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惡俗的日常事物

無論食品上的糖衣,還是信仰、酒店、想法、餐館、電視上的「糖衣」,都與惡俗的本質很接近。的確,T.S.艾略特說過:「人類無法承受太多的真實」,而美國人對真實的承受能力還要再減半。

惡俗城市

某些城市為了避免破產,需要通過誇張的宣傳來誘惑旅遊者,此類做法使那些過去只是糟糕的城市淪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惡俗典範。華盛頓特區過去往往通過強調它的紀念館和政治色彩來吸引揮金如土的人,現在,它覺得有必要把自己打扮成一處富有品味和教養的地方,儘管這個城市幾乎沒有什麼劇院,只有少量的音樂會和一份充斥著占星術和笑話的二流報紙1(見「惡俗報紙」),而且根本沒有文學生活。它似乎堅信,所有那些大使館的存在,賦予了它一種令人興奮的國際風情。但它不希望我們知道,全世界大使館和領事館的佔據者都是非常乏味的人,他們就是在各國軍隊校級軍官中能找到的那類傢伙,津津樂道於服從文化的安全性,完全缺乏原創性、智慧和魅力。

要明確指出在惡俗競賽中遙遙領先的美國城市,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參賽者實在太多了。大西洋城和拉斯維加斯一定榜上有名,儘管與其他一些城市相比,它們還不算太糟。更糟的還有一大把,比如佛羅里達州的邁阿密海灘市、邁阿密市(一個全國聞名的暴力犯罪城市)和坦帕,新澤西州的卡姆登,南達科他州的皮耶,阿拉斯加州的朱諾,加州的尤巴城,阿肯色州的松樹斷崖市,佐治亞州的奧爾巴尼,阿拉巴馬州的加茲登,馬薩諸塞州的菲奇堡,俄克拉荷馬州的勞頓,佛羅里達州的蘭塔納(《國民探秘者》的老家),以及密西西比州的帕斯卡古拉。這些地方當然很糟糕,但它們並不裝模作樣,因此在惡俗階梯中只是墊底者,只讓人覺得可悲。比如西弗吉尼亞的一些地方,提供服務的女招待牙齒都快掉光了,還在向你兜售小煤塊製成的首飾。

南卡羅來納州很少有城市能鼓舞人,所以該州年輕人的 SAT 考試2分數居全國之末。在學術水準上,該州與阿肯色州不相上下,因為阿肯色州的教師工資水平居全國最低;如果你珍視自己的生命,最好不要光顧懷俄明州的任何城市,因為那兒的槍支無論公開還是隱蔽,都不受任何管制;也別在得克薩斯州的敖德薩生病,那兒的醫療設備很少,並且都老掉牙了,如果不幸病倒了,那你只能步行去醫院,因為那兒沒有公共交通工具,儘管它的人口超過十萬;同樣,如果你住在佐治亞州的雅典城或雅典城附近,或伊利諾伊州的布盧明頓,或北卡羅來納州的傑克遜維爾,以及其他 28 個說得出名字的城市,你都別指望能吃到美味的食品。根據《美孚旅遊指南》的記載,那些地方及其附近都沒有像樣的餐館。很難想像,一個文明人能在摩門教的心臟地帶——鹽湖城做些什麼。如果你發現自己真的在那兒,千萬忍著別找酒喝,除非你已準備好要鍛煉自己非凡的詭詐和機警3。

正如電影《羅傑和我》(Roger and Me)所揭示的那樣,密歇根州弗林特市的公共服務相當糟糕。弗林特市通過焚燒《金錢》雜誌(Money)等舉動——該雜誌曾指稱弗林特是全美最差勁的地方,試圖扭轉其不好的名聲。雖然這類舉動根本沒有改善這座城市的形象,但至少將它推向了惡俗。旅行作家們——一群玩世不恭但有見地的人,雖然已經習慣於為換取免費的住宿、食物和酒水而炮製虛情假意的吹捧之辭,但他們同所有人一樣瞭解美國哪些城市糟糕、哪些城市惡俗。他們為不得不粉飾惡俗城市的同行們取了一個名字:糞坑專家(shithole specialist),指的是那些不僅歌頌大西洋城和拉斯維加斯,也歌頌艾波卡特中心4的作家們,他們還可以接受委託,狂熱歌頌機場和令人咋舌的多車道新高速公路。

有些城市還配不上惡俗的稱號,因為它們沒能成功吸引數量穩定的、富有而空虛的烏合之眾,就像辛納屈5、卡羅爾·錢寧6之流吸引他們那些低俗的崇拜者一樣。不論大西洋城或拉斯維加斯是否是與東方的曼谷齊名的最大最好的妓院,它們是否惡俗這一點仍未有定論。但從其他方面看,拉斯維加斯可能更勝一籌。不論有多糟糕,還有哪個城市能像拉斯維加斯一樣,擁有「珍藏」世界最大萊茵石7的黎伯拉奇博物館8呢?

惡俗餐館

不同餐館等級各異,從高到低,可以分為好的、糟糕的和惡俗的。一旦到達惡俗的頂端,餐館和假貨就完全是同義詞了。芭芭拉·艾倫萊徹9說:「在城裡過夜,過去往往意味著吃頓晚餐,再看一場表演,如今卻意味著一頓作秀般的晚餐。」

如果你很機警,而且事先沒有喝太多的酒,在走進惡俗場所前,你一般就能發現惡俗的信號。到處都出現的「美食家」一詞是個可靠的惡俗信號,即便寫著「歐式小餐館」,也不完全安全。另一個信號是餐館前面或附近停放的汽車種類。如評論家霍莉·摩爾(Holly Moore)觀察到的那樣,停著許多「好車」(即昂貴的車)就是惡俗的標誌之一。要是停著一大堆 10 年前出廠的舊雪佛蘭或薩博車,甚至幾輛小貨車,就表明餐館的食物也許還行。如果附近看不到什麼車,卻有一些沒剃鬍子的粗俗年輕人在餐館前晃來晃去,並不時摸摸自己的褲襠,就表明那是一家提供代客泊車服務的惡俗餐館。他們提供代客泊車服務,是為了滿足那些傲慢自大、利己主義的人。如果這些人必須自己停車,然後往回走兩個街區去餐館吃飯,他們就會覺得自尊受辱。事實上,代客泊車服務不像餐館說的那樣,是「為了方便客人」,更像是為了方便餐館——方便餐館揩客人的油水。提供這項服務的目的是讓你感到自己很重要(尤其在你的客人面前),並誘惑你走進餐館大吃一頓,然後像個大富翁一樣給侍者小費,而這麼做又會引誘你在取回你的車時(要等很久)付給那些骯髒的小伙子一大筆小費。

各類事物都變得如此惡俗,以致代客泊車服務已成為這個時代的一個重要標誌。這項服務特別吸引那些愛炫耀並且沒有安全感的人。那些人喜歡想像自己身上帶著一種貴族的光環,以為除非自己一直能享受到這樣的「服務」,否則就有失去社會地位的危險。他們沒有意識到,今天的大部分「服務」(酒店客房服務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都是一種給人造成不便、令人討厭的東西,是對個人自由和尊嚴的明顯約束。劉易斯·H·拉帕姆偶然見到洛杉磯一家公司做的代客泊車服務手冊,冊子的內容體現了整個美國社會令人尷尬的現狀。我們可以在冊子上看到,代客泊車服務如今是「一種基本的停車服務」,不僅餐館有,家庭晚會也有。「代客泊車不再是家庭晚會的奢侈服務,它已成為大家期待和歡迎的服務,它奠定了各種晚會的基調——當美好的夜晚結束,客人們被一一送走時,他們享受到的代客泊車服務能使他們感到自己很特殊、很有教養。」敏銳的讀者應該能從以上論調推斷出美國人無比惡俗的趨向——他們會花錢買尊重,而不是靠自己的行為贏得尊重。

瞭解了上面這些,你決定自己停車,同時疑惑地注意到餐館外面沒人髮菜單(髮菜單是惡俗的又一標誌)。這回你決定碰碰運氣,便走了進去。這樣,你就會迎面碰上更多的惡俗信號,比如一塊「請衣著得體」的提示牌(見「惡俗標識」)和一個很好地集諂媚與輕蔑於一身的領班(即惡俗餐館裡的領座員)。他會將你領到一張桌子旁邊,拉開椅子讓你坐下。倘若這家餐館極其惡俗,這位領班還會從桌上拿起餐巾(一半成分是滌綸),極盡賣弄地抖開,鋪在你的膝蓋上,讓你以為這是只提供給你的特殊「服務」。

下一個惡俗信號是菜單。如果菜單很大、很沉、帶有人造革封面和流蘇裝飾,你就要小心被騙了。真正讓人感覺良好的餐館,酒單會提前擺到桌子上,餐具和酒杯也一樣。惡俗餐館就不是這樣,這些東西要等侍酒生——餐館中毫無存在必要的惡俗僱員,到最後才炫耀般地拿給你。如果到這個時候酒單才被「奉送」上來,你就可以注意到惡俗餐館喜歡省略葡萄酒的年份和酒商的名字,他們以為沒有哪個顧客會知道或在意這些事情。於是,在一片含糊其辭和裝模作樣(「請衣著得體」)的氣氛中,抬高價格就可以在不被注意的情況下矇混過去了。反正這家餐館知道,在有這麼多惡俗信號的情況下還會走進來的人,不是傲慢自大的勢利眼,就是笨蛋。他們極端無知,極端沒有安全感,所以不會抱怨任何事情。對那些仍懷有一線希望的人來說,一旦紅酒用籃子裝著放到桌上,一切就太晚了,你不得不束手就擒。

判斷惡俗菜單的一條普遍原則是內容越多越惡俗,這卻恰好迎合了美國人的神聖信條:三流餐館的大把「選擇」優於一流餐館的有限選擇。除了菜單上跟就餐毫不相干的龐雜內容,菜單用詞也是惡俗的主要表現。菜單就像餐館的其他地方一樣,會用隱喻和華麗的形容詞來糊弄、欺騙顧客,也會用新奇的措辭來追求新潮,他們以為新潮是一件好事情。菜單上的一些菜可能會令顧客認為它們是「時尚」、「精品」的一部分,由廚房裡某個大師「設計」或「炮製」而成。最後,在漫長的菜單的盡頭,你將讀到「我們的甜點將由您的侍者為您一一展示」。即便某種甜點被列在菜單上,也絕不只是簡單地羅列,而是用對惡俗廣告撰寫人而言十分親切的措辭歌頌出來:

在 Anglais 奶油製成的金色池塘上,漂著一個深色的寶箱,內裝塊狀白巧克力慕斯和用新鮮水果做的珠寶,池塘上還零星點綴著碎榛子仁和鮮紅的覆盆子。

(在惡俗餐館裡,肯定沒有哪個食客敢冒著丟臉的風險問「Anglais 奶油是什麼」,或冒著被毒打的風險告訴餐館領班「Anglais是對Anglaise10的文盲式惡俗說法。」)

正如以上的例子所表明的,這類菜單想當然地以為顧客都是十足的白癡,因為惡俗是不可能在知識或勇氣面前趾高氣揚的。最著名的經典菜餚都是餐館為惡俗的食客精心準備的(這個遊戲需要雙方一起玩),於是各式各樣招攬生意的修飾詞和名詞就都被用上了,這類詞同樣適用於惡俗的抒情詩和廣告。我從一份菜單上摘錄了一些詞,比如「雅致的」、「精美的」、「奶油般柔滑的」、「芳香的」、「藝術的」、「芬芳的」,還有「三隻煮好的粉紅色對蝦愉快地舞動著,穿過甜檸檬汁做的清淡調味汁」。這類惡俗的語言極其巧妙地欺騙了毫無想像力、無知和輕信的人。事實上,這類菜餚是那些精明狡詐、毫無才華和信譽的廚子們無須刻意準備就能大量製造的東西。日益風行的做法是:餐館從某個便利的餐廳食品供應商那兒大量採購完全加工好的冷凍主菜,然後由某個戴著花哨的無邊廚師帽(見「惡俗物品」)的人用廚房的微波爐迅速熱好。這個人與其說是廚師,不如說是一個機械工。這類餐館的虛偽之處在於,他們在這麼做的同時,還要讓顧客以為這些菜是廚師們在餐廳後面真誠友好的廚房裡充滿愛心地做出來的。惡俗餐館的菜單內容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哪些食物便於冷凍,比如去頭龍蝦和胡蘿蔔蛋糕,而不看哪些食物比較好吃。即便對自己的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自以為是的餐館、少數族群餐館,以及其他類型的餐館,做法也一樣,只要有人需要,他們甚至可以提供盲文菜單。

與熟練的、手法敏捷的騙子給毫無防備的人塞名片的做法如出一轍,一個老道的菜單設計者也能通過設計、佈局和排印等視覺藝術手段塞給天真的顧客一道特定的菜(通常是原料廉價、製作簡單但利潤很高的菜)。只要就餐館裡最令人討厭的菜寫上一大堆字,他們就能創造這道菜的暢銷奇跡。許多餐館私底下承認,他們能引導不幸的顧客選擇菜單上的第一道或最後一道主菜,這兩個位置放的往往是他們處理的東西。考慮到勞動力成本,有經驗的餐館經理發現,除非提高菜價,否則精細的擺盤很不划算。最近,一位經理解釋了把烤羊排從菜單上砍掉的原因。這道菜仍然很受歡迎,但他發現擺盤的人擺這道菜得花「一分多鐘」。

悲慘的是,只有當你在餐館中坐下來,決定在那兒就餐之後,你才會發現惡俗的信號俯拾皆是,比如現場烹調、在菜餚上澆酒點火、火焰冰淇淋,等等。最近有一段並非譏諷的文字出現在一份惡俗報紙的餐館版塊上:

曾幾何時,現場烹調是酒店和餐館的領班、總管甚至侍者的專有藝術。今天,我們卻越來越難找到這種特色餐館了。

這些字應該出現在「謝天謝地」版塊,而不是餐館版塊。正如運動員上場比賽前應該在更衣室更衣,女演員應該在舞台幕布後化妝一樣,做菜也應該在廚房進行。垃圾食品和外賣食品都好過滿餐廳令人眼花繚亂的惡俗火焰。一貫敏銳的埃達·路易斯·赫克斯特布爾11觀察到:「在美國,鐘擺總是由廉價的方便擺向廉價的做作,比如快餐和愚蠢的餐廳火焰菜之間就沒有任何區別。」

惡俗餐館還有一個信號,遺憾的是你要等到自投羅網之後才能察覺。這個信號就是菜餚的「漂亮擺盤」,就像很有必要一樣,每盤菜都必須模仿一幅畫——通常是惡俗的抽像畫,有時也會模仿多愁善感的陸地畫或海景畫。在真正頂尖的惡俗場所,視覺表現佔絕對的主導地位。在這種地方吃飯,你會得到這樣的印象:這頓飯滿足的器官,是你的眼睛而不是嘴巴。與赫克斯特布爾一樣,湯姆·沃爾夫12對於惡俗也有犀利的眼光,我們應該將對惡俗擺盤裝飾最成功的批判之一歸功於他。在湯姆·沃爾夫的小說《虛榮的篝火》(The Bonfire of the Vanities)中,阿瑟·拉斯金請英國作家彼得·法洛在極受歡迎的惡俗餐館 La Boue de Argent 吃飯:

法洛點的第一道菜是一道蔬菜麵食。端上來的是一個粉色的小半圓形,周圍呈放射狀擺著食用大黃的葉柄。這堆東西位於盤子左上方的 1/4 圓周處。整個盤子看上去就像用一幅古怪的新藝術派13繪畫——血紅色大海上,一艘西班牙大帆船正駛向落日——上了一層釉。落日就是用食用大黃葉柄擺成的放射線,西班牙大帆船不用糖汁,而採用不同顏色的醬汁做成。這道菜就是一幅用醬汁繪成的畫。

業內人士的確稱這類菜為「醬汁畫」,某些搶手的廚師尤擅此道。阿瑟·拉斯金的盤子也一樣令人難忘,他的盤子裡是(他本人並沒有注意到):

被精心編織成籃網狀的一層扁平綠麵條,上面點綴著一群蝴蝶,這些蝴蝶以成對的蘑菇片做翅膀,以甜椒、洋蔥片、蔥、刺山柑做軀幹、眼睛和觸鬚。

與此相似的惡俗做法,不是出於作畫般的矯揉造作,而是出於一種不合時宜的對新奇的渴望,無論效果多麼糟糕,只要是一盤烤牛排或烤羊排,就無一例外地會在四周碼一些白葡萄,或在一份烤鮭魚邊上放幾片罐裝葡萄柚。在這類餐館,你準保會碰上流動小販向女士們兜售玫瑰、版畫、雕版印刷品、炭筆素描、水彩畫、珠寶首飾等等。大多數惡俗餐館裡還有到處走動的樂師(糟糕而不是惡俗),其職責就是用收錢來打斷別人的談話。

餐館裡男女侍者的類型也是導致惡俗的一個重要因素,他們大多會直接告訴你他們的名字(「嗨!我是布拉德。今晚由我為您服務……」),接著就沒完沒了地背誦菜單「我們今晚的特色菜有……」,並盡量不報菜價。讓侍者背菜單而不用一塊大招牌直接公佈有兩層用意:首先可以誘使顧客點高價菜餚,很少有人會因為不清楚自己的消費金額,而無禮或勇敢地叫侍者回來報出每道菜的價格;再者,這麼做也是為了一開始就在顧客與侍者之間建立一種類似「友好」的關係。一旦建立成功,就意味著即便侍者提供的服務很惡俗,顧客也不至於十分沮喪,還會原諒侍者的過失或疏忽。既然早前侍者就表明了友好的態度,那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男女侍者不僅被教導成服務員和端盤子的人,還像大多數美國人一樣被教唆成了惡俗販子。舊金山一家連鎖餐廳的營銷總監朱迪·拉迪斯曾表示:「我們需要讓侍者去推銷菜單。」按此要求,一位侍者不應該問「你要甜點嗎?」,而應該問「我能竭誠為您奉上一份令人愉快的一流巧克力慕斯嗎?」在顧客進餐期間,侍者在一邊賣弄地使用特大號的胡椒碾磨器,也是為了製造侍者和客人之間親密友好的幻覺。《紐約時報》餐館評論家瑪利亞·布洛斯(Marian Burros)說:「巨大的胡椒碾磨器對食客的侵犯已經到了失控的地步。」為什麼不在每張餐桌上都放一個巨大的(以免被人順手牽羊)胡椒碾磨器呢?這樣,顧客就能像布洛斯說的那樣「每吃完一口,就可以自己決定要不要放胡椒了」。倘若真能那樣,你也就不必在侍者每上一道菜就衝著你說一聲「慢用!」時,像還重債一樣地向他道謝了。

大多數惡俗男女侍者迫於工作需要不得不用虛情假意代替職業尊嚴,這種情形被西裡爾·康諾利14稱為「心理學家的仙境」(Psychologist』s wonderland15):「當我們看著那些毫不友善的人努力裝出友善的樣子,他們這種行為背後的心理活動就會輕易地暴露在我們的面前。」要改變這種情形也許很困難,辦法卻也很明確,就是不要假裝友善。唯有遵守這一點,才能終止形形色色的惡俗。

在惡俗餐館交學費的食客們很早就從他們的經歷中學會了一條重要的準則,這一準則可以稱為「布萊恩·米勒準則」,因為就是這位紐約美食評論家提醒大家要注意這一準則的:海拔越高的餐館,越有可能是惡俗的餐館。最好的例子是雄踞世博會建築頂層的那類餐館,它們的主要興趣不在食物,而在於旋轉16。一旦理解了餐館的高海拔準則,航空餐飲服務和其他服務就不再令人困惑了。這類服務的難度在於在不可能的情況下成功供應食物的地點,比如樹屋、小船或猛烈的炮火下,這也是所有「驚險條件下供應食物」的難度所在。在這類情形中,我們應該驚訝於食品供應者克服的困難的級別,而不應該挑剔食物。航空餐飲服務就是一個純正的惡俗案例。既然能提供一份很好的金槍魚沙拉,為什麼非要供應 法式酥皮三文魚呢?最好還是給旅客提供純正的三明治,再來一份雪糕。唯有如此,惡俗才會因羞恥而消失。

惡俗酒店

在凱悅酒店(Hyatt)、假日酒店(Holiday Inn)、萬豪國際酒店(Marriott)、霍華德·約翰遜酒店(Howard Johnson)、華美達酒店(Ramada Inn)等酒店的時代到來之前,美國的酒店級別還只有糟糕或一般。現在,它們幾乎是清一色的惡俗了。原因就在於它們的誇張、喜好吹噓它們根本沒有的東西。

比如「夜床服務」。酒店希望通過宣傳這種服務,吸引人們蜂擁而至。其實,所謂的夜床服務就是在下午 6 點到晚上 10 點之間,由一名服務員幫你打開並鋪好客房中的床單和毛毯,此外,他還會放兩到三粒親手包好的糖果到鋪好的床單上,這就是酒店廣告中「豪華」一詞(酒店最喜愛的魔力詞語)的確切含意。

當唐納德·特朗普17誇口說他要把紐約廣場酒店變成「世界上最豪華的酒店」時,我們知道他所謂的「豪華」主要是指無關緊要的夜床服務和人們就寢時根本不想要的糖果。除此之外,還有更多酒店用語和計劃,專門用來引誘頭腦簡單、容易輕信的人。酒店的室內陳設必定是豪華的,酒必定是高級的,食物必定是充滿異國情調的,服務必定是親切的,環境必定是優美的。為了避免那些在社會地位上沒有安全感的人對不熟悉的「優雅」感到神經緊張、受到刺激,一家酒店特意聲明它的餐廳是「優雅的休閒風格」(見「惡俗語言」),就像火奴魯魯一家酒店說他們那裡著裝都很隨意,「只有在晚餐餐廳裡,才會穿休閒式的優雅便裝(男士)和晚禮服(女士)」。

華盛頓一家著名酒店的裝腔作勢可謂登峰造極,這家酒店著力強調其社會勢力和「正確」舉止。它說:「本酒店的貴賓來自世界各地,都是異國顯貴或政界、商界、科學界等各領域的領袖人物。這些男士和女士習慣了本酒店提供的一切優雅、周到服務(比如夜床服務)。」顯然,住在這家酒店的全體顯貴及同等階層的人士,都需要舉止和著裝方面的指導,因為這家酒店做了一本名言小冊子,上面羅列了「若幹著裝規範」。這些小冊子被分送到戰戰兢兢擔心自己舉止不正確(依據酒店的標準)的客人手中。能住進這家酒店,就意味著客人「具有以高貴舉止優雅生活的優先權和能力」,(這難道不讓你覺得想吐嗎?)酒店管理部門為了幫助客人實現「優雅生活」這一目標,「要求客人裝扮高雅」。假借建立一套「正確舉止規範」的名義,酒店強調,客人只要入住酒店,就能給別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更容易從華盛頓得到他想得到的東西,比如在一家惡俗酒吧的惡俗酒會後拿到國防部五角大樓的一份訂單:10 萬把活動扳手,每把 75 美元。

美國的酒店過去還滿足於由以僱員姿態出現的人經營,現在卻由那些儼然比我們上等,能指導我們正確著裝、正確舉止的人來經營,即便他們打理出的酒店比三教九流出入的汽車旅館好不了多少——每個樓層都設有製冰機和自動售貨機一類的醜陋物品,每天早晨都在客人門口放一份免費的《今日美國》報(USA Today)(見「惡俗報紙」),還持續播放最俗套的唱片音樂。

當代美國生活的一個重要缺陷就是根本沒有酒店評論。我們周圍沒有一個人能像 H.L.門肯一樣,水平足夠可靠,鄙視金錢騙局,還不會被虛張聲勢所威嚇,從而能夠公正地評論酒店。1946 年,他談到華盛頓一家著名的酒店,一家大多數人看來不僅滿意而且豪華的酒店時說:「××酒店可能是世界上最差的酒店了,即便它只是最虛張聲勢的酒店之一。酒店裡到處都是貼著『為了保護您的安全』的小玩意兒,從飲料杯套,到馬桶上方的卷紙器,不一而足,舒適度卻極差。」自門肯的時代之後,情形已經變得更加糟糕了。他會如何評論代客泊車服務(見「惡俗餐館」)呢?如果他在未被告知價錢的情況下,被邀請乘坐酒店提供的大型豪華轎車而不是出租車,等到了目的地才被要求支付 30 美元,他會作何反應呢?他又會如何評價要等上 45 分鐘才會送達房間的早餐服務呢?酒店餐廳的酒水服務中精心策劃的把戲呢?結賬台前長長的排隊大軍呢?書報攤沒有文明讀物呢?(據說摩門教徒經營的一家惡俗連鎖酒店,書報攤上根本見不到《大西洋月刊》、《新共和》雜誌和《哈潑斯雜誌》的影子。)再者,如果一個女服務員在晚上八點半貿然闖進門肯的房間,鋪好床單和毛毯後再留下幾顆親手包好的小糖果,他又會如何評價呢?

雖然現在很少酒店評論,但還是有一些的,其中就有可敬的埃達·路易斯·赫克斯特布爾的評論。「現代的酒店和汽車旅館」,她觀察到,「幾乎都是美國產品的象徵。」依據平庸的標準設計的「糟糕的色彩、糟糕的建築、糟糕的印刷品、糟糕的裝飾畫、糟糕的傢俱、糟糕的燈具、糟糕的冰桶、糟糕的廢紙簍,所有陳設都完全符合酒店經營者單調而廉價的品味和粗製濫造的風格……」這類單調的糟糕(不,是惡俗)事物遍佈全國,充分表明了個人選擇權的喪失,這是對備受吹捧的美國式自由的一個嘲諷。

由「好客工業」(酒店業喜歡這樣稱呼自己)提供的欺騙性選擇幻覺與電視業中的情形十分相似(見「惡俗電視」)。赫克斯特布爾進一步挖出了這些可怕的酒店所效仿的頂級「奢華」模本,她指出,模本源自「每一部曾風靡銀幕的、描繪神話般的高級生活的電影」。但到了酒店策劃師、建築師、設計師、室內裝潢師和僱員那裡,就統統降級為「塑料、鏡子和仿製品」,變成了「審美盲與矯揉造作者」的產品,用一句話概括,就是全都成為了惡俗的精華,並且「幾乎都是美國產品的象徵」。(見「惡俗建築」)

另一個不為酒店的虛張聲勢所左右的人是作家馬克·蘭達爾(Mark Randall),激怒他的是服務員那套油腔滑調的奉承話。他極其厭煩惡俗酒店服務員的這類話語:

「晚上好,先生。今晚過得還好嗎?……需要給您從酒吧拿些喝的嗎?……我很樂意這麼做,先生……還需要別的什麼嗎?……我馬上就去把您的酒拿來。」

「面對這種情況,人們會想說,」蘭達爾寫道,「『行了,快去把我的酒拿來,然後閉上你的嘴吧!』」蘭達爾總結道:

我們可以看出……這種服務風格是設計出來的,不是為了更好地服務顧客,而是為了將顧客的注意力吸引到他們本應察覺的、服務員富有教化意味的文雅舉止上來。這個機構借由這種方式,沾沾自喜地提醒你,你正身處高檔場所……事實上,人們在這裡既沒有得到禮貌的對待,也沒有獲得很好的服務。這種服務只是彬彬有禮的炫耀,是一種阿諛逢迎。

如果日常生活中的粗魯只是很糟糕,那這類東西就是惡俗了,而且「幾乎都是美國產品的象徵」。

惡俗食品

在美國,食品確實是一個很大的話題,如果糟糕食品——比如蕪菁甘藍和吉露果子凍——與惡俗食品分得很清楚,食品問題就還比較容易控制。

美食作家科勒曼·麥卡錫(Coleman McCarthy)幫人們給惡俗食品下了定義。他在《美國的基本食物》(Basic American Diet,為了方便起見,他將書名縮寫為 B.A.D.)一書中講到蔬菜和水果時,強調食物的「好看」已經取代了其實際功用、純正和安全,他指的是那種將食物包裝打扮一番,以吸引無知者的醜陋行徑,比如將桔子染成橙色,或人工種植蘋果、櫻桃、草莓,使其驚人地碩大但食之無味。現在,人類已經違背了所有的自然法則,「蘋果成了沒有斑點、不長蟲、大紅大綠的東西。葡萄柚奇圓,像棒球一樣堅硬,像連翹花一樣金黃」。所有這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表象,都是由無數奇特且未經測試的物質製造出來的,這些物質存在於用以製造看上去很完美的植物怪胎的化學品中。

這一惡俗表現符合美國人不願接受令人不快的事實的傾向,比如這類殘酷的事實:桔子本來是黃綠色的,且通常是卵圓形的;不長蟲的蘋果其實是反常的東西,正常的蘋果如果不染色、不打蠟,就會很難看。食品的本來面目與其他事物的本來面目一樣,反而難以被人接受。惡俗不僅已經出現,美國人對此還很堅持。他們選擇「加工」奶酪,是因為天然奶酪會發酵、逐漸裂開,從而產生超市經理們所謂的保質期問題。如果沒有人反對,甚至沒有人會注意,那為什麼不提供加工奶酪,以代替天然奶酪呢?經過高溫消毒的加工奶酪可以保存好幾個月。如果再把它加工成鮮亮的橙色,味道像油灰或某種可能會在手術室遇到的東西,又會怎麼樣呢?如果用加工奶酪冒充天然奶酪,還大受歡迎,惡俗的危害就不言而喻了。

美國人對於水果要好看、要修飾、要令人喜愛的堅持,也同樣體現在對花生一類傳統食品的美國式新加工方法中。花生原本就很好,只是太簡單太純正,不合乎當今的惡俗口味。非得將它們變得辛辣,加糖使它們變甜,好像我們終生都生活在托兒所裡,無力克服對 Cracker Jack 牌玉米花生糖18孩子般的熱愛。如今最受青睞的品種是「蜂蜜烤花生」,這種零食看上去就像一件由朱紅色棉絨製成、上面繫著鍍金青蛙的男式晚宴服。椒鹽脆餅的主要優點曾經是它的鹹味,如今也開始有糖衣了,這的確使椒鹽脆餅成為了美式甜啤酒最好的下酒菜,這一組合很快就跟尋常的薑汁啤酒沒有區別了。「不甜」的口味和酸的口味都早已過時,現在,中國餐館唯恐客人不來,也不得不用「甜辣肉」(Sweet and Pungent Pork)來代替「糖醋肉」(Sweet and Sour Pork)了(見「惡俗語言」)。過去,人們服用阿司匹林藥片時,對不甜的口味還有大約半秒鐘的忍耐力,現在,就連阿司匹林也有糖衣了。

事實上,無論食品上的糖衣,還是信仰、酒店、想法、餐館、電視上的「糖衣」,都與惡俗的本質很接近。的確,T.S.艾略特19說過:「人類無法承受太多的真實」,而美國人對真實的承受能力還要再減半。

惡俗的公共雕塑

所謂「公共」,是指設計給大量沒有藝術鑒賞力的人在室外觀看的東西。期望這些人具有品味或批判性,是不公平的。惡俗的公共雕塑指的是尋常的三流作品和矯揉造作之作,也指平民當成社區或州政府賞賜的大恩惠畢恭畢敬接受下來的有問題的東西。最好的例子是自由女神像,這個雕塑是全體美國國民仰慕庸俗作品的典型表現。那把切實點燃了的火炬帶著偽寫實主義的新奇特徵,總能令惡俗愛好者們歡欣鼓舞。約翰·古岑·博格勒姆在拉什莫爾山的雕塑20,因炫耀的尺寸、不恰當,以及整組作品粗劣的新埃及式臃腫,輕鬆成為僅次於粗俗的自由女神小姐的東西(見「惡俗語言」)。

除了為美國的巨大化作風——沒有質量,至少要有數量(見「惡俗酒店」、「惡俗工程」和「惡俗大學」)——作了一次貢獻,博格勒姆昂貴無用的作品那毫無想像力的表象,還頌揚了公眾藝術鑒賞力向俗不可耐的倒退(見「惡俗物品」)。無論從哪個角度、隔多遠的距離看,那四顆巨大的頭顱都傳遞出這樣一條信息:「打倒現代主義!」,這受到了沒受過文化教育、忿忿不平的人們的歡迎。雖然這一信息是蘇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Soviet Realism)的地道說法,但似乎也是針對我們國家的土包子們說的。

華盛頓肯尼迪藝術中心那尊碩大的約翰·F·肯尼迪「鍍金」頭像(見「惡俗建築」),儘管並不擺在室外(因為頭像所在的大廳大得誇張,才使它看上去像在室外),也屬於惡俗的公共雕塑,它們都企圖憑借巨大的尺寸輕易贏得公眾的敬畏(說到這裡,我想起了紐約世貿中心)。無論從尺寸方面還是其他方面看,那尊碩大的肯尼迪頭像都能媲美於坐落在費城一個消防站外、10 英尺21高的本傑明·富蘭克林頭像。最有趣的是,砸在肯尼迪藝術中心上數以萬計的硬幣都是由天真的學童們捐贈的22。

若非十足愚蠢,我們就不會在欣賞完這些巨大的人工製品後,又去欣賞更逼真的、真人大小的雕塑。我腦海裡浮現出 J·蘇華德·約翰遜23這個名字,他專門創作與蠟像館蠟像相似的青銅人像,人像的著裝風格完全是 20 年前的。「逼真」就是他的目標。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屬人坐在長凳上讀青銅報紙,或舉著青銅雨傘招手叫出租車,約翰遜希望他們看上去就像真人一樣。說到自己創造這些空虛的模擬物的意圖,約翰遜說:「我喜歡聽到人們說『多真實的人啊!……』」問題在於約翰遜指的「人」是哪些人。是真正的文明人,還是六歲的愚鈍孩童?

是粗俗的具象主義還是膚淺的抽像主義造就了最拙劣的公共雕塑,這是個問題。抽像雕塑作品矯揉造作的名稱常常表明了惡俗那不容忽視的存在,這些名稱會令活潑的年輕人做出粗魯的模仿。某所大學的校園裡屹立著兩根高達 50 英尺的傾斜的管子,管子的直徑有 10 英尺,上面塗著濃淡不一的紅色和橙色,這兩種顏色的衝突很明顯。創作者將其命名為「盟約」,學生們則聰明地稱之為「決鬥的(月經用)衛生棉條」;在紐約,雕塑家巴納德·羅森塔爾(Barnard Rosenthal)的「五合一」雕塑(Five in One)從當地人那兒贏得了「一大堆生銹的帽子」的「美名」;而理查德·塞拉24的「傾斜的弧」(Tilted Arc)則被說成是「那堵操他媽的醜牆」。看了這些惡俗的雕塑,比較智慧的觀眾就會產生一個與以上現象緊密相關的道德問題,即:雖然這種汪達爾人作風25很不恰當,但公共雕塑並不屬於公眾的職責。據說一群既有品味又有判斷力的人自稱為「藝術突擊隊員」,他們的使命是破壞他們看不順眼的東西,可能的話就將其徹底毀滅。一位考慮加入該團體的人經過長久的考慮後決定不加入了,他這麼做並非出於道德原因,而是出於藝術考慮。他說:「汪達爾人作風解決不了問題,糟糕的雕塑損壞後只會更糟糕。」

一名當地的觀察者如此描繪他所在的城市:

儘管導遊手冊總喜歡指出費城比美國其他城市擁有更多的公共藝術作品,他們卻很少提及這個更重要的信息:費城的很多公共藝術作品不僅糟糕,而且絕對是令人難以忍受地糟糕。

(如果這位觀察者能再加把力,眼看就要抓住惡俗的精髓了。)費城市自豪地展出的一件展示品被一位著名的評論家稱為「20 世紀獨一無二的最差勁雕塑」,真是一針見血,淋漓盡致。直到那時,那堆惡俗公共垃圾的一位製造者才坦白道:「雕塑是我上學時學得最差的科目之一,我對它一點感覺都沒有。」

大學、公司和市政當局製造、安放公共雕塑,他們的所作所為似乎想比美第奇家族26還要美第奇。但有一樣東西注定會消失,那就是品味,就像雕塑家身上注定會消失的才華一樣。公眾身上也有一樣東西正在消失——嘲諷和反對的勇氣。

惡俗銀行

既然所有銀行都已經拿自己的尊嚴換取了名聲,並像惡俗世界的所有創造者一樣熱衷於吵吵嚷嚷的虛假廣告,那他們就都是惡俗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很少有人能抵擋銀行近乎於欺騙的贏利建議,比如萬事達信用卡的賬單會告訴客戶只要償還一部分欠款就可以了,以及銀行多麼喜歡你云云。容易輕信的人,以及在準確閱讀艱深文本方面未受過嚴格訓練的人,因此就會不知不覺被拖進 18% 利息率的大陰謀中。

惡俗銀行喜歡像對待無產者、被贊助者或動物那樣對待他們的顧客,強迫他們進入一個標明「入口在這裡」,並用繩子隔開的空間。這些人在裡頭亂成一團,直到排在隊伍前面的人終於擠到櫃員的窗口,擁擠才會結束。即便你的錢在他們那兒存了 50 年,惡俗銀行也從不知道你是誰,每次都還要費力地放大縮微膠片27來檢查你的簽名,以此侮辱你一把。過去的銀行看起來像大理石神殿,或宏偉的聖公會28教堂。現在,它們看上去更像是由假裝友好的家庭婦女們經營的中下等汽車旅館辦公室,對於你究竟是何許人,他們仍然一無所知。最上乘的惡俗銀行能讓你聽到亨德爾或莫扎特的音樂,最下等的則讓你聽《讓世界停下來,我要下車!》29,或者《一步登天》30(見「惡俗音樂」)。惡俗銀行從不兌換外匯,並抗拒所有略微超出常規的業務,不論國際業務還是國內業務。

惡俗物品

一些物品惡俗得如此明顯,以致它們立刻就被中產階級擁抱住了。那些僅僅只是糟糕的物品(比如擺放在電視機上的大力水手石膏像),就只能博得下層人士的歡心。要想擁有惡俗物品,你就必須將自己看成相當特別且富有魅力的人。一件能令此類人興奮的物品是希臘漁夫帽。上了年紀的中產階級男士鍾愛這種帽子,他們總想打扮得年輕、有教養且瀟灑。如果直率的無產者鍾愛那種前面印著「老屁」、後面的帶子可以手動調節寬窄、帽簷是塑料的帽子,那希臘漁夫帽就是會受《紐約客》的主張和廣告影響的人的貧民帽。小羅伊·布朗特31曾就穿戴這件惡俗物品的假模假式作了極其美妙的評判:

不符合以下兩個條件的人不該戴希臘漁夫帽:

1.他是希臘人。

2.他是漁夫。

話說回來,男人戴任何一種帽子都會冒惡俗的風險,尤其是想擺脫平庸的帽子,比如四面下垂的超大號貝雷帽、網狀帽或學院派人士戴的方形便帽,他們以為這種帽子能讓學位帽重見天日(見「惡俗大學」)。工人在建築工地戴硬殼帽無可厚非,但市長、州長或總統在短暫訪問工地期間戴著,其效果就是惡俗了。

一切物品都帶有藝術的、社會的和道德的意味,一個人使用的每一件物品都可能暴露其糟糕或惡俗。在富人和名人中,總有一些可怕的人會買最醜陋的物品,這些物品除了價格值得炫耀外一無是處。事實上,你對富人和名人瞭解得越多,對他們的嫉妒就會越少。鑽石既賣弄又矯揉造作,糟糕得只適合被那些愛賣弄的廢物拿去炫耀,比如戴鑽石的麗爾32、鑽石吉姆·佈雷迪33等。如果你想再糟糕一些,可以將鑽石鑲在戒指、項鏈或手錶上,讓鑽石得以在「自由移動的底座」上展示。這樣,你一動,這些珠寶就會在小鉸鏈上來回晃動,從而最大限度地展示它們的光彩奪目,這想必會令那些愚鈍的旁觀者印象深刻。這個創新的設計令那些穿細高跟鞋和李維斯牛仔褲(Levi』s)、鍾愛金線織成的泳裝的女人們興奮不已,據說是日內瓦一個鐘錶匠的創意。這位設計者的廣告表明,他為自己以一種新的方式達到惡俗水平感到自豪,或者,用他自己的話說,這一設計要歸功於他的「獨特理念」:

十年前,我設計了第一塊鑲有自由移動的鑽石的專利手錶。基於這一奇特的創意,一系列的手錶和珠寶才得以問世。

順便提醒一下各位,這個人使用的「基於」(based in)一詞很受惡俗人物的喜愛,這類人也會把「和」(and)說成「加」(plus),就好比無恥的商販會用假冒的詞語「收藏品」(collection),將他們那些粗俗的破爛描繪成「藝術品」(見「惡俗廣告」)。

事實上,「一級」珠寶必定惡俗,尤其是來自或自稱來自日內瓦的珠寶。那裡有家手錶公司打出「手錶製造史上具有歷史意義的創舉」34的廣告:

本公司自豪地向您推薦附萬年曆、帶有自動骨架和特別編號的陀飛輪三問表。

很顯然,「骨架」一詞意味著「透視」,就是很容易看清時間。如果你垂涎於真正的惡俗,要買一塊那樣的手錶,那將花掉你 25 萬美元。這當然是很大的一筆錢,但想想戴那種手錶會給周圍的人留下多麼深刻的印象吧。這類惡俗手錶總會顯示一些你不想要的信息:月、星期、日、月相、星象、萬年曆等等。如果 25 萬美元對你來說貴了點兒,或者你日常出入的場所沒那位珠寶商想像的那麼惡俗,那你可以在 Tiffany 禮品店花 2.15 萬美元買這種透視手錶的簡化版。

如果不是眾所周知地富有,會購買「定制 14K 金刻字首飾」的人顯然也是為了達到類似的惡俗水平。這種首飾會強調你的名字,唯恐你或別人(那些人會忍不住叫你「××先生」,無視自己作為友好的美國人,應該盡可能地直呼別人的名字)把它給忘了。你的名字(「手工雕刻的」)佔據著男式金手鏈或女式金項鏈、金手鏈的中心位置,每一件都參與創造了「您極其特別的時尚品質」(見「惡俗廣告」)。

由於只能刻 8 個字母,如果是為「Katherine」女士設計的手鏈,這個名字就會被粗魯地壓縮成狗屁不通的、粗俗的「Kathryn」,使之更具好萊塢味道和惡俗之氣。這類物品的廣告向你承諾,只要戴上它,你就能獲得「豪華的教養」,當然,這類物品會放在珠寶商自製的禮盒中「展示」(見「惡俗語言」)。如果一些人顧及體面、謙虛或品味,不願展示自己的全名,也有折中的辦法——將姓名的首字母縮寫刻在戒指的鑽石上(還能是哪兒呢?)。對這一做法,廣告會這麼說:「能讓您看上去與眾不同」,當然,沒有人會否認這一點。也沒有人會對極其符合這一理念的這類措詞感到吃驚:「可接受定制戴在無名指或小拇指上,刻有姓名首字母縮寫的大方的男士鑽戒。」將一枚這樣的戒指視若珍寶的男人,顯然也有望成為折疊式單刃安全剃鬚刀的主顧。這種剃鬚刀帶有正宗的沃特福德水晶35把手,並「莊重地飾有楔形物和鑽石一樣的切割面」。將剃鬚刀放在一個「用緞子作襯裡的禮盒」中呈獻給顧客,就為一位男士提供了「他所能擁有的最優雅的剃鬚方式」。問題在於,除非你能找這樣那樣的借口,邀請你的客人到你的洗手間去看你剃鬍子,否則沒人能瞻仰到你這件惡俗的寶貝。

上面所說的都是小號的惡俗物品,還有許多大號的,比如加長型豪華轎車。如今這種汽車已經十分常見了,所以人們很容易忽略它有多麼惡俗,即使它保持黑色的樣子,沒有漆成白色(見「惡俗行為」)。這種車越是設計得讓那些無知的人驚訝得張大嘴巴,就越是惡俗。住在紐約的一位叫泰德·亞布拉姆森(Tedd Abramson,看看「Tedd」那惡俗的拼法)的男子,經法律允許創造了(用他自己的話說)一輛最長的白色加長型豪華轎車,一般的豪華轎車長 23 英尺,他這輛竟長達 35 英尺。記者馬克·希爾(Mark Seal)指出了當此惡俗奇觀出現時可能發生的一切:

在繞西 46 街百老匯的轉角處行駛時,紐約市最長的豪華轎車差點引起騷亂。食客們從座位上蹦起來,擠到餐館的玻璃窗前,眼神狂熱的流浪漢和尖叫的街童沿大馬路追著車跑,漂亮的女人們從喬治·M·科漢36的雕像那兒小跑過來看個究竟,遊客們努力猜測坐在車裡的人是誰——特朗普?卡森37?艾迪·墨菲38?……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下巴都快掉了。成百隻食指對著車指指點點,整打相機「喀嚓喀嚓」地按著快門。

這件引起人們強烈興趣和慾望的物品是一輛帶六個輪子的林肯城市轎車,帶有「3 個月亮天窗39、10 扇貼膜車窗……3 部電話、2 台電視、一台盒式錄像機、一套立體聲音響、3 張酒紅色皮面(見『惡俗廣告』)躺椅……車的後部還有一個極可意(Jacuzzi)按摩浴缸(使用浴缸要另付 500 美元)」。車廂內壁裝飾著黑檀木鑲板,「跟唐納德·特朗普的豪華轎車裡用的木頭一樣」,泰德說。擁有這種怪物的人只有一個嗎?不!「在加利福尼亞還有類似的加長豪華轎車」,希爾先生確定地說。你可以以每小時 160 美元(至少得租 4 個小時)的價格租用泰德的豪華轎車,如果你租了,卻沒有告訴你的乘客花了多少錢,那你就犯了一種有悖於惡俗的罪過了。毫不奇怪,泰德最大的夢想,就是「擁有一支由街道那麼長的豪華轎車組成的車隊,並在夏威夷擁有一幢避暑『別墅』40(見『惡俗語言』)」。

不論這種加長型豪華轎車有多長,至少它沒有許多惡俗物品帶有的記號,比如可恥的人造代用品。在南加州及類似的地方,「房屋」41內外的裝飾很流行用一種叫「文化石」的材料。這種材料由看上去很完美的假石頭構成,是真的石頭粉碎後再重組而成的,實際上就是一種石頭塑料。這種惡俗物品往往有一面很平整,這樣你就能用粘合劑將它們貼到牆上、壁爐上欺騙觀眾。這種人造材料與「粘合在一起的大理石」相似,適合用於大批量複製文藝復興時期的著名古典雕塑。切割的大理石價錢昂貴,切割者還必須有才能。用粘結劑將大理石粉鑄壓成形,既廉價又製作簡單。米開朗基羅《大衛像》原作有 16.5 英尺,小複製品卻可以輕易做出 12~48 英吋42的多種規格。「這座人物雕塑真是一件著作啊!」某份廣告對這種惡俗物品驚訝不已,他們希望那些明智的人不會注意到,將原作拙劣地壓縮成小尺寸的做法,既貶低了雕塑作品表現的那個人,也貶低了雕塑者。然而,一旦你學會欣賞這類廉價、製作簡單、齷齪的東西,並裝作讚賞它們的高貴和經典,這種貶低對你而言也就見怪不怪了。

男式晚禮服的某些新配件也體現出了類似的惡俗,比如「白領帶」。過去,人們常用提花43背心搭配燕尾服。現在,你會越來越多地看到人們穿緞子背心甚至腈綸仿緞背心搭配燕尾服,並繫上白色腰帶,這種背心顯然是高中生為增添班級舞會服裝的風采而租用的花馬夾的仿製品。

某些人造代用品還更惡俗,比如可以買來裝飾書架的帶「學問」氣息的牆紙,這樣,你就能審慎地使書架上書籍的名稱不成為人們注意的焦點了。一位室內裝潢師指出:「這種牆紙是專門為那些喜歡圖書館氛圍卻不想要書的人設計的。」用金屬而非木頭製造老人和殘疾人使用的手杖,也是一種貶低的做法。稍有品味且不願完全被惡俗物品引誘的人,也可能會用講究的木製手杖甚至古董手杖,也許手杖上還會帶一些不標準的、迷人或古怪的設計或雕刻,這也比那種金屬的勞什子要強得多。只要懂得這些,他們就可以讚美並實踐格調與價值的兩條準則了:

· 用有機材料製成的物品比用無機材料製成的物品要好;

· 所有傳統物品都盡量選擇式樣古老的。

人造代用品可憐的受騙者卻堅持要使用金屬手杖,據我推測,這可能是沒有品味的醫生規定的,似乎這種手杖更合適,甚至更好看。

還有一些惡俗物品雖然逃脫了人造代用品的恥辱,卻屈服於豪華的誘惑或自暴自棄的花哨。看看這件經典的惡俗物品吧:帶有兩個「翼」的鍍鉻蝶形開瓶器,很受中產階級的喜愛。這個東西一點兒也沒學到法國侍者的開瓶技巧。看看人家,鎮定而有效地將軟木塞拔出來,塞子絲毫未損,手指也不會被夾痛,還用不著跟一件裝有盡可能多的活動零件的器械糾纏,這麼囉嗦的東西總有一天會出差錯。這件花哨惡俗的美國開瓶器上的螺旋工具通常會在一年內壞掉,但喜歡這種開瓶器的人還是會留著它,讓它永遠待命,只可惜每用一次就會變得更難用一些。(見「惡俗工程」)

如果你沒注意到光光「葡萄酒」這個詞就能引發消費者對惡俗無止境的慾望,並激發出製造商和供貨商想滿足消費者的熱情,那你就太遲鈍了。葡萄酒專欄作家弗蘭克·帕瑞爾(Frank Prial)曾提醒大家注意那種價值 4000 美元,帶木質鑲板、玻璃門,內設燈光的葡萄酒冷藏櫃。如帕瑞爾所說,這種冷藏櫃能向所有人表明其所有者很懂得冷藏白葡萄酒,但也會「使你家的飯廳看上去像一家通宵營業的便利店」。還有一種典型的惡俗物品是葡萄酒籃,這件物品能暗示那些天真的人,籃子裡的酒瓶中裝著的是如此珍貴的佳釀,因此直接將瓶子放在桌上近乎於褻瀆。帕瑞爾還提到一件惡俗物品,「往沒喝完的酒瓶裡注入氮氣來為葡萄酒保鮮,即使不能保存到下一代人那麼久,至少過一兩天再喝也還是新鮮的。」對於這種做法,帕瑞爾說:「我真是搞不清楚。在我家裡,似乎從來就沒有喝剩的餐酒。難道不剩酒是錯的?」敏銳的觀察者會注意到,這些與葡萄酒相關的惡俗物品是多麼頻繁地出現在一類家庭裡——在那種家裡,用有色玻璃製成、帶有花哨的雕刻和圖案的玻璃杯被稱為「水晶」,我敢打賭你還能在那兒找到一副國際象棋,這副棋是為走進來喝葡萄酒而不是下棋的人們設計的。

要找到一樣東西,能像花哨的國際象棋這樣精確闡明惡俗最嚴格的定義,的確很難。似乎納撒尼爾·庫克和霍華德·斯當頓44在 19 世紀中期設計標準棋子時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如今這些惡俗的國際象棋的特色,是把棋子裝扮得像《愛麗絲漫遊奇境》裡的可愛角色,或者像印度的男女,或者像《皇帝的新裝》這類民間故事中的人物,或者是參加南北戰爭的軍隊的小複製品——太逗了,這種棋子裡的卒子分別是南軍和北軍的步兵,馬是騎兵,兩個王就是格蘭特將軍和李將軍45,「王后」則分別由北方「淑女」和南方「美女」代表。用這種棋子下棋,也許真像廣告說的那樣,「是南北兩軍之戰」,但這確實已不僅僅是在下棋了。對於擁有這些擺設的人來說,下不下棋根本無關緊要。這種國際象棋幾乎能輕易地滿足人們對惡俗、對審慎的思想者這一名聲的渴望。實際上這些棋子只是磨尖後打磨光滑的小石塊,或者削尖了的小木塊。

大多數普通的、不造作的物品,經過某人的努力有所「提升」或被強加上了「新奇感」,就肯定會變得惡俗,有時還會變得極端惡俗。見過那種繫在肚子前面的「腰包」嗎?任何人繫上它,看上去都像小販或挺著大肚子的畸形人,胖子看上去只會更胖。還有那種引人注目的男式滌綸仿緞蝶形領結,模仿黃緣蛺蝶、南美琉璃小灰蝶、黑脈金斑蝶等普通蝴蝶的樣子和顏色。如果你拿不定主意,似乎花 32 美元就能買到 3 條?

普通電話機常常被「提升」,許多「提升」措施即刻就獲得了成功,將普通物品變身為惡俗物品。最近的一個例子是嘎嘎鴨電話機(既實用又漂亮)。這種電話機看上去像一隻無害的木製綠頭鴨,有電話打進來時,它會發出「嘎嘎」的叫聲而不是電話鈴聲,同時鴨子的眼睛會亮起來。這種電話機與其他惡俗物品一樣,在技術上都很有想像力——「鴨子的叫聲可以調高、調低,也可以關掉。」

你知道浴室牆上突出來的那種小肥皂碟嗎?本來那東西沒什麼不好,可在賓州西黑索頓的一家汽車旅館裡,惡俗取得了勝利:有人出了個「聰明」的主意,將兩個原本無害的肥皂碟換成6英吋長的塑料「蛤殼」,這不僅使狹小的浴室變得擁擠,還容易擦傷人,也很容易造成「蛤殼」的損壞。這些冒失的「蛤殼」表明惡俗與做作緊密相關。所謂的做作,往往是簡單的舉措所造就的,比如將一件物品放大很多(「蛤殼」),或不恰當地縮得很小(12 英吋高的大衛像)。

米老鼠剛開始只有老鼠那麼大,後來才肥大起來,跟人一樣大,甚至比人還大,這就使它比原先做作得多了。說到米老鼠,如果你是米老鼠收藏者,你可以在美國買到「限量版」的4英吋高水晶雪球,中間是一隻米老鼠,跟它在《幻想曲》(Fantasia)中的「角色」一樣穿著魔法師的服裝,四周都是液體。只要晃一下水晶雪球,就會有小金星從米老鼠頭上盤旋而下。「一件過往時代非凡、迷人的藝術品……一件值得收藏和珍視的地道傳家寶」,這一高度評價可以在每個水晶雪球的「產品序列號登記證書」上讀到。如此極端惡俗的矯揉造作,表明我們已經到達了「笨蛋鎮」終點站,這裡住著天真的人們,以為自己在收藏可以傳給子孫後代的有價值的「收藏品」。因此,我認為有必要在這裡加一個:

可收藏品附錄

設計並大批量推銷「可收藏品」供「收藏家」收藏的行為是如此地現代,以致「可收藏品」(collectibles)一詞直至 1980 年代才出現在字典中。《韋氏大詞典(全新第九版)》(Webster』s Ninth New Collegiate Dictionary,1989 年)謹慎地、彬彬有禮地將這個詞定義為「愛好者收藏的,尤其……有別於藝術品、郵票、錢幣和古董一類傳統收藏品」的重要物品。更準確也更粗魯的定義應該是:「騙子大批量賣給容易上當受騙的笨蛋的各種物品。這些笨蛋以為自己正在收藏『獨一無二』的藝術品,他們的藏品將會升值,從而變成有價值的傳家寶,傳給對他們感恩戴德的子孫後代。」

這類可收藏品之所以具備價值和(或)藝術美感,從而夠資格成為惡俗物品,要歸功於銷售者和廣告公司的欺騙。有關這類一文不值的醜陋物品的廣告,塞滿了以缺乏安全感的中產階級(見「惡俗廣告」)為目標讀者的通俗雜誌。這類廣告尤擅使用惡俗語言,就是那種極度仿古和偽藝術的詞,比如「傳家寶」和「收藏」(「建立你自己的傳家寶收藏」)。能吸引勢利眼和假充高級的人的詞語有很多,比如第一版、限量版、獨一無二、首發、藝術品、傑作、正宗,以及能抬高購買者的地位,但也許用在真正的藝術品上才合適的形容詞:手工的、精細的、傳奇的、壯麗的,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形容詞:有價值的。這類可收藏品的價值很特殊,因為它們被暗示「日後」肯定會升值,到那時,這些物品就會被「後代們」視若珍寶。那麼,這類珍貴物品都有哪些呢?

我們從瓷頂針說起。你可以通過加入「頂針收藏者俱樂部」獲得有價值的頂針。(推銷惡俗物品的一種標準手段是將「一個系列」物品的第一件賣給顧客,這樣就能促使他繼續收藏隨後的一系列物品。)每個月,頂針收藏者俱樂部的成員都會收到一枚被稱為「獨一無二的藝術品」的瓷頂針,成員們還會被慫恿「建立一個能永世珍藏的獨一無二的收藏」。不久,他們就會被邀請為自己收藏的頂針投資購買一個「可愛的玻璃圓頂陳列架」,這個架子「將為您家的室內裝飾增添吸引力」。

「這一收藏很適合傳給您的孩子們」——注意,這裡認為你的孩子們跟你一樣,都是十足的笨蛋。你還可以傳給你的後代一個「金製水晶聖誕鈴鐺」,再配一副米老鼠鈴錘,這是「一件真正的傳家寶,肯定會為後代們所喜愛並珍視」,這件物品還有一個額外的優點,它是出廠的「第一版」產品。如果你不想收藏頂針,也不想收藏配有金製米老鼠鈴錘的水晶鈴鐺,收藏全套 15 只以合金、瓷、青銅、黃銅和「水晶」製成的小貓雕像怎麼樣?為了這個收藏,你每個月得訂購一隻新的小貓雕像(「每隻只花 30 美元」),而為了展示它們,你還得擁有一個「美麗的黃銅玻璃古玩櫃」。

「展示」一詞道出了真正收藏可收藏品的人的些許悲哀。就像擁有沃特福德水晶把手剃鬚刀的那位男士為了展示,必須邀請客人走進他的洗手間,去看他用他那精美的剃鬚刀剃鬍子一樣,收藏者展示自己的收藏品(每戶人家都是一個博物館),意在博得他人的讚許乃至尊敬,而這也正是收藏者的惡俗所在(銷售者的惡俗則在於謊稱毫無品味的垃圾是具有藝術美感的有價值之物)。陳列架幾乎是這類悲慘騙局的固定幫兇,它清楚地表明,可收藏品之所以被收藏,不是因為它們本身有價值,它們也並未將自己所有的樂趣帶給收藏者,而更多地是因為它們可以供人觀看和羨慕。收藏者心中總有一個假想的觀眾,乞求那名觀眾的認同正是所有這些惡俗交易的潛台詞。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收藏」這類粗鄙不堪的物品竟成為當代一個如此明顯的特徵?想究其原因,需要一個部隊的精神病學家(連同社會工作者一起)去作出解釋。

如果古玩櫃裡展示的小貓沒能吸引你,或者你認為它們不夠男子氣概,那你還可以收藏劍,或至少收藏「十把高貴的、依原樣打造的、從凱撒時代直至 20 世紀都赫赫有名」的劍,當然,還要外加一個「大方的、帶硬木內壁的陳列盒」。這種按比例縮小的手工藝品,其藍本都來自「國際軍事檔案館可靠的官方收藏」。這個檔案館是由「富蘭克林造幣廠」經營的,而這個工廠是這類惡俗可收藏品最精明的銷售者之一,對這一點,廣告活動組織者之外的人都鮮有瞭解。就像其他有價值的系列物品一樣,你「訂購」的這些劍每三個月會送來一把,為此你要支付 120 美元。等你收藏了全「套」的劍,你也就掏出了 1200 美元,但一想到自己是更高級的收藏者(收藏更具男子氣概的物品),並很周到地為後代留下了有價值的遺產,你也就心滿意足了。

對男子氣概的需求還可以從一些桌子大小的惡俗雕塑中獲得滿足,這種雕塑通常由「純……」(也就是「假的」)青銅製成,肯定也是那種多愁善感的、充滿藝術性的四流產品。比如「以斯坦利·貝爾菲爾德(Stanley Bleifield)的雕塑原件為藍本製造的『孤獨水手』雕像( Lone Sailor)」,刻畫的是 8 或 15 英吋高的美國水手,雙手插在厚呢大衣口袋裡,看上去既不英勇,也不機智,反而很無聊,並且毫無個性。(大型原件就已足夠惡俗了,所以才會被華盛頓海軍紀念館預定。見「惡俗的公共雕塑」。)雖然 15 英吋高的複製品要花去你 1500 美元,但如果借此能買到一個藝術品收藏家的名聲,這代價也不算大。

還有一種 17 英吋高的「青銅傑作」,出自著名的「西部」雕塑家巴克·麥凱恩(Buck McCain,「他那分毫不差的精確性獲得了評論家的高度讚揚」)之手,刻畫的是一個騎在馬上的克羅族印第安人高舉著一個水牛頭骨,正「為治癒靈魂而莊嚴地祈禱」。還有一種查爾斯·麥克唐納(Charles B.Macdonald)的「純青銅」雕像,麥克唐納是 20 世紀著名的高爾夫球員,這一雕像的原作出自「偉大」的阿爾弗雷德·佩蒂托(Alfred Petitto)之手。仿製的雕像有 8 英吋高,身著高爾夫球褲、茄克衫和帽子,醜得難以形容。如果青銅都不能投「雕塑」收藏者所好,或許「水晶」可以:

現在,鑒於人們如此喜愛優質水晶和美麗的鳥類,沃特福德公司榮幸地推出水晶鴿,首發一種全新的雕塑收藏品。

這種 3 英吋高、製作極其粗陋的玻璃鳥將從收藏者手中叼走 61.75 美元。但想一想,你最終買到的是還未出生的後代的感激,那就不算貴了:「對收藏者來說,給自己的珍藏增加這麼一件有價值的獨特收藏品,必將為後代所珍視並感激。」

當然,女士們比先生們更有可能迷戀水晶鴿,但也不能忽視男性的自尊心。「水晶」的形式可以千變萬化,既可以吸引品牌勢利眼,也可以吸引藝術勢利眼。花 1195 美元,你就可以「收藏」一輛 15 英吋長的寶馬 750iL 轎車實心玻璃模型,這一收藏能「喚起名車鑒賞家和水晶鑒賞家針對收藏品所能想像到的所有特性:力量、聲望和完美。」(這又為精神病學家提供了兩點線索。)這台玻璃轎車是一件只提供給「最挑剔的收藏家」的「藝術品」,由於它是「在寶馬汽車設計師的精心監督下製造的」,其可靠性因此而獲得了絕對的保障。

可收藏品生產商認為男性收藏者都缺乏適當的懷疑和自重,所以會花 33 美元買一隻 9 英吋高的「收藏型啤酒杯,用精細的陶瓷手工製成,是一件『限量版傳家寶』」。其實,這種杯子只是百威啤酒的一個沉甸甸的立體廣告,杯子上用彩色浮雕刻著百威啤酒製造商百威英博(Anheuser-Busch)的商標和「啤酒之王」的字樣。即便這只是一個廣告,它也對未來作了深刻的瞭解,它知道,所有收藏者的「後世」子孫都跟收藏者一樣,認為這種淡得像水一樣的平民啤酒極其可口。

另一方面,女性收藏者最容易被昂貴的「收藏型玩偶」誘惑,這種玩偶一般要賣大約 250 美元,配有專門的陳列架。這樣的一整箱東西,能刺激廣告文案撰寫者創作出最精美的文字藝術。有一種玩偶激發出了這樣的文字:

她長長的絲製頭髮裝飾著人造珍珠,金光閃閃,如瀑布般一直垂到腳邊。

對於忠實的電視觀眾而言,還有一種 14 英吋高的「斯伯克先生」46玩偶,售價僅 75 美元,「一絲不苟地用細瓷手工製成」,玩偶身穿「特別合身的制服」,將與「專有的、作家庭陳列用的陳列架」一起送到你家。但這只是「星際旅行玩偶收藏品」系列的第一件「出品」,只要後續的玩偶一出廠,你就可以陸續買到,直至你家客廳的陳列架上放滿這類玩偶。玩偶收藏者可能同時還收藏芭蕾舞者、鳥類和更討人喜歡的動物「瓷雕」,前面提到過的華盛頓那家著名的惡俗酒店(見「惡俗酒店」),就非常自豪地展示他們收藏的、出自可怕的「瓷製品第一夫人」海倫·貝姆47之手的鳥類瓷雕。

在這些精神病學家會稱之為「炫耀欲」(展示欲)的案例中,收藏者想展示自己擁有的俗艷物品的強烈願望,生動地揭示了中產階級的「收藏者」靈魂。收藏者希望傳達給觀眾的東西(他們很精通)和實際傳達的東西(他們上當受騙了)之間存在的鴻溝,是所有稱得上惡俗的現象所特有的。

中產以下的階層中也有收藏者,不過他們更熱衷於糟糕的物品而不是惡俗物品。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得克薩斯汽車經銷商傑·巴騰菲爾德,他展示了自己的 20 萬粒珍珠藏品——紅、白、藍色的珠串,「每一粒都是盡人皆知的珍貴寶石」;還有一些小塊的金銀,以及「許多出自收藏家之手的 200 年以上的珍品」。他在哪裡展示自己的收藏呢?原來,這些藏品都滿滿地掛在他那輛改裝的 1963 年產雪佛蘭 Corvair Monza 車上:這層琳琅滿目的裝飾為這部車增加了一千多磅的重量,並引來廣大得克薩斯觀眾的羨慕。如此勞碌的收藏、展示與惡俗之間的區別,就在於傑·巴騰菲爾德並沒有假裝自己是一個有品味的人,可能也不打算為其後代的利益考慮而珍藏他的 Corvair 車。

「我思故我在」一度是 17 世紀歐洲人奉行的人生哲學,20 世紀晚期的美國人奉行的是「我消費故我在」。但這一說法並未觸及實質,除非我們說:「我收藏故我在,我的孩子們也一樣。儘管現在他們視我如糞土,但總有一天,他們會為我現在花費高昂代價,替他們收藏的有價值的傳家寶而感激我。」

惡俗標識

為了方便所有人閱讀瞭解並作出反應,公共信息不應該採用異常、符號化或象徵性的形式,也不應該用神秘難解的標識表示。糟糕的標識都是親暱、內容勉強達意的東西,都會輕率、不嚴謹地使用所有格符號(』),比如 Watermelon』s48;或採用土拼法,比如 potatoe49;或使用引號表示強調,比如:

絕對「禁止擅自闖入」

這類標識絕對無害,從長遠看也無損人類的本性。

極其不同的是惡俗標識。它們公然冒犯他人,以偽精確、委婉含蓄、公然欺騙和做作為特徵。最著名的惡俗標識也許是多車道高速公路上的這種標識:「請勿橫穿中央隔離帶」(DO NOT CROSS MEDIAN DIVIDER),及許多囉哩囉嗦的變體。這個句子有 9 個音節(見「惡俗語言」),相比於 4 個音節的「請避開綠化帶」(KEEP OFF GRASS STRIP)和 3 個音節的「請避開草」(KEEP OFF GRASS),甚至簡單幼稚的「請勿橫穿」(DO NOT CROSS),在份量、長度和浮誇度上都更勝一籌。(司機們讀這個標識時,駕車時速應該是每小時 80 英里。)

但至少,這類惡俗標識不會引發太多的混亂。為了給商業地址設計獨一無二的名頭,有人會採用既自命不凡又做作的地址,並假裝這些神秘的地址很清楚,因此,這類地址可以稱為「虛榮地址」。比如一塊大招牌上寫著「小溪地六號」(從不用簡單的「6」),實際上就是桔園大街 1435 號;還有一塊牌子寫著「佩恩廣場五號」,實際上是胡桃街 1617 號。電話號碼簿往往還保留著一些誠實,會提供確切的地址,但有時也喜歡阻撓尋路者,使尋路者不得不打電話問要找的公司:「你們到底在哪兒?」虛榮地址聰明的設計者們還能想出更含糊不清的名頭。比如,由於 1 號公路穿過新澤西州的北部,旅行者就會在路邊看到一棟建築,上面非常時髦地標著「牙科廣場一號」。旅行者該怎樣才能猜到這其實是新澤西州 1 號公路 475 號富蘭克林停車場呢?

我們還越來越多地看到另一種偽精確的惡俗標識,就是不加解釋地濫用縮寫和首字母縮寫,這一標識的效果是使所有人的生活都變得更艱難。這類標識或公告會阻礙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比如美國紅十字會設計的這塊標識:

(一個嬰兒舉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

請抱抱我,餵我吃的,給我溫暖,請瞭解美國紅十字會嬰幼兒 CPR50——這很重要!

標識上沒有任何 CPR 的說明。如果不告訴我們 CPR 是什麼,我們怎麼會瞭解呢?由於某些原因,健康行業特別熱衷於 3 個字母的炫耀式謎語。比如 HMO51,我不得不問了 20 個人,才有一位知道底細的好心人告訴我 HMO 的意思。再有,一輛城區公共汽車上的廣告寫著:

你懷孕了嗎?

MSP52為孕婦提供免費的健康護理。

廣告設計者特意不言明 MSP。這類首字母縮寫的用意,是使廣告設計者如願以償地顯得「很現代」,甚至「很科學」,有時還引人注目地具備了「軍事化作風」。但其真正的功能是惡俗,而不是溝通。同樣的,一些含蓄、自我感覺良好的的標識牌向「老年公民」承諾了一些美好的服務,卻不說明「老年」的具體範圍:是 55 歲以上的公民?還是 60 歲?63 歲?65 歲?70 歲?或者 70 歲以上?不幸的老年公民們只好挨個問一遍標識牌的意思。如果看到公共汽車或地鐵上寫著這樣的標識:

非高峰時段,老年公民乘車免費

可憐的老年人就更糊塗了,沒人跟他講高峰時段是哪個時間段。當然,餐館和酒吧裡「請衣著得體」的標識牌也是類似的導致困惑的東西。要猜出它的意思,就必須瞭解標識牌製作者所屬的階層和背景。他指的「得體的衣著」是 T 恤衫、卡其褲?或者夾克衫配領帶?或者商務套裝?還是別的?也許是洗乾淨並熨燙過的李維斯牛仔褲?也可能這塊牌子只是說:「如果我們碰巧看你不順眼,根據這張公告,我們有權將你扔出去。」雖然他們說不明白確切的意思,卻早已為恃強凌弱準備好充分而含糊的理由了。

等你費了好大的勁兒,順利地通過了那塊牌子,深入到餐館或酒吧內部後,你就可以判斷那裡的「廁所羞恥度」級別了。所謂「廁所羞恥度」,是指餐館或酒吧周到地隱藏內部的廁所,這就要求廁所必須設計得盡可能狹小、不顯眼,或釘上最容易誤導顧客的指示牌。在一切都公開的美國,如果你想採用法國公廁那種不知羞恥的成人做法,從裡到外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必須學會將令人害羞的廁所隱匿起來。當然,這麼做往往不僅出於羞恥心,還為了阻止窮人、瘋子、流浪漢和不消費的路人進來「方便」。(不知道城市裡的流浪漢都去哪兒「方便」。)即便「廁所羞恥度」在美國很普遍,在羞恥級別上我們也遠遠不及中國。很顯然,中國人將身體器官看作不宜啟齒的羞恥之物,因此中國的廁所根本沒有任何標識,並遠遠地、難為情地藏在最荒僻的背人之處。若非同樣有羞恥心,否則人們休想找到那些地方。

你或許會認為,雖然建築工人因常常衝過路婦女亂喊粗魯淫穢之辭而臭名遠揚,但他們通常是有什麼就說什麼的典型男子漢,應該沒有「廁所羞恥度」,會將廁所直接稱作「廁所」。事實如何呢?事實是即便建築工地上那種帶一個洞的可移動廁所也從來不叫「廁所」,而是被做作地稱為:

便攜式洗手間

洗手間皇后

小洗手間

Sani—John53

B.F.I.(Biffy54的做作說法)

以及類似的稱呼。這些廁所的名稱與餐館、酒吧(通常是惡俗的)裡那些男女廁所的暗示一樣做作。這種地方該會對男子氣概產生多麼嚴重的挫折啊!這類廁所的某些標識要求顧客在安心打開一扇門而非另一扇門55之前,得先相當費力地解讀標識牌上的內容。想體現害羞和做作,用「指針」(Pointers)和「孵卵者」(Setters)分別表示男女廁所怎麼樣?

在做作方面(見「惡俗語言」),以上標識能媲美於華盛頓郊區一些專供乘火車上下班的人使用的停車場的名稱。他們將那條只允許乘客短暫停留的車道叫作——你猜猜?非停車車道?僅供短暫停留的車道?非也!標識牌上寫著「親親就跑車道」。在過去的時代,真正賣弄的做作,比如聖誕節期間休斯頓機場附近的一塊標識牌——「生日快樂,耶穌!」,會被視為褻瀆神靈而不僅僅只是愚蠢。

與「廁所」一樣,還有一些詞語寫到標識牌上會被認為太丟人,將這些詞說出來的人也會遭到報應。我住所附近的銀行有天早上被搶了,那天餘下的時間裡銀行的門都關著,前門上掛著一塊提早為這類突發事件預備的標識牌:

因……原因,本行關門停業,恢復營業的時間將另行通知。

他們刻意空著那個空格,是因為「搶劫」這個詞說出來太可怕了,他們只能暗示某些值得深思的事情發生了。常常有人聲稱現在是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根本就不是這樣。這是一個注重名聲的時代,或者不正確信息爆炸的時代。如果我們看到的信息類似汽車保險槓標貼上的信息,比如「我心疼我的狗」,這類信息假裝傳播有趣的東西,其實只想表明信息發佈者可憐的需要——他們要讓這個愚蠢的社會知道,一種自我宣揚的對動物的愛應被置於道德和美德頂端的一側。

如果人們想到廁所和搶劫都會感到羞恥,那肯定沒人喜歡宣揚自己性能力的那類姿態了。近年來,「易讀衣著」(艾莉森·盧裡56的絕妙用詞),尤其是印著字的 T 恤衫,已經由只是將穿著者與可口可樂、科斯啤酒(Coors)或「給他力」57等商品的成功聯繫在一起的可讀衣著,戲劇性地發展為一種引人注目(不,應該是「求人注目」)的公開表達了——宣稱自己已準備好隨時隨地跟人胡搞,比如「咱們性交吧!」看來,「吮吸」一詞及其同根詞對於當今的標識性 T 恤衫而言,已經必不可少了。印第安那州泰瑞豪特市的 Verne』s Clambake 公司出品的一件 T 恤衫邀請看到它的人:

一整夜都舔我、吮吸我、吃我吧!

要不是身處這個惡俗的時代,即廣告猖獗的時代,難以想像我們會看到這樣一件令孕婦動心的 T 恤衫——齊胸印著「寶寶」的字樣,並有一個箭頭向下直指孕婦突出的肚子。想將從前屬於隱私的東西公之於眾的類似慾望,出現在一件印著「我跟笨蛋在一起」的 T 恤衫上,除了這些字,還有一個箭頭指向穿著者那不幸的配偶(穿這件衣服時,你必須小心地讓你的配偶走在箭頭所指的那一側)。還有一件用來贏得「英勇無畏、詼諧幽默」這一名聲的標識性 T 恤衫上寫著:「去釣魚」。也許有人會想「可真夠幼稚的」,但這件 T 恤衫上印著一個笑瞇瞇的男子,在池塘邊上舉著一支魚竿,在他腰部的下方,他的戰利品——一條大魚,也是他快樂的源泉,正在做一個罕見的口交動作。

紋身又是何時步入公共標識行列的呢?一隻小鐵錨、「媽媽」字樣或只有一行「士可殺不可辱」都尚可諒解,一旦紋身想努力成為別人關注的焦點,它就到了糟糕的邊緣;一旦它佔據了整片地方,比如胸前盤繞著的大蟒蛇,並暗示「我很有趣,看著我」時,它就變得惡俗了。

各種各樣的遊客往往是惡俗標識的目標人群和受害者。在穿過新澤西州特頓市德拉瓦河的火車上,你可以看到一塊被燈光照亮的巨大標識牌。這塊標識牌對做作和押韻的強烈慾望,導致了一場慣用語的災難:

特頓製造,全世界都可以拿。

(TRENTON MAKES THE WORLD TAKES)

「拿」?是指「買」嗎?或者「用」?還是「享受」?用什麼詞都行,但肯定不能用「拿」。這就是做作的結果。

另一些導致標識牌變得惡俗的原因是純粹的愚笨和缺乏想像力。想想美國鐵路公司火車站裡一些公告牌的不恰當修辭吧,它們會暗中顛倒火車行駛的正常方向,將終點放在前面,從而導致無可名狀的混亂和錯誤。你很難找到一樣東西,比東海岸一家大型機場的一塊指示牌更能說明美國人的愚蠢和褊狹。這塊指示牌是為了歡迎剛到達的外國旅客,並用西班牙文、德文、法文和英文告訴他們該如何使用機場提供的行李手推車。重要的是,你要知道指示牌所在的位置是移民管制區域,乘客們剛下飛機,根本來不及到銀行窗口去兌換美元。但要取一部行李手推車,必須先往鎖住手推車的機器裡塞一美元。指示牌呢?上面卻寫著「請勿使用外幣」。對此,記者克拉克·德利昂說,這是一個「自詡為世界級」城市的二流行為的一個好例子,一個令人難忘的純粹的惡俗行為案例(見「惡俗機場」)。

或許是因為本土智力訓練行業的嚴重衰退(見「惡俗大學」),越來越多的公共標識都違背了基本的語法規則,使短語與從句相比,能傳達的可拆解信息更少了,句子中的從屬成分與獨立成分相比也是如此。有時,一些經驗豐富的作家也會被引誘著寫出一些使人難堪的不完整的從句,似乎他們還有話沒說完。莫蒂墨·J·阿德勒58將他的一本書題名為《我們認為這些真理》(We Hold These Truths),由於缺少「不言自明」的一類詞語,不熟悉留半截句子不說完的讀者就會問:「好吧,你認為這些真理怎麼了?說具體點兒!」雖然很難令人相信,但也許阿德勒博士是忘了這裡的 hold 指的不是「掌握」(grasp)或者「銘記」(treasure),而比較接近「認為」(regard)的意思。不論出於什麼原因,其結果都造成了炫耀且空洞的惡俗。

這種自命不凡的不完整造句的習慣,也許會被精於當代文學理論的人稱為「開放式結尾」。約翰·阿什貝利59的詩用老眼光看很少是「完整的」,其技巧卻被讚美為「不確定性」。讚美他的人,自然是那些理論家了。另一方面,讀者卻可能會認為這種技巧是阿什貝利或可貴或無能的證據。「一個人自不量力地寫作,就會屁股向下摔倒在地」,這或許是對無能者的非文學理論式表述。這種粗俗說法的恰當性,能在下面的惡俗標識例子中得到證明。這些例子表明,宗教分子和愛國者自不量力的狂熱傾向,最終會因滑稽的修辭而導致可恥的失敗。如果這些滑稽修辭印在印刷品上,那失敗還不算明顯;但如果放大成巨大的標識牌,並赫然掛在高樓大廈上,夜晚再打上燈光,這種愚蠢的虛榮就會變得非常滑稽。

這裡就有一個突出的例子,當然也是「不確定性」的經典案例。一所大學紐曼中心60一幢建築上懸掛的一塊標識牌上寫著:

開始時上帝

上帝怎麼了?他幹了些什麼?說清楚呀!這類東西必然也會出現在宗教原教旨主義61者穿戴的汗衫和棒球帽上:

《惡俗:或現代文明的種種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