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國史新論》中國歷史上的傳統政治關於中國與西方,由於民族不同,文化不同,而歷史進程亦不同。上自政治組織,下至社會體制,雙方莫不有其重大之相異點。主要者,如宗教一項。西方自羅馬帝國崩潰,基督教即為彼方上下所共同信仰,形成為西方社會一指導中心。直至最近一世紀,基督教信仰,雖漸趨微,但仍有其一份潛勢力存在。然在中國的文化傳統下,並未產生出像其他民族一般的宗教,此是一大可注意之事。
遠在三千年以前,西周王朝興起,刷新加強封建制度。在那時,中國已形成一統一局面,但只可稱為封建的統一,與秦漢以下之郡縣統一有所不同。其時有周公制禮作樂,用為西周王朝指導統治封建諸侯之最高規範。下到春秋時代,先則王室衰微,繼之則齊、晉霸業亦復不振,禮崩樂壞,西周封建制度,遂汲汲不可終日。但在春秋二百四十年中,列國賢君卿大夫,接跡而興,那時的貴族階級,尚受西周初年周公所定的禮樂熏陶,表現出一種極深的文化修養。換言之,乃是有一種教育力量在指導政治,只一讀《春秋左氏傳》,即可詳知。
在當時,社會上已逐漸有一種士階層興起。此一士階層,在上不成為貴族,在下有異於平民,乃由貴族中之疏親遠裔,以及平民間之俊秀子弟,學習了當時貴族階層所奉行的種種禮樂,而進身到當時的封建政體下服務。所以士之興起,在當時,乃是社會一種新行業與新流品。
孔子亦由士階層中崛起,惟孔子主張以道義士來替代職業士。為士者,不僅為謀求職業,更貴在職業上盡其行道守義之更高精神。孔子乃遠承周公以學術領導政治之理想,來扶植起新興的士階層。墨家繼孔子儒家而起,此後戰國時代百家爭鳴,新興的士階層,已替代了春秋以前之封建貴族,而成為此下中國社會一領導的新中心。
在戰國時代人所完成之《管子》書中,已明白提出了士、農、工、商之四流品。封建時代之平民,由封建貴族以井田制度授地為農。但到戰國時代,自由工商業興起,封建貴族掌握土地與經濟實權之舊社會,已徹底改變。而更重大的改變,則為新起了社會領導中心之士階層。他們向上可以領導政府,向下可以領導民眾。在《論語》書中,孔子已把為士者之應有理想應有抱負,以及其應有修養與應有品德,一一具體指示出來。因其出而在上,後世連稱之曰「士大夫」。因其處而在下,後世連稱之曰「士君子」。在士的身上,政治事業與教育事業綰合為一,他們都不以私人經濟為急務。孟子稱士為勞心者,農工商為勞力者。勞力者食人,勞心者食於人。此一分別,乃成為中國社會一傳統形態,直經二千年未變。
秦滅六國,天下復歸一統,但那時的政府體制,已遠非古代貴族政府可比。如為相者,前有呂不韋,乃趙國人。後有李斯,乃楚國人。為將者有蒙恬,其祖父驁,為齊國人。自驁至恬,已三世為秦將。當時東方列國游士,在秦政府中服務者,尚不計其數。而秦廷亦不再封建。此乃自孔子以下,由士來領導政治的一項理想,至是已確切完成。
故在中國歷史上,自秦以下之傳統政府,即不能稱之曰貴族政府,亦不能稱之曰軍人政府或商人政府,若必為特立一名稱,則應稱之曰「士人政府」。士人政府之正式確立,則在漢武帝以後。在漢武帝時,已確立了幾項制度。一是教育制度,一是考試制度,一是選舉制度。每一士人,皆須經過此三項制度之提拔與陞遷,自社會下層而進達於政府之最高層。皇帝雖是政府中之最高領袖,但亦得遵循此幾項制度,而行使其職權。此下兩千年來,此三項制度雖遞有改變,但大體上,絕大多數政府人員,必經此三項制度之審核與通過,則並無有變。
西漢時代,經長期之統一,國內安定。而其時幅員之廣,已與後代中國相埒。自由工商業,自戰國以來,已積有基礎,乘時躍起,大可有走上資本主義社會之趨勢。但漢政府嚴密管制,創為鹽鐵政策,及其他種種措施,使凡屬有關民間日常普遍的必需消費品,不致操在專為私人營利的工商界手裡。此種用意,亦永為後代取法。因此使中國社會,雖在長期安定繁榮中,自由工商業對於國內國外皆不斷有進步,而永不致有資本主義之發生。
又其時,中國已制定了全國國民的義務兵役制。土地之廣大,人口之眾多,其戰鬥力超出其四鄰甚遠。但當時政府,制定國策,只重在保境安民,對外縱獲勝利,皆能適可而止,絕不走上開疆拓土,侵略兼併的帝國主義路線。
近人多說,中國是一封建社會,或說是農業社會。但工商業大都市之興起,遠在兩千年以前,綿亙迄於清末。如蘇州,乃春秋吳國之都城,歷代皆為名城。至北宋末,金兵渡長江,蘇州一城居民死者達五十萬人。廣州自秦迄清,為中國南方海外通商要埠,唐末黃巢之亂,廣州有大食商戶死者達十萬人。揚州自漢代迄清末,其地繁華,屢見文人稱道。自長安、洛陽以外,其他都市,成為工商中心的,見之史籍,屈指難數。其國外貿易,單就絲綢、瓷器、茶葉等幾種,無不獲大利如拾芥。中國非無盛大之工商業,只不從工商業中展演出資本主義。近人亦多知中國愛和平,但在中國歷史上,武功輝赫的時代亦屢見。漢代匈奴一支西遁,引起了歐洲方面之大紛擾。唐代突厥一支西遁,又在西方歷史上引起大波動。蒙古帝國震爍亞、歐兩洲,但其入侵中國,最後始獲逞志。其最先失敗,亦在中國。明代朝廷航海使節,屢次遠航,達於非洲之東岸。隨之華僑遍佈東南亞,但絕未在海外營建殖民地。
推厥原因,實以中國兩千年來,有一傳統的士人政府。政府力量,不在貴族,不在軍人,不在商人,而在一輩有特殊教育與特殊理想的士人手裡。而此輩士人之教育,則操在社會下層之士群,不操在政府。即如漢武帝時代,興起國立大學,掌教者為五經博士,皆由民間來,自有其客觀標準。
不僅政府卿相高職,皆由士人出身,皆在士人群中選拔任用。即儲君皇太子,及其他皇室親貴子弟,皆與士人受同樣教育。有幾個朝代,如宋如明,即在皇帝本人,亦同時受教。內廷設經筵講官,選朝廷名儒為之。故中國儒家,雖不成一宗教,而其為中國人信崇,上自政府,下達民間,一致不異。在唐以前則稱周公孔子,在宋以後則稱孔子孟子。仁義道德,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有一共同理想,共同規範,皆從教育中展出達成之。近言之,可說是自漢以下之兩千年;遠言之,可說由西周以來之三千年,中國人早知標舉一人生共同理想,無上無下,自政府至民間,皆須為此共同理想受教育。此事由周公開其端,至孔子而大成,又得孟子之闡揚。中國歷史上之政府與民眾,同樣由此教育所栽培而領導。士人政府之大體制,亦賴此維持而不變。
在中國歷史上,士人政府之貢獻,不僅如上述,使中國不走上資本主義與帝國主義之兩路線。而在政治制度上,如上述教育制度、選舉制度、考試制度,為傳統的士人政府特所重視外,其他如賦稅制度,在每一朝代開始,必先規定一賦稅標準,全國一律遵守,而以輕搖薄賦為主。非經絕大事變,不得輕易更革。又如每朝刑律,多經名儒集體討論規定,為上下所共守。而職官之分配與敘用,皆有規定。凡屬皇室戚屬,亦得封王封侯,然僅止於衣租食稅,不預政府實際政事。武臣得軍功,亦僅酬以爵位與勳級,不復有官職。軍隊則先采全農皆兵制,如兩漢。後改全兵皆農制,如唐之府兵與明之衛府。軍隊解甲歸田,均為生產分子,可不費國家之給養。平常只有中央政府少數衛兵,及遇需要處之邊防戍卒。全國各地既無警察,亦幾乎無軍隊。工商業全屬自由,惟只許其為有限度的私家謀利,不許其經歷選舉考試而參政。士人之經選舉考試而參政者,皆從農村中來。又全國參酌人口額與賦稅額之多寡,而定各地錄取之標準,務使全國士人,皆獲參政機會,政府中全部官員,使全國各地均有沾及。其選舉考試以及銓敘升降,權在政府,各有專職。皇帝只在任用高位高職如宰相等,始獲參加意見。政府中又特設有監察與諫諍各職,監察偏及中央及地方各級政府,諫諍則更要在專對皇帝以及宮廷之內部。又皆用中下級官員,鼓勵其直言無顧忌。政府遇大事,並常採集議制,聽取多方意見,民間亦得上書發言。政府並設置極多職位之學官,僅從事於學術事業,如校書編書等,如唐代編《唐六典》,宋代編《太平御覽》,元代編《元典章》,明代編《永樂大典》,清代編《四庫全書》,皆由政府網羅群士為之,其他編纂不勝舉。
總之,中國傳統的士人政府,乃使政府成為一士人集團,學術與政治,並無嚴格劃分,而政治常受學術領導。學術命脈則寄托在教育上,教育精神則寄放於自由民間。即如漢武帝表章六經,罷斥百家,此一動議,便自民間來,在其太學中之五經博士,亦都自民間來。又如宋代,採納胡瑗在蘇州湖州的講學制度,來重訂國立太學制度,又延聘其主持太學之行政及教授事務。舉此兩例,可見中國歷史上士人政府傳統下的教育制度,在外貌上,像是一套完整的,由上而下的公立教育。但在實際上,在其內在的精神上,則全由在下民間社會私家講學所主持,所領導。而中國民間私家講學,則兩千年來,一依孔孟儒家思想為主幹,為依歸。所以中國人兩千年來的傳統觀念,儒即是士,士即是儒。儒家教義,乃成為中國歷史上士人政府一最高領導。
當然在長期的歷史進程中,可有種種曲折反覆與變動。如在兩晉南北朝時代,中國社會上新產生了一種士族大門第,幾近於變相的封建貴族。但亦只是在秦漢以下士、農、工、商四民社會中,士階層的地位過分提高,而上面政府體制,依然沿襲秦漢規模,不能說那時又回復了古代的封建政治。
與此同時,佛教傳入中國,在中國社會上開始有外來宗教之盛行,但亦只有一部分影響。同時如士族大門第,並不會為佛家思想所搖動。信仰佛教、宏揚佛學的,反而多出自門第人物中。而秦、漢以下之傳統政治,亦一樣無大變動。下至隋、唐,中國重歸一統,秦漢以來的傳統政府規模,又大大恢宏,而士族門第勢力,則漸衰落而至於消滅。可見儒家思想,依然為其時指導中國歷史進程一大動力。佛教在中國,雖亦繼長增高,日有發展,但搖動不了中國歷史進程之大趨向,於是而有中國佛學之出現。當時在佛學中之新支派,如天台、華嚴、禪三宗,皆融化成為中國思想之一部分。在中國文化中,只是新添進了宗教一支,而宗教思想在中國文化中始終不佔最高領導地位。
又如下面元、清兩代,蒙古、滿洲異族入主,亦為中國歷史上一大變。但上面的政府體制,下面的民間學術,依然能在中國文化的大傳統下支撐維持,保有其原有的歷史進程而不變。
亦有人說,中國歷史上的政治傳統,自秦以下,永遠是帝王世襲,永遠由一個帝王,高踞政府之最上地位,民間只有造反,沒有革命,永遠是一種君權政治,不能形成出像近代西方般的民主政治來。其實此一說法,亦屬似是而非。近代西方由政黨競選的所謂民主政治,亦由其歷史演變種種因素,長期積累而成。中國廣土眾民,山區僻壤,交通不便。若求政府民選,徒滋紛擾分裂。抑且中國傳統政府,選舉考試,漢、唐一年一次,宋以後三年一次。政府人員,不斷新陳代謝。雖非民選政府,政府成員,卻都從民間來。又如租稅法、兵役法等,凡涉民間事,政府皆有規制,非出皇帝宰相之私意。政府中之皇位世襲,亦可以表示此一政府長時期的和平與安定。在中國歷史上,固亦不斷有專制皇帝出現,但不得謂中國傳統政治,即為一種專制政體。在長時期的和平安定中,人事不免腐化,政體不免懈弛,只要一次改朝易代,與民更始,在舊有政制上,略加整頓振作,仍可再來一次長時期的和平與安定。又皇帝養自深宮,在中國歷史上,皇帝而英明傑出者甚少,多數都是平庸軟弱,亦多青年童年皇帝。試問他們如何能專制得此一廣土眾民的大國?故在中國歷史上,自不需有如西方式的革命。
但到現代中國,則情勢大變。內憂外患,紛起迭乘,民國以來六十餘年,變動迄無寧日。若推論其所以然之故,其種種外來因緣,暫置不論。專就在中國歷史上的傳統政治言,此中卻出現一大難題。此一難題,並不是在傳統政治下缺少了一個皇位世襲。乃在中國社會上缺少了一個足以領導全社會前進的中間階層。即我上文所指出的士階層。中國社會因有此一士階層,乃得有傳統的士人政府之成立與持續,亦使政府與社會,沉瀣一氣,呼吸相通。
中國社會傳統上之所謂士,並不如近代人所說的知識分子。中國舊傳統之所謂士,乃是不從事於生產事業的,所謂「士謀道而不謀食」。其所謂道,上則從事政治,下則從事教育。應該是只為大群著想,不為一己著想。實附隨有一種宗教精神。實是一種不出家的,又沒有教會組織的一項教徒。若說有此項宗教,當稱為儒教。孔子則為其教主。周公傳下的《詩》《書》古經典,等於耶教中之《舊約》。孔門弟子所傳下的《論語》,則如耶教中之《新約》。只是無名義,無組織,無特定的種種崇奉儀式。因此與其他宗教相比,則若不成為一宗教。正如我上文所說,由於民族不同、文化不同、歷史不同,而遂有此相異。若定要把西方觀念來衡量中國事實,則中國民族像似一無宗教無信仰的民族,或說是僅有些低級迷信的民族。試問偌大一民族,只有些低級迷信,更無一崇高的共同信仰,如何可以使此民族不渙散,不分裂,日滋日大,共同向一歷史文化之大目標而前進。又綿延如此之久,而不停不輟。豈果是中國歷代皇帝專制,能使其達於此境?只細讀中國史,便知其絕非如此。
但自西化東漸,一則不斷受帝國主義之欺凌,一則不斷受資本主義之壓迫。富國強兵,本非中國士人向來的興趣所在。近一百年來,乃亦不得不轉向此目標。急切間成效未睹,而其本有信仰,則不免逐步轉移。士階層在社會的地位,亦不免逐步消失。空喚一全民政治,但全民大眾,則已各屬為其私,不可控傳。舊政治急速崩潰,新政治驟難確立。
西方歷史,從其中古時期的封建社會,逐漸轉移到現代的資本主義社會的一段路程中,尚有他們一番耶教精神從中彌縫,使他們的社會,不致立刻陷入純功利觀點的深潭。而且他們的帝國主義殖民政策,亦隨同他們的資本主義齊步向前,使他們資本主義的內涵毒素,向外發洩,一時社會欣欣向榮,不覺病痛。但自兩次世界大戰以來,情形大不同。宗教信仰,急劇衰落,而有上帝迷失之歎。帝國主義殖民政策,一蹶不可復振,資本主義之內涵毒素,乃轉向社會內部放射。不僅共產主義是唯物的,資本主義也同樣是唯物的。指導政治的,完全是功利與唯物,更無道義與理想。此下的西方社會,顯然將不得不變。
中國社會,論其大傳統,一向重道義,輕功利,所以資本主義與帝國主義,從不在中國歷史上表演過。但近代中國,急劇轉變,爭慕西化,競求富強。在政治大動盪之下面,資本主義不易成長,共產主義遂得勢。固然近代中國政治社會種種變動,仍操縱在社會中層一輩知識分子的手裡。但此輩知識分子,已然失卻了中國舊傳統士的精神,沒有了共同的崇高理想,只雜取了幾許西方的新理論、新知識,但又拼湊不成一整體。在其後面,既無文化傳統的深厚背景,因亦不能得社會大眾的親切支持,亦無新興的資產勢力作其後盾,所以此一種政治力量只是懸空的,無法安定穩固。此後的新政權,如何能獲安定穩固,仍是一問題。至少此政權,應以自己民族的傳統文化作根源,至少應有一可以領導全社會前進的中階層,而此一階層,必具有共同的崇高信仰與崇高理想,由此發出力量,上面從事政治,下面從事教育,不使全社會各自在私的純功利上作打算,此正是中國傳統文化所當著意經營的一課題。
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一面保留了中國文化舊傳統,一面採納了世界新潮流,調和折衷,揭示出一大綱領。但此下如何配合現實,不斷充實其具體內容,又如何使此一主義,能成為中國社會新的士階層之共同信仰,共同理想,不落入西方圈套,只成為一個政黨的政治號召。此是中國人此下所待努力的一件事。
中韓兩國,遠自殷末周初,即有極深密的文化關係。三千年來,此一關係,從未間斷。因此中、韓兩國的歷史進程亦大體相同。現代兩國,亦同樣受到西方文化勢力的衝擊,同受到分裂。此下立國大道,在中、韓兩國間,還應有一共同道路。摒棄自己舊文化,一意追隨其他民族的一套異文化,求有成功,事大不易。而況西方文化,目前亦正在轉變中,不僅端倪已見,抑且跡像甚著。西方既已非有一番轉變不可,而我們永追隨在他們後面跟著跑,決不是一好辦法。此事有待於兩國社會中層的知識分子共同努力,來重創社會上新的士階層。而孔子與儒教,無疑在韓國一如在中國,有其深厚基礎與深厚影響。此下兩國的新的士階層,若能在此上重建起相互間的共同信仰與共同理想,在兩國的政治上、教育上、全社會的前進方向上,有一共同目標,使兩國同趨於安定與穩固。此不僅是中、韓兩國之福,亦將使當前全世界人類同在文化迷惘中,獲得一新光明,開出一道路。此事言之似遠,但我們中、韓兩國之知識分子,應該有此覺醒,有此努力。
尾語
關於《中國歷史上的傳統政治》這個題目,我特別喜歡「傳統」二字,因這傳統二字,極端重要。
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國家,必然有它的傳統,並沒有平地拔起,憑空產生,來一個無傳統的民族與國家。
西方人極看重他們自己的傳統,如法國有法國的傳統,英國有英國的傳統,美國有美國的傳統,所以英國不全像法國,美國也不全像英國。
我們東方人,也有我們的東方傳統,如中國、韓國、日本,豈不亦各有傳統。若我們要學西方人,便也該學他們尊傳統的精神,來尊我們東方自己的傳統。尊傳統並非守舊,在各自傳統之下,不妨有各自的新。
說到政治方面,我們今天要推行我們的新政治,但不該忘卻自己的舊傳統。換言之,在中國該推行中國的新政治,在韓國該推行韓國的新政治,不該也不能在中國、韓國來推行美國或英國、法國的新政治。
今再約略言之,推行新政治有三個要點:
(一)自己的歷史文化傳統與民族個性,此即是一民族一國家之傳統所在。
(二)自己社會的現實情況,此因時代而變。
(三)世界趨勢。
因有前一項,所以必要尊傳統。因有後二項,所以傳統雖要尊,但必需隨時變。但無論如何變,不能喪失了自己的傳統。如漢城只能變成一新漢城,不能把漢城變成巴黎、倫敦和紐約、華盛頓。
但以上所言,說來似易,行之則難。所以在每一民族中,每一國家,必應有先知先覺的知識分子來研究,來倡導。
此項研究,主要須向自己研究,不貴向別一民族別一國家去抄襲。此項研究,也非短時期急切可待,亦非一兩人的智慧聰明所能完成。
所以政治上層,乃至全社會,須知尊重自己的知識分子,讓他們去自由研究,並隨時預備接受他們之指導。
而我們的知識分子也該自尊自重,以達自覺自發的階段,才可有真的救民族救國家的新政治之出現。
(一九七四年九月韓國延世大學講演,載《中央日報》副刊)思想者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