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中國飛行員的故事,這位飛行員,因為在抗日戰爭中的英勇表現而被銘記。但今天我們懷念的,其實不是他一個人,而是他所代表的一批當時中國的空中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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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8月14日,「淞滬會戰」爆發的第二天。
日本的鹿屋航空隊18架「九六式」轟炸機,每架攜帶著2枚250公斤的炸彈,從台北的日本空軍基地起飛,飛向中國大陸。
這是日本海軍第三艦隊司令長谷川清的命令。就在這一天的凌晨,中國的空軍出動飛機76架次,轟炸了日本在上海的司令部、碼頭、倉庫和艦船。
日本人根本就沒有想到:孱弱的中國空軍,居然敢在大日本帝國的空軍面前主動出擊!
所以,這是日軍的一次報復行動,報復的目標之一,就是上海附近的杭州筧橋機場。與黃埔軍校齊名的筧橋中央航校,可以說是中國空軍的搖籃,如果能摧毀筧橋機場,不僅可以緩解在上海作戰的日軍的壓力,更能一舉摧毀中國空軍的士氣。
「九六式」轟炸機
8月14日下午,9架「九六式」轟炸機飛臨筧橋機場上空,日本的飛行員甚至已經可以看到,中國的飛機正在向機場降落。
根據情報,中國空軍的第四大隊第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中隊,剛剛從河南的周口轉場到杭州的筧橋機場,剛降落的飛機肯定燃料已經不足,正是攻擊的好時機。
筧橋機場的空襲警報拉響了。
日本飛行員吃驚地發現,剛剛降落的中國飛機,立刻滑出跑道起飛昇空,而正在降落的中國飛機隨即拉升了機頭,轉身向自己的編隊撲來。
淞滬會戰的第一場空戰,就在筧橋機場上空拉開。
這是一場遭遇戰。按理說,日本空軍的轟炸機應該有戰鬥機護航,但當天因為天氣原因,日軍航母上的「九六式」艦載機不能起飛。更重要的是,第三艦隊司令長官長谷川清,根本不相信中國有什麼像樣的空軍力量,認為單憑「九六式」轟炸機就夠了。
「九六式」轟炸機是日本三菱重工研發的當時世界上非常先進的單翼戰鬥機,雖然體型笨重,但每架飛機上配有3挺7.7毫米口徑的旋回機槍,完全可以對抗普通戰鬥機。而中國空軍駕駛的,是從美國購買的霍克–3型雙翼驅逐機,火力不及「九六式」轟炸機,但飛機性能上卻優於對手。
霍克-3型驅逐機
這場不到30分鐘的空中絞殺,結局讓日本人大吃一驚,甚至讓中國人也大吃一驚:日本空軍被擊落三架飛機(當時戰報是擊落6架),擊傷一架,而中國空軍無一損失!
杭州的報紙,兩個小時後就出了號外:日本空軍不可戰勝的神話被打破!
全國沸騰。連很多中國人都不相信這個消息。蔣介石親自打來電話,問消息是否屬實,然後詢問:擊落第一架日本飛機的我方飛行員叫什麼名字?
他得到的回答是三個字:高志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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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志航,原名高銘久,1907年,出生在吉林省通化縣。1920年,13歲的高志航考入了奉天中法學校,後來又進了張作霖父子辦的炮科學校(東北軍當時以炮兵打天下)。1922年,張學良改組軍隊,決定大力發展空軍,從國外買了120多架飛機(可見當時張氏父子多麼有錢),籌建空軍學校,並準備從炮科學校中選拔18名學員到法國留學學習飛行技術。
當時高志航非常想去,但因為身高只有167厘米,落選了。他一個人在學校走廊裡哭,但沒人理睬。後來,他用法語給張學良寫了一封信,並在信中把名字「銘久」改成了「志航」,表達了自己的決心。張學良最終同意將高志航加入留學生的行列。
1927年1月,19歲的高志航以優異成績學成回國,隨後被張學良將軍任命為東北航空處飛鷹隊少校駕駛員,隨即轉任東北航空教育班少校教官。
高志航(前排右二)與留法同學的合影
在那期間,高志航遭遇了一次事故:他試駕一架剛買進的新型飛機,出了故障,彈出的操縱桿敲斷了高志航的腿骨。因為接骨效果不理想,需要敲斷重接。為了避免影響飛行員最重要的神經系統,高志航堅決不肯打麻藥,在無麻醉狀態下敲斷腿骨重接。接完骨後,高志航的傷腿短了1厘米,從此人稱「高瘸子」。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東北軍不放一槍,全線退回關內(詳見本書收錄的《「九一八事變」前後的四張面孔》)。這件事給了高志航極大的刺激,他不顧家人的反對,隻身返回關內——作為一名當時中國極度稀缺的優秀飛行員,他希望能有一個報國的機會。
高志航當年的留法同學邢鏟非,當時已經做到了當時國民黨軍政部南京航委會航空大隊長。經他的介紹,高志航來到杭州筧橋中央航校,接受了一個高級班的短期培訓。但因為他當時東北軍的身份,處處受人猜忌和排擠,結業後只得到了一個空軍見習少尉的頭銜,還沒有單獨飛行資格。
高志航的座機(第四大隊一號機)
但是,高志航一點都不在意,因為他有過硬的飛行技術。在之後幾年,他通過刻苦自修,掌握了「夜間起飛不打燈」「倒飛」「弧形飛」
等當時國際一流的飛行技術,並在幾次檢閱中技驚四座,很快就成為空軍教導總隊的少校總隊副。
1936年10月31日,蔣介石50歲生日。那天,南京航委會特別在南京舉行了一次有英、德、意等國空軍參加的空戰技術和飛行特技表演。當時正留守杭州的高志航聞訊後,主動駕機前往參加。當時,他那些拿手好戲讓外國飛行員的特技都相形見絀,給蔣介石留下了深刻印象。從此以後,高志航聲名大振。
1935年,高志航奉命去意大利考察並購買飛機。在意大利,酷愛飛行的墨索里尼對高志航的飛行技術大為讚賞,甚至希望他能留下,當然遭到了拒絕。意大利的飛機製造廠商出了重金賄賂高志航,試圖讓他買下一批落後的飛機帶回國,高志航堅決不答應,隨即向美國購買了100架霍克–3型飛機。
這就是1937年8月14日,中國飛行員駕駛的那批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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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1937年8月14日那一天。
當時筧橋機場上空大雨,由河南飛來的中國空軍第四大隊第二十一中隊9架飛機剛剛降落在機場準備加油,第二十二、二十三中隊還在飛行途中,準備降落。
已經是第四大隊隊長的高志航,得到日機來襲的警報後,隨即奔了出去。因為通信設施不靈,高志航騎了輛自行車,不停用手勢加喊叫:「起飛!趕緊起飛!」在命令第二十一中隊起飛迎敵後,高志航自己也跳上了一架霍克–3型戰鬥機,帶了兩架僚機迎了上去。
當時的日本「九六式」轟炸機編隊因為過分輕敵,已經四處分散尋找轟炸目標,放棄了交叉火力掩護,這也給升空後的中國空軍提供了難得的機會。高志航率先在雲層下發現了一架塗著迷彩色的「九六式」轟炸機,對方同時也發現了他,機槍馬上從炮口中伸了出來。
但高志航不可能給予對手任何機會,他先是用機關鎗摧毀了那架飛機的尾炮,然後從容跟進瞄準,精準擊中了對手飛機的主油箱,日機像一個火球一般,墜落在錢塘江畔。
8月15日,不相信失敗事實的日軍從馬鞍群島附近的「加賀」號航母上起飛了16架轟炸機和29架戰鬥機,再次奔襲杭州。高志航率第四大隊起飛迎敵,又打下日機3架(高志航本人擊落2架)。那一天,中國空軍第四、第五大隊一共打下17架日本飛機。8月16日,又擊落日機8架。
短短幾天,日本人引以為傲的木更津和鹿屋兩個航空隊,竟然在他們本以為「不存在」的中國空軍面前,損失了一半最新式的「九六式」轟炸機,且對戰略目標的打擊根本不能完成。
在「大日本帝國巨大的恥辱」面前,木更津航空隊聯隊長石井義大佐,剖腹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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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令人揚眉吐氣的勝利,畢竟只是暫時的。
1937年,中日兩國的空軍實力對比是這樣的:日本擁有91個飛行中隊,各類作戰飛機2100架左右,而中國一共只有300架左右的作戰飛機,日本作戰飛機是中國的7倍。
更關鍵的是,日本自己擁有飛機製造能力和技術更新能力(1940年後服役的著名「零式戰機」,曾給中美空軍造成巨大麻煩)。抗日戰爭時期,日本人的飛機越打越多,越打越強。而中國所有的飛機包括零件都從外國採購,本身沒有任何製造能力,換句話說,打一架就少一架。在最初的交手之後,中國空軍飛行員每一次駕機升空,往往要單挑對方10架甚至20架飛機。
1993年,92歲的張學良為《高志航傳》題詞
在這樣的情況下,每一個中國飛行員都知道自己的必然結局——殉國。
其中當然也包括高志航。
1937年11月,因為中國的飛機越打越少,只能從蘇聯秘密購買(美國當時因不願得罪日本,不再向中國出口飛機)。高志航受命到蘭州接收從蘇聯購買的飛機。11月28日,轉場的飛機抵達河南周口機場,隨時準備飛赴南京支援前線。
但是,這個情報卻被日本人獲悉了(一說是漢奸告密)。
11月28日清晨,數十架日軍轟炸機飛臨周口機場上空,對新到的中國飛機施行轟炸。高志航率先衝進機艙準備升空迎敵,但一連發動兩次飛機都失敗了。這時,炸彈已經在機場爆炸,身邊的軍械長勸他先找地方避一避。高志航回答:「身為中國空軍,怎麼能讓敵人的飛機飛在頭上?」
就在第三次發動的時候,密集的炸彈落在了他的座機周圍,高志航連同14架飛機,淹沒在一片火海中。
殉國時,高志航的雙手還緊緊握著飛機的操縱桿,時年3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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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壯殉國的,不僅僅是高志航。
當時,包括高志航在內,中國空軍有「四大天王」。
樂以琴,曾被稱作「空中趙子龍」,一人擊落過8架日機。在南京保衛戰中,與戰友董明德駕駛僅存的兩架飛機升空迎戰數十架日機,飛機被擊中後,跳傘落地身亡。時年23歲。
李桂丹,「八一四空戰」中擊落第二架日機的王牌飛行員。1938年武漢保衛戰中,以寡敵眾,在擊落3架敵機後,在空中被日機擊中油箱,機毀人亡。時年24歲。
劉粹剛,一人擊落過敵機11架。南京保衛戰中,日機欺負中國空軍已無力量,在南京上空做特技表演,劉粹剛單獨駕駛飛機升空,在數萬南京市民眼前擊落日機一架。1937年10月,在支援山西戰場夜航時,為了保全珍貴的飛機而不肯跳傘,最終飛機撞上高平縣魁星樓,機毀人亡,時年24歲。
除了這些英雄,還有一批名字值得銘記。
沈崇誨,在1937年8月19日的淞滬空戰中,飛機冒煙起火,與同機的陳錫純決定放棄跳傘,駕機撞擊日軍旗艦「出雲號」,最終失敗,墜機入海殉國。沈崇誨時年26歲,陳錫純時年22歲。
陳懷民,在1938年武漢「四二九空戰」中,飛機中彈起火,但他放棄跳傘,駕機翻轉180度,與當時日本王牌飛行員「紅武士」高橋憲一的日機相撞,同歸於盡。時年22歲。
上一:高志航,下一排左起:劉粹剛,李桂丹,樂以琴
還有很多在空戰中犧牲的飛行員,只是留下了一個名字。
1944年第5期《中國的空軍》上曾刊登過一篇名為《殉國成仁的烈士群》的文章,其中記載了很多當時中國空軍的飛行員,而最多的一句就是:「某天,他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在筧橋中央航校,同學之間最普遍的一個現象是:同年入校,同年畢業,同年殉國。
這些飛行員殉國時,風華正茂,他們大多有著良好的家世和教育背景,但在國難當頭之際,他們從來沒有想到過退縮。劉粹剛在寫給妻子的最後一封家書中這樣寫道:「真的,假如我要是為國犧牲殺身成仁的話,那是盡了我的天職!因為我們生在現代的中國,是不容我們偷生片刻的!」
翻開當年中國空軍的飛行員花名冊,你會發現一個殘酷的事實:在與日本慘烈的空中戰鬥中,中國的第一批精英飛行員,基本沒有一個活過1938年。
以高志航為首的中國空軍「四大天王」,在開戰一年之內,全部殉國。
饅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