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
深綠夏季的喧囂蒸騰已漸散淡,來自吐蕃高地的凜冽勁風,席捲過暗黃色的安西大漠,步入開遠門時,鋒礪磨盡,只存了一年一度相約不悖的寒爽。側耳細聽,風中仍裹挾著胡商的駝鈴聲。
你若問這風,它必當如全天下的人們一樣地回答你,長安城最美的季節,就是即將到來的金秋。黃金再牽出銀白,秋之後繼以的寒冬,薄雪中明艷不可方物的亭台池閣,亦是這帝都驚鴻一現的笑靨。
秋冬季,浮屠塔雪,蒙頂茶,鎏金錯銀文思院。紅帔女子掩束了胸前春光,默然行去。
裸乳已經村氣了,這個秋冬季,齊胸裙登場。
長安上空的風雲總是變幻不定。文德皇后引領的優雅知性仕女風尚未流行潮退,武、韋兩位的冶艷大膽,又使無數俏婦貴女心慕神追。悄悄松敞短襦半臂的對襟,高束的裙腰,紅綾金線的織繡,令人目眩神移的精細手工,即便傾注了再多心血,又怎能比得過裙腰之上,那一對半遮半掩、波濤洶湧的膩白?
永徽之後,開元年前。
郎君們尚未厭倦,娘子卻已改了心思。平康名花,一宵千金,椒酥玉球,豈能任人白覷了去?石榴裙提至脅下,再捲及乳,終於齊胸,掩蓋了事業線—叵耐可笑!卻不見巷曲院外拴馬石上,青驄五花更多幾匹!
琵琶琤琮,堂上美人低頭含笑,纖手捫弄。黑檀曲頸微微顫動,頸下薄紗似當風拂,明明暗暗起伏不停。紗中一點殷紅,是美人胎裡帶來的硃砂痣,還是昨夜愛郎的歡嚙?朦朧擴散的暗霞色,是雙峰間峽谷,還是域外貢來的新樣宮粉呢?
坦不如遮,遮不如半遮。
開元十年(723),齊胸裙定樣。二條束帶繞肩而過,前後穿定,胸線以下,裙幅飛流直垂,奔騰擴散。肩上再罩短襦,外束披帛,美人豐腴,姍姍而來,富貴逼人。
若秋風凜冽,冬雪如刀,襦裙不妨換成厚重的毛織料。雖然沒了隱約掩映的挑逗意味,端莊卻也不乏性感,甜美中帶著矜持。索性裹成球球一樣的糰子,更加嬌憨可愛。
總比面白唇青在寒風中瑟瑟直不起腰的薄紗美人討喜。
訶子[87],瘦美眉的恩物。
又一個夏天過去了。騎馬,鞦韆,蹴鞠,胡旋,粉汗淋漓,香湯沐浴,胃口不開,飲食不進。秋風一起,是不是驚覺自己,又瘦了10斤?
上個冬天好不容易才養起來的小肚子,又變沒了?伸手揉一揉,幾乎能摸到肋骨!對鏡皺眉,自己那圓潤美麗的雙下巴哪裡去了?尖嘴猴腮一副薄命相,這叫人怎麼還敢出門?
躲在家裡,就能清靜了嗎?官媒上門提親,一見面,無語半晌,轉身就向父母大人提升嫁妝要價。或者為人娘子者,夫君總得時不時帶好友回家飲宴,做主婦的哪能不出面迎客?客人再有修養有禮貌,初見時那驚訝評議的目光,也沒法迴避。如此寒磣羸弱的形象,哪裡像高門大戶的當家娘子,簡直像是逃籍的教坊舞伎!
好女不下百!不能再這樣放任自流自暴自棄了!沒見郎君的眼神,經常被豐滿女吸引去了嗎?
增肥是女人一生的事業,所以不只是你一個人在進行,你的周圍很多人都是你的戰友!
增肥是一個時尚的話題,你正在追趕潮流,你是一個懂得時尚的人!
增肥人人想,長胖不容易。暴飲暴食,多睡少動,當然是最治本的方法。可就算家裡有條件供你一日三餐頓頓炙肥羊、油膏飯,閒得沒事兒酥糖餳飴不離口,增重還是需要時間和耐心慢慢等待。
有沒有速肥的辦法呢?當然有!選擇一件合適的衣服,就能讓你看上去立刻胖了20斤!
從前的石榴裙腰,不管是高提到脅下,甚至乾脆上及雙乳,只要紮緊束帶,枯瘦的腰身總是無所遁形。聰明美眉會把肩上帔子繞垂到腹前,遮掩一番,最可恨風吹帛動,立時真相大白。
不知什麼時候,自禁中悄然風行開來的訶子,搭配齊胸裙,恰能很好地拯救「飛燕」們淚濕的衾席。
神秘香艷的禁忌傳說,不妨視為一種成功的營銷策略。實情是,裁一副訶子緞,巧手密密縫綴出極富立體感的半球曲線,再內以硬襯,裹胸上身,無論襯內空虛還是實在,那一帶,總算崛起了。
豐胸之上,再束裙腰,胸下便飄飄蕩蕩,直曳至地。至於那搖蕩的鮮艷裙裾後,肌膚的豐澤盈潤有多麼深厚,就是僅供外人遐想的美好了。
男裝大熱!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大唐立國至今,仕女外出服的演變,最能展露娘子們的大膽無忌,氣爆儒學夫子們的額頭青筋。
許多復古范兒愛好者,還記得貞觀年間,長樂公主出行時,馬背上冪蘺中那一抹神秘窈窕的身影。
寬簷氈笠,簷外綴一圈長長的皂紗,將玉顏軀體全部裹在紗絹裡,影影綽綽,不教路人窺了真容去。天家貴主,自有其矜持風範。但也因此,當她青年夭殞,竟無一張清晰的影像留下,令後人扼腕歎惋。
貞觀年間的端莊保守,有其時代背景原因,也不必多說。女皇時代來臨,娘子們紛紛裁短皂紗,僅遮住面頸,展露著美好的身體曲線在馬上馳騁,已然惹來老夫子們非議,朝廷下詔禁斷。
時尚這種事,向來是禁而不止,越管越流行。短紗帷帽被詬罵了,那好,索性一掀扔掉,讓如雲髮髻和艷麗容顏坦坦蕩蕩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這麼招搖過市—再看老夫子們,鼻血流太多,已經暈厥啦。
冪蘺改帷帽,帷帽也扔掉,不但拋頭露面,甚至公然低胸裸乳—我叫你們露!叫你們露!看你們以後還要再露哪裡!老夫子們恨恨地詈詛著,憤怒地期待著,於是娘子們用行動做了回答—我們不穿了。
別誤會,是不穿女裝了。
黑紗帕頭裹住高髻,圓領缺骻袍[88]穿在嬌軀上,腰間再束好蹀躞帶[89],帶上小孔裡垂下的細縷,繫著革囊[90]、針筒、割肉小刀,蹬上黑皮靴,一躍出門上馬,呼叱縱橫,英姿颯爽,恍若平陽昭公主[91]再世。
女穿男裝,先是從宮中女官流行到高門貴人家侍婢,終於娘子們也禁不住這別樣風姿的誘惑,脫掉衫裙,穿起袍靴。看膩了花釵滿頭、裙帔層疊的繁複裝束後,簡單硬朗的男裝風,真正讓人耳目一清。
帕頭、圓領袍、黑長靴,無論顏色怎麼變換,男裝的樣式畢竟單調。流行過一陣,天性多變的美眉們,又給男裝搭配出各種各樣的效果。
圓領袍缺骻處,悄然露出鮮艷的條紋女褲;或者足下捨棄硬邦邦的靴子,改踏柔軟線鞋,似乎是忙亂中穿著錯漏,卻別有一番滿不在乎的疏懶風韻。更有那走在時尚潮流尖端的風範引領者,頭上綰個最有女人味的靈蛇髻,釵梳花鈿一樣不缺,畫眉點唇妝飾濃艷,身上偏要披一件丈夫氣的外袍。什麼?郎君說我顛倒衣裳?那麼你來動手糾正好啦。
這個冬天,當您在長安街頭見到兩個長袍束帶的背影,上前稱呼人家「郎君」可就冒昧了。說不定轉過來看您的,是一對蛾眉淡掃、笑靨輕點的胭脂面,鮮潤櫻唇裡,嬌滴滴吐出一句:「你才郎君,你們全家都郎君。」於是一段風流韻事開始。
胡服搶鏡,長安街頭誰最耀眼?
胡服在中原的流行,並非近期才出現。
不止一人問過,為什麼胡服的花紋如此繁複、色彩如此艷麗?特別是那高高的尖頂帽,從肩直下垂到地的領緣,以及窄袖口的寬袖緣,細密圖案看得人眼暈,難以想像究竟是如何織成的。
為什麼胡人偏愛複雜跳眼的衣料呢?難道是因為他們的家鄉,他們一路跋涉到長安途中經歷的風景,都是大塊大塊的單調色嗎?
銀白的雪山,深綠的森林,嫩青的草原,碧藍的湖水,金黃的大漠,極目望去,天地間唯一有生氣的,就是商道上搖響著鈴聲的駝隊。土黃色的駝峰間,一匹一匹鮮艷的絲綢搭疊,胡商們身上更加斑斕的色彩,濃縮了路上所有的見聞。他們把這衣裳帶入長安的深宅大院,貴婦人疊在枕邊入夢,相信自己也能在夢裡翱翔西域,親身體驗到華麗濃烈的異域風情。
長安的冬日,街頭胡服尤其耀眼。
朱雀大街兩邊的槐樹,落盡了枝葉,只剩光禿禿的枝丫伸向灰色的天空。野草枯黃,溝渠結冰,一切夏季的瑰麗顏色,都在冬日消退。路人的厚重外袍,也以灰、黑、褐等保暖色為主。
這時候身著一套鮮艷胡服,揚鞭策馬走在大街上,回頭率該有多麼高呢?
何況穿胡服要搭配胡帽,那種尖頂的,帽簷向外翻捲出一圈絨毛的胡帽,大多用既輕柔又暖和的皮毛氈罽製成,有的兩側還有下垂的護耳。即使在數九寒天,大雪紛飛際,這樣的胡帽,也是既時尚又實用的選擇。
胡服的大翻領,往往給人以「只適合在夏天穿著」的透風感。大錯特錯,今冬流行的翻領,領角背後隱蔽處,綴著紐扣—當朔風猛烈時,翻領合攏,扣襻往肩上一系,翻領袍就變成了密實的護頸圓領袍。而當人們從戶外步入室內,領子再解扣翻開,瀟灑豪邁的風度即時重現。
蹀躞帶這本從胡人傳來的衣飾,與翻領繡邊的胡服,亦是妥帖的原配。同理還有條紋褲和麻線鞋。當然,和男裝一樣,娘子們未必肯老老實實把一整套胡服穿戴齊全,那又流入拘謹呆滯了。
混搭,才是古今永久流行不衰的風尚。
本篇參考文獻&深度瞭解推薦:
納春英.唐代服飾時尚.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