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替前趙的是後趙。
後趙的皇帝是石勒。
石勒是羯人。
羯(讀如竭),又稱羯胡。他們可能是小月氏(讀如月支或肉支)的後裔,可能是西域胡的一種,可能是匈奴的附庸或混血,也可能是伊朗人種。總之,分佈在上黨(今山西潞城一帶)的羯人是來歷不明和形跡可疑的。但以其深目、高鼻和多須,一望便知非我族類。[12]
實際上羯人也備受壓迫和歧視。我們知道,胡的本義是獸類下巴的垂肉,這就已是蔑稱。羯本義則是割去睪丸的公羊,那就更是蔑稱。稱為羯胡,實在是侮辱至極。
羯,是胡人中的胡人。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弱小的民族。他們很可能是作為匈奴人的戰俘或奴隸而被帶到中國的。因此,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羯人的權益得不到任何保障,只能做牛做馬任人奴役。西晉官員甚至把他們當作商品投放市場,輾轉販賣時頭上都戴著木枷,兩個人共一副。
石勒就是這樣的奴隸。
奴隸石勒原本是個羯人部落的小帥,多少也算有點身份。然而他們民族的命運是那樣悲慘,這個小帥便注定要受盡磨難。事實上他當過佃農,做過買賣,還打算干販賣人口的勾當,只不過并州刺史搶先一步,把他也抓去賣了。
幸運的是,買主解除了他的農奴身份。不幸的是,獲得自由的石勒又落入亂軍手中。這就讓他明白,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叢林世界,忍氣吞聲是沒有出路的。羯人要想擺脫被奴役被宰割的命運,唯有自強。
石勒揭竿而起。
從亂軍手中逃出後,石勒召集山野亡命之徒,拉起了一支凶悍的土匪隊伍。以此為本錢,他由打家劫舍而攻城略地,由投靠他人而佔山為王,終於完成了從奴隸到將軍的轉換,成為匈奴漢國一員驍勇的戰將。到劉淵稱帝第二年,石勒攻陷了冀州,兵力也增加到十多萬人。
關鍵時刻到了。
作為草莽中崛起的梟雄,石勒完全可以繼續他的殺戮生涯。作為屢被漢人欺辱的羯胡,他也有了報仇雪恨的資本。然而公元309年的石勒,卻表現出對漢文化的敬重和嚮往。他在軍中為漢族知識分子專門設立了一個部門,叫君子營,還將漢人張賓尊為謀主,奉為上賓。[13]
漢人張賓是張良一類的人物,當然知道那亂世不乏可乘之機,因此把石勒選定為自己的劉邦。張賓說,我一生閱人無數,只有這個羯胡將軍能夠共成大事,於是手提寶劍到軍門大呼求見。石勒則在張賓的預見和計謀屢試不爽之後,對這個算無遺策的謀士言聽計從。[14]
張賓的到來讓石勒如虎添翼,何況這個天賦極好的羯族酋帥早已磨煉得膽大如鬥心細如發。公元314年,也就是與劉曜會師攻陷洛陽俘虜晉懷帝的三年後,石勒和張賓又通力合作,一口吞掉了盤踞在幽州的王浚。
王浚出身名門望族,在西晉末年趁著戰亂招降納叛割據一方。當時北方士族為了躲避胡人,紛紛前去投靠。王浚不明白這是因為人心思漢,還以為天命在己,居然做起了皇帝夢,完全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石勒卻很謹慎。
對幽州垂涎已久的石勒採納張賓的建議,派人帶著禮物向王浚致意。在一封充滿外交辭令的信中,石勒謙卑地自稱「小胡」,並誠懇地表示願意支持王浚稱帝。王浚看了又驚又喜。他問來人:石將軍的話可信嗎?
來人說:我們將軍確實英雄蓋世,也並非對稱帝一事不感興趣。只不過他很明白,自古以來只有胡人名臣,沒有胡人帝王,這正是石將軍見識過人之處。
這話很符合漢人的觀念,王浚也就堅信不疑。
王浚放鬆了警惕,石勒便決定突襲。三個月後,他以送禮和勸進為名,趕著數千頭牛羊大搖大擺進了薊城(薊讀如記,今北京市)。這些牛羊其實是用來堵塞街巷,以便對付王浚部隊的,如果王浚在城中設有埋伏的話。
當然,事實上是沒有。
猝不及防的王浚被活捉並被殺掉,石勒則一路高歌猛進並蒸蒸日上。西晉滅亡三年後(319),石勒自稱趙王。這個爵位原本是匈奴皇帝劉曜封給他的,但很快兩人就反目為仇。於是石勒說:趙王也好,趙帝也罷,孤自己愛當什麼就當什麼!名號的大小,難道歸他管?[15]
成為趙王的石勒再次表現出對漢文化的敬重。他明令禁止侮辱漢族知識分子,還設立公族大夫來管理士族。他又實行漢胡分治的政策,設門臣祭酒管胡人訴訟,設門生主書管胡人出入。他當然也沒忘記維護胡人尊嚴,因此建國後便將胡人改稱國人,並嚴禁使用「胡」字。
可惜消弭民族隔閡並不容易,漢人還是習慣性地將少數民族稱為胡人。有一次,某人酒後闖入宮門,石勒責問門官為什麼不嚴格執法,門官竟脫口而出說:那是一個喝醉了的胡人,哪裡還能跟他講理?
石勒笑了。他說:胡人是不好說話。
又一次,一位被石勒召見的漢族官員衣衫襤褸,讓石勒大為詫異。石勒問:愛卿難道貧窮到了這個地步嗎?
漢官答:臣的家財都被羯賊洗劫一空。
石勒又笑了。他說:羯賊搶去的,孤王來賠償。
漢官這才發現說錯了話,趕緊磕頭。
石勒卻說:孤的禁令是針對小民的,不關你們這些老書生的事。說完,當真賜給此人一大筆錢。
這就實在很難得了。更難能可貴的是,石勒高度重視文化教育,甚至親臨太學和小學考試儒家的經義,儘管他自己目不識丁。但石勒有石勒的辦法,他的辦法是讓儒生讀書給他聽,即便在行軍的路上也如此。久而久之,奴隸和強盜出身的石勒也慢慢有了學問。
如果不是文盲,石勒沒準也會成為漢學家。
然而尊師重道復興儒學的他,已經足夠被認為是合格的君主。石勒在稱帝之後曾經問一位臣僚:你看朕可以比得上哪位開國帝王?該大臣的回答是:神武韜略超過漢高祖,雄邁卓絕超過魏武帝,夏商週三王都不可比,也許只是略遜於軒轅黃帝他老人家吧?
石勒笑了。他說:你這話恐怕吹捧過了頭。人貴有自知之明。朕如果遇到高皇帝,就只能俯首稱臣;如果遇到光武帝,則不知鹿死誰手。但,男子漢大丈夫,做事就該光明磊落有如日月,終不能像曹家和司馬家父子,靠狐媚陰柔玩弄詭計,欺負孤兒寡母得天下!
據說,當時群臣全都拜倒在地,山呼萬歲。[16]
石勒這話確實說得豪氣干雲,他的歷史地位也不可低估。如果說匈奴劉淵的作用,是在漢文明的腹地打進了一根楔子,那麼羯人石勒的意義,則在於首次實現了中國北方分裂後的重新統一,儘管這次統一是短暫的。
然而南北朝的局面卻已初見端倪。在滅亡了匈奴的前趙以後,羯人的後趙擁有了除遼西(前燕)和甘肅(前涼)以外的北方大部,與東晉隔淮河對峙。這就為今後將近兩個半世紀的歷史定了調子,儘管北方將再次分裂,直到另一個民族再來整合,再次實現短暫的統一。
那麼,承擔這一歷史使命的又是誰呢?
[12]見《中國大百科全書(第一版)·民族卷》。
[13]以上見《晉書·石勒載記上》。
[14]見《晉書·張賓傳》。
[15]以上見《晉書·石勒載記上》,《資治通鑒》卷八十八、八十九。
[16]以上見《晉書·石勒載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