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政的姐姐叫聶榮。
聶榮也到了韓國。因為聶政死後,韓國人成了沒頭的蒼蠅。他們不知道這個刺客是誰,為什麼要刺殺俠累,又是誰在幕後指使。冤有頭,債有主。怒不可遏的韓侯下令將聶政暴屍街頭,懸賞千金,務必查清他的真名實姓。
消息傳來,聶榮立即趕往韓都,並一眼就認出了弟弟。
聶榮伏屍大哭。
圍觀的韓國人替她捏把汗。他們說:我們國君正在懸賞追查這個刺客,夫人難道不清楚嗎?怎麼還敢來認屍?
聶榮說:我當然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想我這苦命的弟弟,雖然身懷絕技,志向遠大,卻因為放心不下老母和妾身,只能忍辱負重,屈身市井,混跡於販夫走卒之中。現在老母賓天,妾身已嫁,他可以「為知己者死」,也可以大顯身手,揚名立萬了。但,弟弟因為妾身尚存,不忍牽連,竟如此地毀壞自己的容貌。我又怎麼忍心為了苟活在世,而泯滅賢弟的英名呢?說完,聶榮竟哭死在弟弟的屍體旁。
這讓人想到了安提戈涅。
安提戈涅是古希臘劇作家索福克勒斯的劇中人。她的哥哥波呂尼克斯在宮廷鬥爭中失敗,被他們的舅舅、新國王克瑞翁宣佈為「叛國者」,拋屍郊外,去餵野狗和猛禽。然而安提戈涅卻不顧克瑞翁「收屍者殺無赦」的命令,在哥哥的屍體上撒土三次,以代掩埋。
克瑞翁盛怒。
盛怒的克瑞翁抓住自己的外甥女,問她是否知道國王的命令是不可違抗的。
安提戈涅平靜地回答——
我知道。不過,我也知道另一種命令。這命令不是今天或明天的,而是永遠的。誰也不知道它來自何處,但誰都不能違抗它卻不受神的譴責。正是這命令叫我去埋葬波呂尼克斯,因為不能讓我母親死去的兒子沒有葬身之地。
聶榮接到的,莫非也是這樣的命令?
塑造了安提戈涅形象的索福克勒斯,跟聶榮應該是同時代人。距離那位「自殺的刺客」鉏麑,則大約二百多年。真沒想到,兩個偉大的民族的童年氣質,竟會如此相同。[12]
即《聶政刺韓王曲》,含「刺韓」、「衝冠」、「發怒」、「報劍」等樂段,嵇康就以善彈此曲著稱。
鉏麑接到的,也是另一種命令。正是這命令讓他義無反顧,正是這命令讓他殺身成仁。當然,這三個人的出發點是不一樣的。鉏麑是為了國,聶榮和安提戈涅是為了家;鉏麑是為了正義,聶榮和安提戈涅是為了親情。然而他們接到的命令卻來自同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就叫天良。
天良在,則天理存。
不過鉏麑雖然死了,靈公卻沒有住手。他設宴招待趙盾,後堂則埋伏著甲士,還有惡犬。靠著別人的幫助,被迫害的趙盾才殺出重圍,逃離國都。如此步步緊逼的結果,是靈公終於被趙盾的堂弟或堂侄趙穿所殺。時間,是在這年的農曆九月二十六日。
但這筆賬,最後還是算到了趙盾的頭上。趙穿殺了靈公後,晉國的太史董狐立即將此事記錄在案,稱「趙盾弒其君」,並在朝廷上拿給大家看。
趙盾說:不對,不是我殺的。
董狐說:你是晉國正卿。你被追殺,並沒逃出國境;你回朝廷,又不嚴懲兇手。國君不是你殺的,是誰殺的?
史官的尊嚴有如哨兵,神聖不可侵犯。
趙盾無言以對。
這就是文天祥《正氣歌》中所謂「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它比刺客的刀子還要銳利,因為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精神的力量雖然無形,卻也無敵。因此,文天祥那句話也可以改成「在韓聶榮哭,在晉董狐筆」。
這是怎樣的女人!
這是怎樣的男人!
有這樣的女人和男人,當然會有非同尋常的情人。
[12]索福克勒斯完成《安提戈涅》,是在公元前442年(一說441年);聶政刺韓,是在公元前397年(韓烈侯三年)。所以索福克勒斯和聶榮可算同時代人。鉏麑自殺,是在公元前607年(晉靈公十四年)。所以鉏麑與聶榮、安提戈涅相距二百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