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穆公終於見到了呂甥。[1]
呂甥是晉惠公的死黨,裡克和丕鄭的死敵。當年丕鄭被派到秦國賴賬,就謊稱不同意割讓河西之地的是呂甥。穆公聽他這麼說,便採納丕鄭的建議,派人到晉國誘捕呂甥。沒想到呂甥等人識破詭計,反過來殺了丕鄭,又把裡克和丕鄭的死黨一網打盡。秦穆公想得到的,自然全部落空。[2]
因此呂甥和穆公,可以說有一種特殊的緣分。只不過這一回,呂甥是作為晉國的使節到秦。使命,則是接回韓之戰中兵敗被俘的惠公。
呂甥的使命不容易。
任重是肯定的。韓之戰,晉國既戰敗,又理虧。答應贈與的土地不贈與,這是背信;晉國受災秦國支援,秦國受災晉國樂禍,這是棄義。因此秦國的憤怒已經到了極點。他們抓住了罪魁禍首,哪能說放就放?
秦國君臣,也意見不一。有人主張殺了晉惠公祭祖,有人主張要晉國拿太子作人質來交換。秦穆公的夫人是晉惠公同父異母的姐姐,則拼了命來救她弟弟。最後,穆公同意談判,呂甥則來接人。這件事雖然已有八九成希望,但呂甥如果一言不慎,仍可能觸怒秦國,那可就萬劫不復。
因此呂甥跟穆公的對話,便很有看點。
穆公問:貴國和睦嗎?
呂甥說:不和睦。那些小人們,因為國君被俘而羞愧難言,因為親人戰死而悲痛不已。他們不怕徵稅加賦,全都整裝待發,一心要立太子為君。他們說,寧肯事奉戎狄,也要報此大仇!君子則既心疼自己的國君,也清楚他的罪過。他們不怕徵稅加賦,全都整裝待發,一心等待貴國的命令。君子說,秦國的恩德,是一定要報答的呀!如果不能報答,那就只能戰死。小人和君子,各執己見,所以不和睦。
這其實是綿裡藏針,話中有話了。
穆公當然也聽出那骨頭來,於是又問:貴國臣民,怎麼看國君的命運前途?
呂甥說:小人憂心忡忡,認為他難免一死;君子主張恕道,認為他一定回來。小人說,我們害苦了秦國,秦國豈能放過寡君?君子說,我們已經知罪,秦國一定寬宏大量。一個人,背信棄義就抓起來,低頭認罪就放了他,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厚道的德行,更嚴厲的懲罰嗎?結果肯定是心存感激地惦念那恩德,心懷鬼胎地畏懼那懲罰。因此,就憑這一懲前毖後的舉動,秦國便可以稱霸。敝國的君子們堅信,與此相反的蠢事,秦國是不會幹的!
穆公聽了,大為讚許。他不但如約放人,還立即改善了惠公的生活待遇。[3]
呂甥這番外交辭令,不卑不亢,有理有節,確實可圈可點;而另一位外交官的表現,則堪稱以柔克剛,四兩撥千斤,不能不讓人拍案叫絕。
這位使節,就是魯國大夫展喜。
展喜比呂甥更難。呂甥代表的晉國,只是戰敗而已;展喜代表的魯國,卻是還沒開打就得求和。公元前634年,魯僖公因為得罪齊國,遭到討伐。魯國根本不是對手,只能訴諸外交。但,話怎麼說,事怎麼辦,見面禮怎麼送,魯國君臣一籌莫展。因為再貴重的禮物,人家也可能不屑一顧。最後,展喜決定帶最微不足道的東西去。
他帶去的是「膏沐」。
膏沐,其實就是洗髮膏和沐浴露。
展喜說:敝國寡德之君不懂事,沒伺候好貴國邊疆的大臣,勞累君上您尊貴的腳步踏入敝國卑賤的土地,貴軍將士也風餐露宿十分辛苦,寡君非常非常過意不去。因此,特派臣下冒昧地送些洗髮膏和沐浴露,以示犒勞。
齊孝公問:魯國害怕了吧?
展喜說:小人膽戰心驚,君子有恃無恐。
孝公說:切!你們的糧庫裡一粒米都沒有,田地裡一棵草都不長。貴國都成這樣了,憑什麼滿不在乎?
展喜說:憑貴我兩國的傳統友誼!貴國先君是太公,敝國先君是周公。想當年,太公和周公輔佐武王平定天下,被成王冊封在此。天底下,還有比這更鐵的哥們嗎?小弟犯了錯誤,大哥當然要教訓,卻總不至於要了小弟的命,也不會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忘了先王。所以我們不怕。
齊孝公聽了,立即下令撤軍。[4]
顯然,這同樣是相當成功的交涉。事實上,弱國未必無外交。相反,正因為弱勢,才更要善於運用外交手段;弱國或戰敗國的使臣,不但要剛柔兼濟智勇雙全,還更要有君子風度和貴族精神。
那就再看幾個案例。
[1]呂甥名飴(讀如儀),是晉侯的外甥,采邑在呂(今山西省霍縣西),所以叫呂甥。又因為陰(今山西省霍縣東南)、瑕(今山西省臨猗縣附近)也是他的采邑,所以也叫陰飴甥、瑕呂飴甥。
[2]事見《左傳·僖公十五年》。
[3]八年後,晉惠公卒,卒後一年,公子重耳在秦國軍隊的護送下回國為君,是為晉文公。呂甥等人策劃叛亂,謀殺晉文公未果,逃亡,被秦穆公誘殺。
[4]事見《左傳·僖公二十六年》、《國語·魯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