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落變成國家,並非因為緋聞。人類發明國家,更不是為了尋歡作樂。但這事卻被認為與「逐出樂園」無異,不管那伊甸園是耶和華的,還是倫勃朗的。反正,進入國家時代,好日子就算過完,這是很多人的共識。
比如希臘和羅馬的兩位詩人。
古希臘的那位詩人叫赫西俄德,古羅馬的叫奧維德。他們的共同觀點,是都認為自己生活在黑鐵時代。之前,則是黃金時代、白銀時代和青銅時代。黃金時代最好,人類美好高貴,社會公正和平。白銀時代馬馬虎虎,但不再天真無邪。青銅時代戰火連天,但信仰和神性猶在。黑鐵時代就一塌糊塗,人類變得貪婪殘忍,互不信任,互不相容,沒有信仰,也不再有真理、謙遜和忠誠。[6]
當然,兩位詩人略有不同。在希臘詩人那裡,青銅時代之後,黑鐵時代之前,還有英雄時代。英雄時代比青銅時代好,人類與半神和英雄一起生活。可惜,英雄們被捲入底比斯戰爭和特洛伊戰爭,從此萬劫不復。
這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類似的說法,我們民族也有。比如希臘、羅馬的黃金時代和白銀時代,在儒家那裡就叫「大同」。大同之世的特點是「天下為公」。財產是公產,權力是公器,首領是選舉出來的公務員,族民也都一心為公,因此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各盡其能,各得其所,天下太平。
希臘、羅馬的青銅時代,儒家叫「小康」。小康之世的特點是「天下為家」,財產私有,權力世襲,戰爭不可避免,道德禮儀和聖人英主也應運而生,有點像希臘的英雄時代。[7]
引自宋鎮豪著《夏商社會生活史》。台西遺址的中心位置,是一組大型宅落,佔地面積1400 平方米以上,由七座大小形制不一的房屋組合而成。邑內的居民成分,大體為氏族生活共同體。
至於黑鐵時代,恐怕是只能叫「亂世」的。
大同、小康、亂世,就是儒家那裡的歷史三階段。堯舜是大同,夏商周是小康,春秋戰國是亂世。
對應這歷史三階段的,是三種指導思想和政治哲學:大同講帝道,小康講王道,亂世講霸道。先秦諸子中,主張霸道的是法家,主張帝道的是墨家,儒家則主張王道。因為大同已不可能,亂世又不正常,因此應該「尊王道,行仁政,奔小康」,構建和諧社會。這恐怕也是一種中庸之道。
但這只是一家之言,諸子則另有說法。
比如莊子是只認羲皇之世的,墨子也只認大禹之世。其實就連孔子,也推崇堯舜之世。只不過他老人家比較現實,認為能夠回到東周就算不錯,實際上是退而求其次。
這樣看,我們也是四階段。比如女媧到伏羲,便可以叫黃金時代;炎黃到堯舜,是白銀時代;夏商周,是青銅時代;春秋戰國,則無疑是黑鐵時代。對於前三段,諸家有爭議。對於後一條,除法家外,無分歧。
如此說來,人類一旦建立國家,豈非就每下愈況,等於踏上了不歸之路?
當然不是,也沒有後悔藥可吃。
事實上,氏族部落時代,並非莊子和希臘、羅馬這些詩人哲學家們說的那麼美好。夜不閉戶?那是沒東西可偷。炎黃與蚩尤的戰爭,則跟後世一樣殺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更重要的是,一個民族如果沒有國家,或沒能建立自己的國家,她的歷史就會一直停留在史前時代,比如某些印第安人。相反,只要建立過國家,哪怕後來失去,也會有自己的文明,比如猶太。
國家,是文明與史前的分水嶺。
難怪孔子不但不否定小康,還要對小康生活推崇備至,說「鬱鬱乎文哉,吾從周」了。[8]
問題是,為什麼只有建立了國家,才算進入文明時代?國家對人究竟有什麼意義?人,真的是必須發明國家並生活在其中的動物嗎?如果是,又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感歎今不如昔,懷念氏族和部落時代?
國家的邏輯,究竟在哪裡?
[6]請參看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奧維德《變形記》。
[7]見《禮記·禮運》。
[8]見《論語·八佾》:「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