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用一句話來概括南北朝的歷史意義,我認為那就是:原來有的沒了,原來沒的有了。
什麼沒了?
五胡。
什麼有了?
南北。
五胡是被消融而非消滅的。匈奴、羯、氐、羌和鮮卑都融入了新漢族,途徑則是通婚混血和移風易俗。不過這種變化是雙向的,漢化的同時也在胡化。比如雙腳著地坐在椅子上,就是胡人的坐法。漢人的坐法是雙膝前跪,席地而坐。現在誰要恢復這漢家風度,恐怕很難。
不穿褲子,改為“上衣下裳”,也很難。
諸如此類的“胡作非為”還有很多,包括“胡思亂想”和“胡言亂語”。比如以時間為世,空間為界,合稱世界;以認識為智,領悟為慧,合稱智慧,便是胡人的思想方法。只不過那“胡人”不在五胡之中,而在印度。
語言也一樣。現在的普通話中,胡語胡音不少。有後來蒙古人和滿族人的,恐怕也有當年五胡的。正宗的“中原雅言”倒是有一些保留在閩南話中,可惜,聽得出來的人不多。同樣,找到懂鮮卑語的,也不容易。
歷史上的五胡與漢,已經融為一體。
漢胡界限模糊之後,南北分野便突顯出來。士族,南方的尚清談,北方的尚實務;佛教,南方的重玄理,北方的重踐行;文藝,南方秀麗唯美,北方雄渾質樸。那些厚重的石窟比如敦煌、麥積山、雲岡、龍門全在北方,駢文和詩歌等文學方面的成就則南方更高,都絕非偶然。
南方與北方,儼然兩個世界。
此後,關於南北差異的說法越來越多,比如,南腔北調和南拳北腿。前者的意思是:北方方言只是聲調不同,南方方言則連讀音都兩樣。後者的意思是:南方人打架喜歡用拳,北方人動武喜歡用腿。就連男女關係曖昧,南北說法都有不同:南方叫“有一手”,北方叫“有一腿”。[1]
南人與北人的區別,自然也就成了許多人津津樂道的話題。顧炎武就說,北方學者的問題,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南方學者的毛病,是群居終日,言不及義。魯迅先生則說,北人的優點是厚重,缺點是愚鈍;南人的優點是機靈,缺點是狡猾。總之是大為不同。[2]
南人與北人,儼然兩個民族。
同一個民族中有兩種不同的文化,似乎不大可能。然而按照林語堂先生的說法,南人和北人在身體、性格和習俗上的差異,甚至不亞於地中海人和日耳曼人。至於原來的胡漢之別,可是一點都看不出來了。[3]
所有這一切,追根溯源都要拜魏晉南北朝所賜。沒有那三四百年的隔淮而治和風雲激盪,就不會有我們今天的文化和文明。種種故事,也就無從說起。
原來有的沒了,這才有了政治上的一國兩朝。南朝和北朝都認自己為中華帝國,稱對方為魏虜或島夷,正所謂“一個中華,各自表述”。原來沒的有了,這才有了文化上的南方北方。從此,長江流域與黃河流域並駕齊驅,隋唐開創的新中華將誕生在兩河之間,一直延續至今。
這就是魏晉南北朝影響後世的根本所在。因此我的說法也許“很不專業”,卻很有文化。文化遠比專業重要。至少對我來說,是寧可“不專業”,也不能“沒文化”的。
當然,這已是題外話。
[1]請參看拙著《大話方言》。
[2]見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三《南北學者之病》、魯迅《北人與南人》。
[3]見林語堂《北方與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