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殷紂王是自焚而死的。
當然,據說而已,並無證據。[1]
沒人知道他當時怎麼想,也沒人解釋周武王為什麼能在一片火海和焦土中找到紂王的屍身,並把他的腦袋割了下來。這就正如沒人知道埃及女王克婁帕特拉在跟屋大維打得不分上下時,為什麼會突然撤出自己的艦隊,拋下情郎安東尼,匆匆忙忙回到王宮自殺。
歷史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失敗者就像水裡的魚,即便流淚也沒人在意,更不會留下痕跡。
我們只知道,周武王甚至來不及脫下戰袍,就借用商人的宗廟向皇天上帝和列祖列宗稟告勝利,並同時宣佈接手政權,儼然以「中國」自居了。[2]
當然,真正的開國大典,還必須以更盛大更隆重的祭祀儀式在周的京城舉行。那時,他們將在天帝的身邊看見早已去世的先祖文王,看見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正以欣慰的眼光,慈愛地看著自己表現出色的子孫。
然而周公卻是心頭一緊。[3]
周公是文王的兒子、武王的弟弟、成王的叔叔,也是周文化和周制度最重要的創始人之一。在這樣的儀式上,他誠惶誠恐是可能的,心存敬畏是可能的,莊嚴肅穆更是可能的,怎麼會驚悚呢?莫非看見了什麼?
正是。
他看見戰敗的殷商貴族,看見那些往日的人上人,正排著隊伍畢恭畢敬地魚貫而入。
一股悲涼之情,在周公心底油然而生。
也許還有酸楚。
是啊!想當年,殷商的祭祀何等氣派而奢華。上百頭的牛羊,數不清的酒具,琳琅滿目的珠寶,還有一個個獻祭的活人。作為附庸小國的周,不也得派出代表助祭,規行矩步地行禮如儀,甚至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大開殺戒嗎?
然而現在,這些衣冠楚楚儀表堂堂的殷商貴族,卻只能充當助理,拜祭周人的祖先。
天,真是說變就變!
這盤龍城建於商中期,是一座以城為中心的商文化遺址群。城內面積約75400平方米,考古發現三處大型宮殿基址。雖非商王宮殿,但其工程做法、城池、殿堂均與中原殷商都城一致,皆為當時最高的建築水準。商代宮殿和宗廟建築,通常有高大的城牆、恢宏的殿堂和以中軸線為中心的對稱佈局。這些特點為後來歷朝歷代的皇城宮殿建築所繼承。
據周公後來自己說,那一刻,他想了很多。他想,商的祖先,不也光榮偉大嗎?商的子孫,不也萬萬千千嗎?然而天命一旦改變,他們就成了這副德行。那麼,我們周的子孫,會不會也有一天穿著別人的禮服,戴著別人的禮帽,跟在別人的後面,祭祀別人的祖宗?
完全可能。
周公清楚地記得,武王伐紂,出兵是在正月(子月),勝利是在二月(丑月),實際只用了三十多天。這實在太快了!如果他知道,後來全副現代化武裝的美英聯軍,推翻薩達姆政權尚且用了五十六天,恐怕真會倒吸一口冷氣。
高聳的樓台,為什麼說倒就倒?銅鑄的江山,為什麼不堪一擊?歷史的悲劇,會不會再次重演?新生的政權,能不能長治久安?
周公憂心忡忡。
沒錯,皇天上帝的心思,誰也猜不透。他鍾愛過夏,眷顧過商,現在又看好周,這可真是「天命無常」。看來,沒有哪個民族是天生的上帝選民,也沒有哪個君主是鐵定的天之驕子。一切都會變化。唯一不變的,是變。
這就萬萬不可粗心大意,必須以殷商的滅亡為教訓,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居安思危。顯然,在突如其來的勝利面前,周人沒有驕傲得像得勝的公牛,反倒如同站在了薄冰之上、深淵之前,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這是一種憂患意識。
是的,憂患。事後,周公在他創作的讚美詩《文王》中,曾這樣告誡自己的族人和同盟——
殷的貴胄來到了周京,
天的心思可真沒有一定。
請把殷商當作明鏡,
想想怎樣保住天命,
保住萬邦的信任。[4]
周人,為什麼這樣理智冷靜?
也許,因為他們是農業民族。
[總注]本卷涉及之西周史實,均請參看司馬遷《史記·周本紀》、範文瀾《中國通史》、翦伯贊《先秦史》、楊寬《西周史》、許倬雲《西周史》。
[1]關於殷紂王之死,《史記》只說「登鹿台,衣其寶玉衣,赴火而死」,沒說火是誰放的。《史記正義》引《周書》則稱:「紂取天智玉琰五,環身以自焚。」
[2]見《逸周書·世俘解》。
[3]周公姓姬名旦,也叫「文公」或「叔旦」。他是周文王的兒子、周武王的弟弟、周成王的叔叔。因為采邑(封地)在他們民族的發祥地「周」(今陝西岐山),所以叫「周公」。由於武王在伐紂之後沒幾年就病故了,繼位的成王年幼,周公成為新政權最重要的領導人之一。至於周公是否「攝政稱王」,學界歷來爭議很大。有說他攝政稱王的,有說他只攝政不稱王的,還有說他既沒攝政也沒稱王的。但說他是主要領導人,應無問題。
[4]周公創作的《文王》一詩,見《詩·大雅·文王》:「侯服於周,天命靡常,殷士膚敏,祼將於京。厥作祼將,常服黼冔,王之藎臣,無念爾祖。無念爾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宜鑒於殷,駿命不易。命之不易,無遏爾躬,宣昭義問,有虞殷自天。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儀刑文王,萬邦作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