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所謂君子,雖然原本指階級和出身,但久而久之便會變成一種人格精神,包括剛直不阿、光明磊落、行俠仗義和相互尊重,其核心則是高貴。這種精神在古代戰爭中表現得尤為突出,而且還是全球性的。
比如古希臘。
在波斯人眼裡,希臘人是固執、愚蠢和荒唐的。他們總是要選擇最平坦最開闊的地方,雙方擺好陣勢,派出傳令官相互宣戰,然後才開打。這跟我們春秋的「不以阻隘」,簡直如出一轍。由於雙方都沒有可以隱藏和躲避之處,結果自然是兩敗俱傷,就算一方勝出也得不償失。
對此,一位波斯將領表示十分不解:既然你們言語相通,又有傳令官宣戰,為什麼不能通過談判來消除爭端解決問題呢?如果只能訴諸戰爭,又為什麼不能先給自己找個有利地形,然後再嘗試開戰呢?[16]
其實,嘲笑希臘人的波斯人,自己也差不太多。公元前479年8月,波斯和希臘的軍隊在普拉提亞平原會戰。波斯人先到,在阿索普斯河北岸擺開陣勢。由三十多個城邦組成的希臘聯軍,則拖拖拉拉半天都湊不齊,開戰前還有人源源不斷趕來。然而就在希臘人慢慢集結,甚至只有少數散兵游勇時,兵強馬壯的波斯軍隊卻按兵不動。直到希臘人有了十一萬之眾,波斯統帥才下令進攻。這跟我們春秋時期的「不鼓不成列」,又有什麼兩樣?
結果,普拉提亞會戰以波斯人的慘敗告終。
這讓我們想起了泓之戰。
公元前638年,也就是普拉提亞會戰的一百五十多年之前,楚宋兩國戰於泓水。當時宋軍先到,也擺好了陣勢。然而無論在楚軍過河前,還是過河後,宋襄公都不肯發起進攻。他硬是要等到楚軍完全站穩腳跟陣勢擺好,才敲響戰鼓。結果,宋軍大敗,襄公負傷,並於第二年去世。
戰敗後,宋國人都怪罪襄公,襄公卻不後悔。他說,不重傷,不擒二毛,不以阻隘,不鼓不成列,都是禮。不遵守這些禮,就不是君子。寡人雖然是早已亡國之殷商的殘渣餘孽,也不能做偷雞摸狗的事。
有此想法的,並非只有宋襄公。
比如亞歷山大。眾所周知,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有一句名言:偷來的勝利不光彩。因此,在公元前331年高加美拉大戰的前夜,他拒絕了偷襲波斯大營的建議。是啊,有著貴族精神和君子風度的古代軍人認為,戰爭是一種高尚而榮耀的事情,必須堂堂正正地進行。乘人之危和落井下石都是不義的。這樣做,不但違反規則,而且勝之不武。
亞歷山大善有善報。公元前326年,也就是高加美拉大戰五年後,他在印度河遭遇波魯斯。當時亞歷山大率領的是騎兵,且遠道而來,喘息未定,人生地不熟。波魯斯布下的卻是象陣,還從容不迫,以逸待勞。勝負,幾乎不言而喻。
然而波魯斯卻像當年的宋襄公和波斯統帥一樣,心甘情願地坐失良機。他耐心地等待馬其頓軍隊渡河、集結、調整、休息、佈陣,一直等到對方一切就緒,這才與之交鋒。結果印軍大敗,波魯斯也做了俘虜。
傻得可愛的波魯斯,可謂印度版的宋襄公。
不過這位「印度宋襄公」同樣善有善報。亞歷山大待他以國王之禮,還讓他繼續統治自己的王國。這不僅因為波魯斯有著魁偉的身材、英俊的外表,更因為他有著武士的英勇和高貴。正是這種精神,讓亞歷山大由衷地表現出欣賞和崇敬。
這是一種王者風範。
的確,在印度的種姓制度中,國王和武士都屬於第二等級,叫「剎帝利」。作為高貴的等級,剎帝利也必須有高貴的表現。婆羅門教的《摩奴法典》甚至明確規定,戰爭中不能使用「奸詐的兵器」。而且,跟中國春秋的「不重傷」和「不擒二毛」一樣,他們也不能攻擊處於弱勢的人。弱勢群體包括婦女、兒童、老人、殘疾人、傷病員,也包括俘虜、逃兵、膽小鬼、旁觀者,甚至包括沒穿甲冑、解除武裝和睡眠中的人。違反規定者,將受到鄙視和詛咒,並不得進入天國。
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是貴族,就得有貴族精神。儘管這精神在全世界都已所剩無幾,但畢竟曾經存在。是的,曾經存在,在希臘,在波斯,在印度,在馬其頓,在中國。
宋襄公,你不孤立!
[16]請參看雷海宗《中國的兵》(中華書局2005年版)及書後附錄王以欣《古代的戰爭規則和俠義精神》。本節參考該書和該文之處甚多,無法一一註明,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