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琴海早晨的陽光從來就很迷人,雅典的居民也大多起得很早。作為城邦的當家人,伯裡克利(Perikles)將軍早早吃完簡單的早餐,就吻別女友辦公去了。
他的女友是外籍居民,因此只能同居,不能結婚。
這事很讓伯裡克利頭疼,因為這意味著他們生下的兒子小伯裡克利,將不能成為雅典公民。
當然,外籍居民的待遇並不差,同工同酬,來去自由。他們所做的貢獻,也能得到城邦的承認和尊重。比如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史學之父希羅多德,便都是外籍居民。但除非特許,外籍居民不能擁有政治權利,對城邦的公共事務也沒有發言權,哪怕他是伯裡克利的兒子。
伯裡克利的鬱悶,可想而知。
更糟糕的是,這條關於公民資格的法律,恰恰是伯裡克利執政期間,由他本人提出並極力促成通過的。只不過,那時還沒有這位讓他神魂顛倒的同居女友。
這真是不折不扣的作法自斃。
但伯裡克利只能嚥下苦果,儘管他是雅典城邦最有權勢的人。事實上,伯裡克利不僅位高權重,而且對城邦的貢獻無與倫比。正是在他的治下,雅典走向輝煌,達到鼎盛,以至於這個時期被稱為「伯裡克利的黃金時代」。這個時期的雅典,也被伯裡克利本人驕傲地稱為「希臘人的學堂」。
伯裡克利,是可以相當於大禹或周公的。
然而伯裡克利的待遇,卻比大禹和周公差得遠。作為公民,他沒有任何特權和享受,只能跟其他人一起住在普通居民區裡,房子是土坯壘成的牆,坡式屋頂上蓋著赤陶的瓦片。作為民選的將軍,他也只能聽命於公民大會。他甚至必須接受這樣的事實:出席公民大會受審,並判處巨額罰金和解除職務,儘管一年之後他再度當選。
這事發生在公元前430年,也就是伯裡克利發表「陣亡將士葬禮演說」的第二年。正是在這個著名的演講中,伯裡克利熱情洋溢地謳歌了雅典的民主制度,認為只有這樣的制度才是最合理的,也只有它才能保證希臘城邦的繁榮昌盛,希臘人民的幸福安康。他的演說是那樣的真誠和實在,完全沒有想到很快就會被自己讚頌的制度,一耳光打得滿地找牙。
命運相似的還有丘吉爾。
領導了反法西斯鬥爭的英國首相溫斯頓·丘吉爾,也是在勝利之後被他的人民利用民主制度卸磨殺驢的。1945年7月,保守黨在英國大選中落敗。正在參加波茨坦會議的丘吉爾,只能黯然神傷地走下舞台。據說,挨了當頭一棒的丘吉爾聞訊以後曾發表了這樣一句名言:偉大的民族對自己的偉大人物,總是忘恩負義的。
丘吉爾此刻的心情,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實際上,丘吉爾那句話正是古希臘作家普魯塔克評論伯裡克利的。而且我們還必須補充一句:這樣的民族也一定是崇尚民主的。事實上,只有民主國家的公民才會如此「忘恩負義」。更重要的是,也只有這樣國家的公民才能夠這樣做。
因為民主的要義,就是「主權在民,政權民授」。
是的,在民主制度看來,國家的公共權力不是哪個人的,也不是誰家裡的,而是全體人民的。是全體人民當中的每個人,都把自己的「私權利」部分地讓渡出來,這才共同組成和變成了「公權力」。使用公權力的執政者,只是讓渡私權利之全體人民的代理人。故,他必須由人民選舉,得到授權;必須對人民負責,受到監督;還必須有一定的任期,通過選舉來換屆。終身制,必非民主。
所以,民主國家的國民一定「忘恩負義」。他們固然看重你以前都做了什麼,做得如何,卻更關心你將來怎樣,想幹什麼。丘吉爾被取代,原因就在這裡。他和伯裡克利一樣都是被趕下台後又重新當選,原因也在這裡。
同樣,民主國家的國民也難免上當受騙。伯裡克利的下台,還有許多不怎麼樣的總統和總理的上台,便是如此。但,民主國家領導人的任期都有限制。因此,如果看走眼選錯人,有後悔藥可買。可見,民主是「可以糾正自己錯誤的制度」。也因此,它是目前「最不壞的制度」。
這就是民主。它就是這個樣子,不管你喜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