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跟西方相反。
沒錯,華夏民族也有理性,但不是科學理性,而是道德理性或倫理理性。這種理性認為,人類天然地就是「群體的存在物」。群體是先於個體的,也是高於個體的。沒有群體就沒有個體,就算存在也沒有價值。個體存在的價值、意義和任務,就是在群體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並恪守本分,作出貢獻。因此,面對他人,要克制自己,叫「克己復禮」;面對自己,則要融入集體,叫「天倫之樂」。
顯然,我們的憂與樂,都是群體和群體性的。是啊,想那天下原本屬於聖上,它的興亡干我等草民屁事,為什麼要事事關心?只因為家國一旦淪亡,就沒了安身立命之本,也就會纍纍如喪家之犬,惶惶然不可終日,這才性命攸關。
實際上,事事關心也好,匹夫有責也罷,我們最擔憂的就是群的解體。因此中國人的憂患不是憂天,而是「上憂其君下憂其民」。同時也樂觀,相信「天不會塌下來」,也不能塌下來。天是「人之父母」,如果塌了,奈蒼生何?
老天有眼,當然是一種「有意識的自欺」,卻又是「很必要的自欺」。無此自欺,內心就會崩潰。何況誰都清楚,那只是心理安慰和精神支持。天下的太平和社會的穩定,落到實處還得靠士農工商軍民人等,靠大家心往一處想。老天爺其實靠不住,宗教和神就更不靠譜。
必須「以人為本」。中華文明的第一種精神產生了。
這就是「人本精神」。
中華文明也有人本精神嗎?有,但與西方不同。西方在古希臘時就是「人本」,卻又在中世紀變成了「神本」,這才需要文藝復興,在更高的層次上回到「人本」。我們的人本精神則是相對於商的。商神本,周人本,如此而已。
但更重要的,是「人」不同。
西人是個體的、獨立的、自由的,華人則是群體的、家國的、倫理的。維繫群體,靠的是宗法制度、禮樂教化和血緣關係。我們相信,所有人都是「人生父母養」,所有人也都「未敢忘憂國」。因此,重莫大於孝,高莫大於忠,哀莫大於心死,亂莫大於犯上。任何時候,穩定都壓倒一切。
然而《周易》說過,世界永遠在變化,唯一不變的就是「變」。何況長翅膀原本為了飛翔,豈能不動?要動,又要穩,就只能盤旋。要變,又不能亂,則只能變成太極圖。
太極圖是什麼?陰陽二極的內循環或窩裡鬥。它們可以旋轉,可以消長,可以起伏,還可以互換,但不能出圈。至於那「二極」,可以是禮與樂、儒與道、官與民、出與入,等等等等。但總之,是人不是神。
也因此,要禮樂,不要宗教。
禮樂是從巫術演變而來的。前面說過,進入國家時代以後,原始時代的圖騰和巫術都得變。巫術在印度變成了宗教,在希臘變成了科學,在中國變成了禮樂。圖騰在埃及變成了神,在羅馬變成了法,在中國則變成了祖宗(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二卷《國家》)。只不過,這一變化繞了一個彎:夏把圖騰變成了祖宗,商把祖宗變成了神,周又把神變成了聖。
神變成聖,宗教的發生就沒了可能。
是的,沒有可能。因為聖是人,不是神。聖人崇拜是人的崇拜,不是神的崇拜。何況周人之所以要聖,就因為不想要神。因此,我們不可能產生真正的宗教,哪怕人神共處,或者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
中華文明,注定只能是「無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