滅了以後,一部分的人眾逃入西域,佔據了塞國(今伊犁一帶)驅逐了塞王,另建一新國,是為大月氏(餘眾留敦煌、祁連間為匈奴役屬的叫做小月氏),對於匈奴,時圖報復。武帝從匈奴降者的口中得到這消息,便想聯絡月氏,募人去和它通使。漢中人張騫應募。這使事是一件很大的冒險。是時漢與西域間的交通孔道還是在匈奴掌握中,而西域諸國多受匈奴的命令。張騫未入西域,便為匈奴所獲,拘留了十多年;他苦心保存著所持的使「節」,終於率眾逃脫。這十多年中,西域起了一大變化。先前有一個遊牧民族,叫做烏孫的,在胡月氏國西;給月氏滅了。他們投奔匈奴,被收容著,至是,受了匈奴的資助,向新月氏國猛攻。月氏人被迫作第二次的逃亡,又找到一個富厚而文弱的國家——大夏(今阿富汗斯坦)——把它鳩居雀巢地佔據了;遺下塞國的舊境為烏孫所有。張騫到大夏時,月氏人已給舒服的日子軟化了,再不想報仇;張騫留居年餘,不得要領而返,復為匈奴所獲,幸而過了年餘,單于死,匈奴內亂,得間逃歸。騫為人堅忍、寬大、誠信,甚為蠻夷所愛服。他出國時同行的有一百多人,去了十三年,僅他和一個胡奴堂邑父得還。這胡奴在路上給他射鳥獸充飢,否則他已經絕糧死了。

張騫自西域歸還,是轟動朝野的大事。他給漢人的政治、商業和文化開了一道大門;後來印度佛教的輸入,就是取道西域的。這我國史上空前的大探險,不久成了許多神話的掛釘。《張騫出關志》、《海外異物記》等類夸誕的書,紛紛地堆到他名下。這些可惜現在都失傳了。

張騫第二次出使是在元狩四年,匈奴新敗後。這回的目的是烏孫。原來烏孫自居塞地國勢陡強,再不肯朝事匈奴,匈奴派兵討它,不勝,從此結下仇隙。張騫向武帝獻計:用厚賂誘烏孫來歸舊地(敦煌祁連間),並嫁給公主,地為同盟,以斷「匈奴右臂」;烏孫既歸附,則在它西邊大夏(即新月氏)等國皆可收為外藩。武帝以為然,因派張騫再度出使。這回的場面比前次闊綽得多。受張騫統率的副使和將士共有三百多人,每人馬二匹,帶去牛羊以萬數,金幣價值「巨萬(萬萬)。」騫至烏孫,未達目的,於元鼎二年(前115年)歸還,過了年餘便死。但烏孫也派了一行數十人跟他往漢朝報謝。這是西域人第一次來到漢朝的京都,窺見漢朝的偉大。騫死後不久,他派往別些國的副使也陸續領了報聘的夷人回來;而武帝繼續派往西域的使者也相望於道,每年多的十幾趟,少的也五六趟,每一行大的幾百人,小的也百多人;攜帶的禮物也大致同張騫時一般。於時請求出使西域,或應募前往西域,成了郡國英豪或市井無賴的一條新辟的出路。西域的土產,如葡萄、苜蓿、石榴等植物,音樂如摩訶、兜勒等曲調,成了一時的風尚。烏孫的使人歸去,宣傳所見所聞,烏孫由此重漢;匈奴聞它通漢,要討伐它。烏孫恐懼,乃於元封中(前110年至錢105年)實行和漢室聯婚,結為兄弟。但匈奴聞訊,也把一個女兒送來,烏孫王也不敢拒卻,也就一箭貫雙雕地做了兩個敵國的女婿。中國在西域佔優勢乃是元封三年至太初三年(前108至前102年)間對西域的兩次用兵以後的事。第一次用兵是因為當路的樓蘭、姑師兩小國,受不了經過漢使的需索和騷擾,勾通匈奴,攻劫漢使;結果,樓蘭王被擒,國為藩屬;姑師兵敗國破,雖尚崛強,其後二十年(前89年)終被武帝征服。第二次用兵因為大宛國隱匿著良馬,不肯奉獻,結果在四年苦戰之後,漢兵包圍大宛的都城,迫得宛貴人把國王殺了投降。樓蘭、姑師尚近漢邊,大宛則深入西域的中心。大宛服,而漢的聲威振撼西域,大宛以東的小國紛紛遣派子弟,隨著凱旋軍入漢朝貢,並留以為質。於是漢自敦煌至羅布泊之間沿路設「亭」(驛站);又在渠犁國駐屯田兵數百人,以供給使者。

自漢結烏孫,破樓蘭,降大宛,匈奴漸漸感到西顧之憂。初時東胡為匈奴所滅後,其餘眾分為兩部:一部分退保鮮卑山,因號為鮮卑;一部分退保烏桓山,因號烏桓(二山所在,不能確指,總在遼東塞外遠北之地)。漢滅朝鮮後,又招來烏桓,讓它們居住在遼東、遼西、右北平、漁陽、上谷五郡的塞外。從此匈奴又有東顧之憂。元封六年(前105年)左右,匈奴大約因為避與烏桓衝突,向西退縮;右部從前和朝鮮遼東相接的,變成和雲中郡相當對;定襄以東,無復烽警,漢對匈奴的防線減短了一半。

武帝開拓事業,也即漢朝的開拓事業,在這第三期,已登峰造極。計在前一期和這一期裡,他先後辟置了二十五新郡;此外他征服而未列郡的土地尚有閩越西域的一部分,和朔方以西武威以東一帶的故匈奴地。最後一批的新郡,即同朝鮮所分的樂浪、臨屯、玄菟、真番四郡(四郡占朝鮮半島偏北的大部分及遼寧省的一部分。此外在半島的南部尚有馬韓、弁韓、辰韓三族謂之三韓,包涵七十八國,皆臣屬於漢),置於元封三年(前108年)。越二年,武帝把手自擴張了一倍有餘的大帝國,重加調整,除畿輔及外藩,分為十三州;每州設一個督察專員,叫做「刺史」。這是我國政治制度史上一個重要的轉變。

刺史的制度,淵源於秦朝各郡的監御史。漢初,這一官廢了;有時丞相遣使巡察郡國,那不是常置的職官。刺史的性質略同監御史,而所監察的區域擴大了。秦時監御史的職權不可得而詳。西漢刺史的職權是以「六條」察事,舉劾郡國的守相。那「六條」是:

1.強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強凌弱,以眾暴寡。

2.二千石(即食祿「二千石」的官,指郡國的守相)不奉詔書,倍公向私,旁諂牟利,侵漁百姓,聚斂為奸。

3.二千石不恤疑獄,風厲殺人,怒則任刑,喜則任賞,煩擾刻暴,制削黎元,為百姓所疾;山崩石裂,妖祥訛言。

4.二千石選署不平,苟阿所愛,蔽賢寵頑。

5.二千石子弟,怗倚榮勢,請托所監。

6.二千石違公下比,阿附豪強,通行貨賂,割損政令。

第一和第六條的對象都是「豪宗強右」——即橫行鄉曲的地主。這一流人在當時社會上的重要和武帝對他們的注意可以想見了。

(4)武帝對外的第四期——包括他最後的十五年(前101至前87年)。在這一期,匈奴巨創稍愈,又來寇邊。而中國經了三四十年的征戰,國力已稍疲竭,屢次出師報復,屢次失利。最後,在征和三年(前90年)的一役,竟全軍盡覆,主帥也投降了。禍不單行,是年武帝又遭家庭的慘變,太子冤死。次年,有人請求在西域輪台國添設一個屯田區,武帝在心灰意冷之餘,便以一道懺悔的詔書結束他一生的開拓事業,略謂:

前有司奏欲益民賦三十(每口三十錢)助邊用。是重困老弱孤獨也。而今又請田輪台!……乃者貳師(李廣利)敗,軍士死略離散,悲痛常在朕心。今請遠田輪台,欲起亭隧,是擾勞天下,非所以優民也。今朕不忍聞。……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修馬復令(馬復令謂許民因養馬以免徭役之令),以補缺,毋乏武備而已。

又二年,武帝死。

不過這一期中匈奴的猖獗只是「迴光返照」的開始。在武帝死後三十四年內(前86年至前53年),匈奴天災人禍,外災內憂,紛至沓來,弄成它向漢稽首稱臣為止。其間重要的打擊凡三次。第一次(前72年),匈奴受漢和烏孫夾攻,人畜的喪亡已到了損及元氣的程度;單于怨烏孫,自將數萬騎去報復,值天大雪,一日深丈餘,全軍幾盡凍死;於是烏孫從西面,烏桓從東面,丁令又從北面,同時交侵,人民死去什三,畜產死去什五;諸屬國一時瓦解。又一次(前68年)鬧大饑荒,據說人畜死去什六七。最後一次,國內大亂,始則五單于爭立,終乃則呼韓與郅支兩單于對抗;兩單于爭著款塞納降,為漢屬國,並遣子入侍。後來郅支為漢西域都護所殺,匈奴重複統一,但終西漢之世,臣服中國不改。跟著匈奴的獨立而喪失的是它在西域的一切宗主權。它的「僮僕都尉」給漢朝的西域都護替代了。都護駐烏壘國都(今新疆庫車),其下有都尉分駐三十一國。

第四節武帝的新經濟政策

武帝的開拓事業,論範圍,論時間,都比秦始皇的加倍,費用自然也加倍。軍需和邊事有關的種種工程費,募民實邊費(徙民衣食仰給縣官數年,政府假與產業),犒賞和給養降胡費,使節所攜和來朝蠻夷所受的遺賂——這些不用說了。光是在元朔五六年(前124至前123年)間對匈奴的兩次勝利,「斬捕首虜」的酬賞就用去黃金二十餘萬斤。武帝又厲行水利的建設。先後在關中鑿渠六系:其中重要的是從長安引渭水傍南山下至黃河,長三百餘里的運渠;為鄭國渠支派的「六輔渠」;和連接涇渭長二百餘里的白公渠。又嘗鑿渠通褒水和斜水長五百餘里,以聯絡關中和漢中;可惜渠成而水多湍石,不能供漕運之用。這些和其他不可勝述的水利工程,又是財政上一大例外的支出。加以武帝篤信幽冥,有神必祭,大禮盛典,幾無虛歲。又學始皇,喜出外巡行,卻比始皇使用更豪爽。元封元年第一次出巡,並登封泰山,所過賞賜,就用去帛百餘萬匹,錢以「巨萬」(萬萬)計。可是武帝時代的人民,除商賈外,並不曾感覺賦稅負擔的重增。這真彷彿是一件奇跡。

漢朝的賦稅是例外地輕的,在武帝以前只有四項。一是田租:自景帝以後確定為三十稅一。二是算賦和口賦:每人從十五歲至五十六歲年納百二十錢,商人與奴婢加倍,這叫做算賦;每人從三歲至十四歲的,年納二十錢,這叫做口賦。三是郡國收來貢給皇帝的獻費:每人年納六十三錢;四是市租:專為工商人而設的。這些賦稅當中,只有口賦武帝加增了三錢,其餘的他不曾加增過分文。此外他只添了兩種新稅,一是舟車稅:民有的軺(小車)車納一算(百二十錢),商人加倍;船五丈以上一算。二是工商的貨物稅:商家的貨品,抽價值的百分之六(緡錢二千而一算),工業的出品減半,這叫做「算緡錢」。(貨物的價值聽納稅者自己報告,報不實或匿不報的,罰戍邊一年,財產沒收,告發的賞給沒收財產的一半,這叫做「告緡」。)無論當時慳吝的商人怎樣叫苦連天,(據說當時中產以上的商人大抵因「告緡」破家)這兩種新稅總不能算什麼「橫徵暴斂」。

那麼武帝開邊的巨費大部分從何而出呢?除了增稅,除了鬻爵(民買爵可以免役除罪,武帝前已然。武帝更設「武功爵」買至五級的可以補官),除了募民入財為「郎」,入奴婢免役;除了沒收違犯新稅法的商人的財產(據說政府因「告緡」所得,財產以億計,奴婢以萬計;田,大縣數百頃,小縣百多頃;宅亦如之)外;武帝的生財大道有二:新貨幣政策的施行和國營工商業的創立。

(1)武帝最初的貨幣政策,是發行成本低而定價高的新幣。以白鹿皮方尺,邊加繪繡,為皮幣,當四十萬錢,限王侯宗室朝覲聘享必須用作禮物。又創鑄銀錫合金的貨幣大小凡三種:龍文,圖形,重八兩三的當三千;馬文,方形的當五百;龜文,橢圓形的當三百。又把錢改輕,令縣官鎔銷「半兩錢」,更鑄「三銖錢」;後因三銖錢輕小易假,令更鑄「五銖錢」。又由中央發行一種「赤灰錢」(赤銅做邊的),以一當五,限賦稅非赤灰錢不收。但銀幣和赤灰錢,因為低折太甚,終於廢棄。而其他的錢幣,因為盜鑄者眾,量增價賤。於是武帝實行幣制的徹底改革。一方面集中貨幣發行權:禁各地方政府鑄錢。一方面統一法幣:由中央另鑄新錢,把前各地方所造質量參差的舊錢收回鎔銷。因為新錢的質量均高,小規模的盜鑄無利可圖,盜鑄之風亦息。漢朝的幣制到這時才達到健全的地步。集中貨幣發行權利和統一法幣的主張是賈誼首先提出的。

(2)武帝一朝所創的國家企業可分為兩類:一、國營專利的實業;二、國營非專利的商業。

國營專利的實業,包括鹽鐵和酒。酒的專利辦法是由政府開店製造出售,這叫做「榷酤」。鹽的專利辦法是由「鹽官」備「牢盆」等類煮鹽器具,給鹽商使用,而抽很重的稅,同時嚴禁民私造煮鹽器具。鐵的專利辦法是由政府在各地設「鐵官」主辦鐵礦的采冶及鐵器的鑄造和售賣。鹽鐵官多用舊日的鹽鐵大賈充當。

國營非專利的商業有兩種。其一是行於各地方的。以前郡國每年對皇帝各要貢獻若乾土產,這些貢品有的因為道路遙遠,還不夠抵償運費,有的半途壞損了。有人給武帝出了一條妙計:讓這些貢品不要直運京師,就拿來做貨本,設官經理,運去行市最高的地方賣了,得錢歸公。這叫做「均輸」。其二是行於京師的。武帝在長安設了一所可以叫做「國立貿易局」,網羅天下貨物,「賤則買,貴則賣」。這叫做「平准」。當時許多商人之被這貿易局打倒是可想見的。

均輸平准和鹽鐵專利終西漢之世不變。惟榷酤罷於武帝死後六年(前81年)。是年郡國所舉的「賢良文學」議並罷鹽鐵專賣。主持這些國營實業的桑弘羊和他們作了一次大辯論。這辯論的記錄便是現存的《鹽鐵論》。

《中國史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