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法國的巴黎,豎起了一座紀念碑。這應該說是一座戰爭紀念碑。但紀念的,不是將軍和士兵,而是一群來自遠方的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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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問你:中國有沒有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
你無疑會很快回答:當然!而且在這場波及全世界的反法西斯戰爭中,中國是犧牲最多的國家之一。
那麼如果再問你:中國有沒有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
你可能就會有點吃不準了。
事實上,中國參加了,只是沒派軍隊——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中國派出了14萬勞工,遠赴歐洲戰場。
整整14萬中國勞工。
「一戰」歐洲戰場的中國勞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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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自然要從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
1914年7月爆發的這場世界大戰,雖然開始得有些莫名其妙,但確實在全世界範圍內都產生了廣泛的影響,當然,也波及了當時遠在亞洲的中國。
彼時的中國,中華民國剛剛建立,國內正亂作一團,袁世凱在安撫各方勢力的同時,悄悄做著「中華帝國」的黃粱美夢。面對誰都不能得罪的歐洲列強,北洋政府很快表明了自己對於「一戰」的態度:中立。
但北洋政府裡,有人不同意這樣的選擇。其中的代表人物,叫梁士詒。
後人對梁士詒評價不高,因為他一是「擁袁稱帝」,二是被認為「親日賣國」。但在那個時期,一直做到內閣總理的梁士詒,見識和能力,在北洋政府內都屬於不錯的。
梁士詒當時是袁世凱的親信,總統府秘書長,後來主管過交通和財政
梁士詒並不是一個「戰爭狂」,但他力主中國應該參加「一戰」,而且要明確站隊——站在英國和法國的協約國這一邊。他之所以這樣堅持,是因為就在「一戰」爆發一個多月後,他就通過分析得出結論:兩線作戰的德國人必敗!
所以,梁士詒認為中國應該盡早參戰表態,那麼等到戰爭結束,一來可以從德國手裡要回一直被侵佔的山東,二來可以以「戰勝國」的身份,參與到世界大家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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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中國當時的國力和財力,怎麼可能派兵參加「一戰」?
梁士詒給出的解決辦法是:派勞工,不派軍隊。
1915年,梁士詒開始派人和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接觸,詢問是否可以以派遣勞工的方式,幫助協約國。
但英國人明確拒絕了這一要求——他們也看出了中國的意圖。朱爾典在發回英國外交部的報告中提到:「在我看來,中國新一代政治家致力於中國(在國際社會中的)平等地位及在戰後擁有發言權。如果這一目標不能保證,他們是不會同意其同胞馳援歐洲戰場的。」
英國人知道,只要接受中國的援助,無論是勞工還是軍隊,都會讓中國加入協約國的一方,進而讓中國在戰後以「戰勝國」的姿態和他們一起享受權益。
所以,英國人拒絕的理由,攤開來說就是一句話:你們不配!
但是,戰局的發展,卻讓英國和法國越來越扛不住了。
1916年2月,著名的「凡爾登戰役」爆發,法國軍隊傷亡超過50萬,史稱「凡爾登絞肉機」。1916年6月,「索姆河戰役」爆發,英國軍隊傷亡超過40萬(法國又賠進去20萬士兵),史稱「索姆河地獄」。
凡爾登戰場的炮彈殼
經歷了兩年多的戰爭,英國和法國國內的男性青壯年幾乎都被徵召入伍,奔赴前線。後方勞動力奇缺,工廠裡的大量崗位已經是由婦女來承擔了。在這場慘烈大戰還看不到結束跡象的時候,「人」成了決定勝負的一大砝碼。
所以,英國和法國自然想到了世界第一人口大國: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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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5月,天津大經路(今中山路)突然出現了一家叫「惠民公司」的機構。這家公司沒有其他的業務,就是專門負責招聘勞工,然後向陷於「一戰」泥潭的英國和法國輸送勞動力。
之所以設立這家公司,是因為當時的北洋政府還沒有向德國宣戰,不願意得罪德國,所以一定堅持要以「公司」的名義運營。
江蘇丹陽的農民朱桂生(他是最後一個辭世的華工,活到105歲)曾回憶當初看到的招聘廣告:「帶著至少5年的合同去法蘭西吧!你的年收入將達到2000法郎,回來時你將成為大富翁!」
原文肯定與朱桂生的回憶有出入,但大致意思是差不多的。由此可見,當時吸引華工去歐洲的主要誘惑,是錢。
到底有多少錢?
按照當時給出的標準,去歐洲的普通華工,每人每天可以領到1法郎,如果是工頭或管理者,還會更多一些。這樣算下來,一個普通華工一個月能拿到25法郎左右(當時1塊銀圓兌5法郎),此外,只要你去了歐洲,每月你在中國的家屬,還能領10塊銀圓。
當時的一塊銀圓,能買30斤上等的大米,還有近10斤的豬肉。而一般的體力勞動者在國內的報酬,也就每月四五塊大洋左右。所以說,這個招工條件,是相當優厚的。
所以,告示一貼,報名者無數。
當時英國設立在威海的簡易勞工營。勞工要先在這裡培訓再去歐洲
當然,對於應徵者,法國和英國也有考核。他們會進行嚴格的體檢,只挑那些身強力壯的。為了找到更合適的「工源」,英國後來索性把「招工辦」從香港搬到了山東威海。法國人也認為,山東人更能適應他們國家的氣候。所以在奔赴歐洲的華工中,絕大部分都是山東人(法國人後來回憶,他們到了法國之後每天都要吃蘋果)。
1916年8月,第一批大約1000名華工,搭乘輪船抵達法國馬賽港。
很多甚至之前連村子都沒出過的淳樸中國農民,來到了一個他們從未接觸過的世界,以及,慘烈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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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後抵達歐洲的14萬華工中,英國人分走了10萬,法國人分走了4萬,法國後來還轉借給美國人1萬名華工,為美國歐洲遠征軍服務。
按照最初的約定,中國派出的華工是不參加戰鬥的。但實際上,在戰火連天的歐洲戰場,怎麼可能置身事外?
前面提到的那位朱桂生,編號「27746」,一開始被送到法國拉羅謝爾附近的麵粉廠工作,後來人手吃緊,就被安排向前線運送糧食彈藥。
在法國的朱桂生還算是幸運的。英國招收到華工後,直接把他們都投放到了前線:挖掘戰壕,修築工事,掩埋屍體,清掃地雷,修路架橋……英國人用華工替代了自己國家的碼頭工人和運輸工人,讓他們承擔了最艱苦、最繁重,甚至是最危險的工作。
華工在戰場上緊急修復被炸毀的鐵路
可能你現在很難想像,一群從農業國家走出來的人,進入現代文明國家中,並且直接遭遇最慘烈的戰爭,會是怎樣一幅景象?
有一批華工剛剛抵達英國陣地,恰逢德國的轟炸機前來轟炸。第一次看到飛機的華工們紛紛走出工事好奇地抬頭看天,然後被掃射和轟炸得血肉橫飛。
1917年2月,運送華工的法國輪船阿陀斯號遭遇德軍潛艇的伏擊,船體被一發魚雷擊中,船上的540名中國勞工全部遇難。
一位名叫張邦永的華工後來回憶,他們有些工作的地方,和敵人的戰壕也就相距50米左右。華工就站在敵人的面前挖戰壕,戰壕都挖好後,英國士兵才進來。
還有更悲壯的。
在1917年法國皮卡第的一場戰鬥中,德軍突破了防線,直接衝入了英法聯軍的陣地,正在挖戰壕來不及撤退的華工們,只能用鐵鍬、鎬頭與德軍展開肉搏。當英法援軍趕到時,大部分華工已經戰死。
搬運炮彈的華工
在這個過程中,中國人吃苦耐勞的精神和聰明的天性,給歐洲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華工最初都是承擔最底層的體力工作,但很快,他們就成為各個工廠中「第一流工人」。在那個時候,在法國後方的港口、車站、倉庫等任何地方,只要看到有起重機,在裡面操作的基本都是華工。法國海軍還專門聲明:外籍勞工,他們只要華工。
存放在威海檔案館裡的一份英國陸軍1918年的報告顯示:「中國勞工是所有外國勞工中最優秀的……大多數勞工都能熟練地工作或者說能很快掌握工作技能,而且他們一直都在鐵路、兵工廠和坦克車間高效率地工作。」
而法國軍隊總司令福煦,也曾在給法國總理的信中寫道:「(華工)是非常好的勞工,他們可以成為最好的士兵,在炮彈的狂射之下他們能保持很好的姿態,毫不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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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華工們得到的待遇,卻配不上他們的付出。
原本合同上簽訂的「包吃包住」,到了國外,都被推翻了。華工的伙食費、置裝費、醫療費等,都是要在薪金中扣除的。一個普通華工,每個月可能只能拿到原先承諾薪水的一半。
比起剋扣薪水,更不能讓華工忍受的,是人格上的歧視。
每一個華工手上,都有一個銅鐲,上面有一個屬於他自己的編號,沒有人會記住他的名字。所有的人,都是集中營式的管理,平時不准外出。
法國人對華工要寬鬆一些,比如允許他們穿著平民服裝去酒吧或咖啡館,但英國人卻因此提出抗議,認為法國人這樣管理,會加大英國人管理的難度。
英國人對華工的管理非常嚴格,不僅施行集中營式管理,對不服從命令的華工,動輒鞭打,甚至槍決。在後來被發現的英國人用來和華工交流的語言手冊上,都是命令式的語句,其中還有一句:「這是歐洲人用的廁所,中國人不准用。」
1917年,幾名華工因為內急使用了英國人的廁所,被捆起來殘酷毆打,最終引發了華工的一場暴動。
在法國一家火藥廠裡工作的華工
有些之前連飛機都沒看到過的華工,在天天遭遇轟炸之後,精神失常了。而也有一些華工,因為不想參加自殺性的任務(排雷),最終選擇在營地裡挖一個坑,躺在坑中自殺——他們相信,這樣可以留一個全屍,讓靈魂飄回故鄉。
1919年,英國議會會議備忘錄上有這樣一句話:「華工比其他有色種族的勞工擔當了更大的風險,但是他們甚至連幾塊小小的軍功章也未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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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終究會有結束的一天。
誰也沒想到,等到戰爭快結束的時候,華工竟然會成為法國女性眼中的「香餑餑」。
1918年7月,「一戰」已經臨近尾聲。有一天,一位法國姑娘跑進當地華工服務中心,她的訴求只有一個:請人按照中國人的習慣給她保媒,因為她要嫁給華工中的一個「楊先生」。
中國著名歷史學家蔣廷黻當時就在那裡服務,他接待了那個姑娘。出於好意,蔣先生提醒法國姑娘還是謹慎考慮,因為兩國生活習慣相差很大。
但那個法國姑娘非常堅持。她的理由是,如果失去這次機會,她可能就會嫁給一個莫名其妙的法國男人——掙一點錢就喝酒,喝醉了就回家打老婆。而她和「楊」已經接觸一年多了,從沒發現他喝酒,而且有很多法國男人沒有的優點。
這位「楊先生」並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在當時的法國,青壯年男性大多被徵召入伍,勞動力奇缺,所以很多女性不得不進入工廠,頂替男子的崗位。這樣就有大量的機會接觸華工。
這些華工,都是從中國挑選過來的18~40歲、身強力壯的勞工,吃苦耐勞,悟性又高。而不少法國女性也發現,華工會把每月工資中的大部分節省下來,按時寄回家,剩下的生活費也花得非常節省。這種顧家和自製的性格,讓她們對華工漸生好感。
1917年,法國勒阿弗爾甚至還發生了當地人的聚眾抗議,他們抱怨:「如果法軍繼續傷亡的話,法國就沒有男人了。因此,我們繼續打仗還有什麼意義?最終結果只會使中國人、阿拉伯人和西班牙人,娶走我們的妻子和女兒,並且遲早瓜分我們在前線為之獻身的法國領土。」
當時很多法國工廠裡,除了華工,就是婦女
而法國內務總長鮑慕司甚至在媒體上發佈通告說:「華工多數是家境貧寒的苦力……我們法國的婦女,為什麼不嫁給那些凱旋的法國士兵,而偏偏打算與黃皮膚的苦力聯姻呢?希望廣大法國女子迅速覺醒。」
法國的法律還規定:本國女子若嫁與外國男性,則自動失去法國國籍。
但針對這一點,素有「民國第一外交家」之稱的顧維鈞也發表了聲明:中國政府可以代負相關責任。江蘇籍的華工張長松和他的法國妻子露易絲,後來就是在中國駐法大使館完成了結婚登記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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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大部分勞工還是回家了。
據統計,大約有3000名華工因與法國婦女結婚,或者得到了新的僱用合同,最終留在了法國——他們也成了中法關係史上第一批移民法國的中國人。
從1918年11月1日開始,到1921年結束,大概有11萬左右的華工最後回到了中國。除去留在英國和法國的華工,大約有2萬名華工渺無音訊,埋骨他鄉。其中,留下名字的,只有1874個。
1925年,當時的旅法華工總會寫信給法國政府,希望能開闢一個紀念華工的特別墓地,但遭到了拒絕。
直到1988年,在紀念「一戰」勝利70週年之際,法國政府才公佈了有關華工的文獻,讓這段歷史大白於天下。
1998年11月2日下午,在巴黎13區唐人街區的布迪古公園內,舉行了一個莊嚴隆重的儀式——法國政府為「一戰」中在法國戰場上犧牲的華工豎立紀念碑暨揭幕儀式。
法國北部索姆省華工墓地
紀念碑碑文由法國和中國兩國文字刻著:
A LA MEMOIRE DES TRAVAILLEURS ET COMBATTANTS CHINOIS MORTS POUR LA FRANCE PENDANT LA GRANDE GUERRE 1914—1918
紀念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為法國捐軀的中國勞工和戰士
所有的墓碑,都朝向東方。
饅頭說
1919年6月27日,巴黎和會《凡爾賽和約》正式簽字的前一天。
中國代表團首席代表陸征祥收到了一個奇怪的包裹。他打開包裹一看,裡面是一把手槍,還有一張字條:「苟簽名承諾日本之要求,請即以此槍自裁,否則吾輩必置爾於死地!」
寄出這個包裹的,就是當時留在法國的華工,山東省萊蕪縣牛泉鎮上裕村農民畢粹德,編號97237。
這無疑是讓人感慨的一個故事。
當初北洋政府派出14萬華工,為的就是能以「戰勝國」的身份,在戰後向德國討回山東。但是,眾所周知,「一戰」結束後,列強並沒有把中國視為「戰勝國」,而是把德國在山東的權益,轉交給了日本。
他們的理由是:中國是「宣而不戰」。
這句話,真心對不起在異國他鄉同樣拋頭顱灑熱血的14萬華工。
有人說,華工也是為了掙工錢去的。沒錯,這確實是一個重要的動力,但這些華工到了歐洲戰場,付出了絕對對得起那份薪水的勞動,乃至生命。他們並沒有辱沒中國人的形象,正相反,他們讓世界從另一個角度看到了中國人的勤勞、勇敢和聰慧。
在那個風雨飄搖,「弱國無外交」的年代,你還需要他們做到什麼呢?
千言萬語,不如魯迅的那句話:
「歐戰時候的參戰,我們不是常常自負的麼?但可曾用《論語》感化過德國兵,用《易經》咒翻了潛水艇呢?儒者們引為勞績的,倒是那大抵目不識丁的華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