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劉邦稱帝 劉邦與項羽

劉邦跟項羽,是兩種人。

這一點,韓信和陳平最清楚,因為他們都是從楚營轉向漢營的。他們的說法,也大體相同。[18]

先看韓信。

韓信拜將後,曾與劉邦有一次長談。劉邦問韓信,蕭丞相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寡人推薦將軍,請問將軍有什麼計策教導寡人呢?

然而韓信並不直接回答這問題,卻是起身一拜反問劉邦:如今與大王爭權天下的,豈非就是項王?

劉邦說:是。

韓信又問:大王自己掂量掂量,如果論個人的勇猛和兵勢的精強,比得上項王嗎?

劉邦默然良久,然後實話實說:我不如他。

韓信又起身再拜說:這就對了。便是韓信,也認為大王不如他。但項王有兩條致命的弱點,這就是匹夫之勇和婦人之仁。因此,項王必敗無疑。

什麼叫匹夫之勇?說白了就是個人英雄主義。在項羽眼裡,天下英雄只有一個,那就是他自己。因此項羽身為主帥,卻喜歡衝鋒陷陣。每次戰鬥都身先士卒,自然也都所向披靡。但結果是什麼呢?

別人不是飯桶,便是草包,都沒了用武之地。

這其實是自己孤立自己。

逞匹夫之勇者,必行婦人之仁。將士們生病受傷,項羽送飯送藥,問寒問暖。將士們有了功勞應該封賞,他卻把官印緊緊捏在手裡摸來摸去,印角都磨圓了也捨不得給人,簡直就是小家子氣。

小家子氣的,多半都小心眼兒。酈食其就說,項羽的特點是「於人之功無所記,於人之罪無所忘,戰勝而不得其賞,拔城而不得其封」,誰願意跟著他干呢?[19]

劉邦則不同。他那裡,張良是貴族,陳平是寒士,蕭何是縣吏,韓信是遊民,樊噲是狗屠,灌嬰是布販,婁敬是車伕,彭越是強盜,周勃是吹鼓手。劉邦卻一視同仁,各盡所長,毫不在乎別人說他是雜牌軍、草頭王。

沒錯,劉邦是流氓,卻是流氓中的英雄,甚至天生就是領袖。他能決策,會用人,知人善任,用人不疑。而且一旦任用,就給足政策和獎賞。

對此,陳平深有體會。

陳平是從楚營叛逃到漢營的。來後不久,就因為遭人嫉妒而被舉報,罪名是「盜嫂受金,反覆無常」。劉邦接到舉報,便叫來介紹人魏無知,責問他是怎麼推薦人的。

魏無知卻滿不在乎。他說,陳平有沒有情人,收沒收紅包,臣不知道,只知道他有才能。王上要的是人才,那又何必去管人家的私生活?

於是劉邦找陳平談話。

劉邦問陳平:先生起先事魏,後來事楚,現在又跟了寡人,難道忠實誠信的人會如此三心二意嗎?

陳平回答說:不錯,臣是先後事奉過魏王和項王。但是,魏王不能用人,臣只好投奔項王。項王又不能信任人,臣只好又投奔大王。臣是光著身子一文不名逃出來的,不接受別人的資助,就沒法生活。臣的計謀,大王如果覺得可取,請予採用。如果一無可取,就請讓臣下崗。別人送給臣的錢全都沒動,臣分文不少如數交公就是。

劉邦一聽,馬上起身向陳平道歉,厚贈禮物,還委任陳平為監統軍隊的護軍中尉(憲兵總司令)。

後來,陳平又建議劉邦用反間計對付項羽,劉邦立即撥款銅四萬斤,任由陳平使用,不用審計也不用報銷。結果陳平略施小計,就讓范增等人失去了信任。

所以陳平跟韓信他們一樣,都認為項羽會失敗,劉邦會成功,但陳平說得更透徹。陳平曾當著劉邦的面這樣點評:項王恭敬愛人,大王粗俗無禮。然而項王吝嗇小氣,王上出手大方,因此大家都到漢營來。

這就說到點子上了。

沒錯,論個人能力和魅力,劉邦是比不上項羽。但天下大事,卻不是一個人可以搞掂的。那麼請問,一個能夠縱橫天下的團隊,又靠什麼集結起來?

劉邦靠的是利。

這一點,劉邦集團的人都不諱言。劉邦稱帝后,曾經問過群臣一個問題:朕與項王,為什麼一成一敗?

將軍高起和王陵說,陛下派人攻城略地,打下來就賜給他,這就是與天下同利。項羽呢?打了勝仗不論人家的功勞,佔了城池不給人家好處,當然要丟天下了。

劉邦表示同意,但補充了一條:會用人。[20]

其實他的會用人,就包括多給好處(饒人以爵邑)。所以項羽身邊,不乏潔身自好的正人君子;劉邦身邊,則多是貪財好色的雞鳴狗盜之徒。

只不過,這些人都很能幹。

這就又提出了一個問題:用人,以什麼為標準?

魏無知替劉邦回答了。

面對不該推薦陳平的指責,魏無知說:臣看中的是才能,王上問的是品行。那麼請問,現在有一個大孝子,卻什麼事情都不會做,王上用他嗎?

劉邦一言不發。

是啊,一個「盜嫂受金,無德無行」的人都當了憲兵總司令,還有什麼可說的呢?[21]

但這絕不意味著劉項之別在德與才,事實上項羽干的缺德事也不少。劉邦曾當面數落項羽十大罪狀,比如弒主、殺降、背約、貪財等等,大體都是事實。他的個人魅力,是審美魅力,不是道德魅力。[22]

項羽確實是好看的。包括他的征戰,別姬,酷,孩子氣,都好看。實用主義和功利主義的劉邦,則一點都不好看。因此,後世之人多半同情項羽,不喜歡劉邦。他們在表達同情和欣賞時,也忘掉了項羽坑殺降卒二十萬,多次屠城,縱容軍隊燒殺掠搶和強姦婦女的罪行。[23]

很顯然,講審美,選項羽;講實惠,選劉邦。貴族的時代講審美,平民的時代講實惠。歷史選擇了劉邦,只能說明時代變了,而且非變不可。

直徑17.5厘米,出土於陝西西安漢長安城遺址。

漢五年二月,劉邦即皇帝位於定陶。七年半以後,已定都長安的他回到故鄉沛縣,盡召故人父老子弟暢飲。酒酣之際,劉邦親手擊築,自為歌詩——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此歌一出,和聲四起。劉邦離座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他拉著鄉親們的手說,遊子悲故鄉!我雖然不得不定都關中,但百年之後,魂魄還是要回沛中來的。[24]

看來,劉邦雖然無情,卻並不冷酷;雖然現實,卻也有詩意。但他代表的,卻畢竟是一個冷酷無情、摧殘人性的制度,是一個必然要以權欲和利慾代替英雄氣質和貴族精神的制度。而且,這個制度將延續兩千多年。

新時代開始了。

這個時代,是從秦開始的。

[18]韓信的說法,均見《史記·淮陰侯列傳》;陳平的說法,均見《史記·陳丞相世家》。

[19]見《史記·酈生陸賈列傳》。

[20]見《史記·高祖本紀》。

[21]見《史記·陳丞相世家》。

[22]見《史記·項羽本紀》。

[23]關於劉邦和項羽的比較,亦請參看拙著《品人錄》。

[24]見《史記·高祖本紀》。

《易中天中華史:秦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