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門宴的故事留下了許多謎團。其中最讓人不解的,恐怕還是項羽為什麼不殺劉邦。
是啊,為什麼呢?
原因很多。
但樊噲的闖入,應該算一個。事實上,此前對於殺不殺劉邦,項羽還在兩可之間。范增頻頻示意,他裝沒看見。但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並不阻止。項伯舞劍,掩護沛公,他也不叫停。劉邦的命,他交給了天。
然而樊噲卻讓他大起喜愛之心。因此,對於樊噲的痛斥,項羽不但沒有發怒,反倒決定不殺劉邦。顯然,項羽此時已忘了天下之爭,也忘了自己的面子,他心中只是充滿了對一條硬漢的崇敬和讚賞。
這是英雄對英雄的惺惺相惜。
的確,是英雄,就該敬惜,哪有謀殺的道理?就算要殺,也得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拚殺,又哪有在自己軍營裡酒席上,鬼鬼祟祟殺人的道理?那也太掉價了。
顯然,這也是一種孩子氣。
項羽確實孩子氣。包括他的殺人,也是。他一輩子殺人如麻,但往往是一時興起,很少出於政治需要有計劃有預謀地殺,跟范增的老謀深算完全兩樣。結果,是該殺的沒殺,不該殺的亂殺,比如屠城。
實際上孩子的天真,就是不懂事。因此,孩子往往殘忍。他們會滿不在乎地弄死一隻蝴蝶,因為他不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但如果你明確告訴他這是犯罪,再要他去做,他就下不了手。所以,項羽能屠城,不能殺劉邦。
甚至就連當年分配任務時,項羽提出「願與沛公入關」,也是孩子氣。他的目的,是要為項梁報仇,並非怕劉邦搶了先。所以,諸侯聯席會議不同意,他也就不再堅持。因為他根本就不相信劉邦那笨蛋也能打敗秦軍。
但是,當他聽說劉邦先入關中,「珍寶盡有之」時,便惱羞成怒,暴跳如雷,恨不得馬上殺了劉邦。這跟一個孩子被搶走了玩具要號啕大哭,沒什麼兩樣。所以,劉邦把玩具還給他,他就笑了,還要請劉邦吃飯。
孩子,就這麼好哄。[18]
難怪范增要說「豎子不足與謀」了。
范增說的臭小子是誰?項羽?項莊?可能都是,也可能明指項莊暗指項羽。不過就算明指項羽,他也不會在乎。因為他的心,已經飛回了彭城。
在屠殺了咸陽人民,燒燬了咸陽宮室以後,項羽決定帶著搶劫來的財寶和女人回彭城去。有人勸他說,關中沃野千里,易守難攻,是周、秦兩代的發祥之地。建都於此,可以稱霸天下,何必還要回到彭城去?
項羽卻說,富貴了而不回故鄉,那就好比穿著漂亮衣服在黑夜裡走,誰看得見?
這就不僅是孩子氣,簡直堪稱「孺子不可教也」!於是有人評論曰:大家都說楚人是大馬猴戴高帽子,果然!項羽聽說後也不含糊,直接把那人扔進了油鍋。
謝謝項羽!他現在已經為我們留下了四個成語:破釜沉舟,作壁上觀,衣錦還鄉,沐猴而冠。
不過項羽回家之前,還有一件事情要做。
這件事,就是分封諸侯。這事非做不可,因為此刻的情況跟秦初不同。秦是滅六國而得天下,當然可以不再分封。現在卻是六國滅秦,豈能由誰獨吞?
但,怎麼封,誰來封,是個問題。
楚懷王的意見,是照以前的約定辦。
項羽當然不能同意。如約,就意味著劉邦成為天下之王,這哪是項羽想要的結果?
於是他決定分三步走。
第一步,宣佈立懷王為皇帝。這時已是帝國時代,立皇帝並無問題。但,秦始皇叫「秦帝」,楚懷王就該叫「楚帝」,然而項羽卻叫他「義帝」。義,有假借的意思,比如義父、義子、義齒、義肢。
所以,義帝就是「假皇帝」。
既然是假皇帝,就管不了真問題。項羽便對將領們說:懷王是我家項梁立的,一點戰功都沒有。立他為義帝,已經很夠意思。滅秦定天下,都是諸位和兄弟我的功勞。所以,應該我們自己分封。
將領們都說:很好!
項羽便分封了十八個諸侯王。這是他的第二步。第三步,是自稱「西楚霸王」,都彭城。這樣一來,似乎就回到了春秋時代,天子、霸主、諸侯,共享太平。
可惜項羽的這個政治模式,實在不倫不類,分配的結果也不公平。項羽倒不自私。他自己的地盤並不大,楚軍集團的將領也只有四人封王。然而他分封的方式和原則卻沒有章法,既有孩子氣,又有防範心。
比如劉邦,是第一個入秦的。即便不能如約讓他王天下,至少也該讓他王關中。然而怎麼樣呢?劉邦被封為漢王,擁有巴(約今重慶市)、蜀(約今四川省)、漢中(今陝西省秦嶺以南即湖北省西北部)三郡,都南鄭(今陝西省漢中市,因春秋時期鄭國人南逃到此而得名)。
其實就連漢中這地方,也是劉邦通過張良向項伯行賄,走後門才得到的。項羽封給他的,原本只有巴和蜀。當時,巴郡和蜀郡北阻山險,東扼三峽,窮鄉僻壤,歷來被當作流放罪人之地,豈能用來酬勞大功臣呢?[19]
這也未免太霸道了吧!
不過劉邦很清楚,現在不是講道理的時候,項羽也不是講道理的人。他只能忍氣吞聲,先去漢中再說。[20]
漢元年四月,也就是秦帝國滅亡半年後,各路諸侯懷著不同的心情走向自己的封國,項羽也動身回彭城。這時的項羽,心中一定充滿衣錦還鄉的得意和喜悅,完全不會想到自己的敗亡,其實已經進入倒計時。
[18]關於項羽為什麼不殺劉邦,我在《品人錄》一書中另有心理分析,這些分析也成立,請參看。
[19]此處請參看《史記·留侯世家》。
[20]劉邦原本是打算跟項羽一決雌雄的,但被蕭何、樊噲、灌嬰、周勃等人勸阻,見《漢書·蕭何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