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獨立和意志自由的希臘人獲得了解放。但與此同時,他們也遇到了難題。
難題就是如何處理人際關係。
這在氏族社會是不成問題的。血緣,最天然、最真實、最溫情也最和諧。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唱婦隨,不就是中國人一貫追求也曾經行之有效的主張嗎?然而此刻的希臘人,卻成了宙斯式的「弒君英雄」,俄狄浦斯式的「殺父罪人」,早已「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他們,又靠什麼來組成社會,結為群體,不至於因各行其是而天下大亂?
契約。
用契約管理社會,在希臘人那裡絲毫都不奇怪。作為商業民族,他們早就意識到處理事務和關係,物比人好。這個「物」就是貨幣和契約。貨幣乾淨利索,契約人我兩便。只要大家都信守合同,照價付款,就相安無事。而且,由於它對簽約各方具有同樣的約束力,因此是公正的,也是公平的。
第一種平等產生了——契約面前人人平等。
這樣一種好東西,當然可以放之四海。比方說,用來制定研究問題討論問題的方法和規則。這些方法和規則,比如邏輯,是人與自然的約法,也是人與人的約法。其中,不證自明的叫「公理」,推導的過程叫「推理」,推導出來的叫「定理」,最後的結論叫「真理」。某個結論是不是真理,不歸張三說了算,也不歸李四說了算,要看是否符合邏輯關係和事先約定,誰都沒有特權可以蠻不講理。
科學誕生了,真理面前人人平等。
契約既然可以用於自然,就更可以用於社會。社會的契約就是法律。只不過,它不像商業合同那樣一對一地簽,而是全體公民一起來。由於它是關於社會問題的,所以叫「社會契約」;由於它是全體公民簽訂的,所以叫「全民公約」。
所謂「全民公約」,其實就是每個人跟其他人都互為甲方和乙方,就像民主是「自己統治自己」。這樣一種簽約,當然更必須遵守,立法者和執法者也不能例外。作法自斃,不是立法者的悲哀,反倒是他的光榮和成功。
法治誕生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但,這裡面有問題。
契約面前人人平等,是沒問題的。因為甲方和乙方人格平等,權利對等。談不攏,可以不簽;有情況,可以修改;執行不了,可以認賠毀約。總之,契約是可以商量的,而且只要甲乙雙方商量就行。商量不通,還有仲裁機構。
法律也可以這樣嗎?
難。全體公民一起來立約,不可能條條款款都意見相同。如果左也談不攏右也談不攏又怎麼辦?就不要法律了?
當然不行。
也只能先做兩個約定。
第一,法律的制定,只能尋找「最大公約數」,也就是每個人都可以接受或不能容忍的。比方說,不能殺人,不能放火,不能搶劫,不能盜竊,不能強姦,不能私入民宅。這些大家都同意,那就寫進法律,成為共識,也成為約定。
這就是「法治原則」。
第二,如果連最大公約數也找不到,那麼對不起,投票表決,少數服從多數,以多數人的約定為約定。
這就是「民主原則」。
顯然,法治跟民主一定是孿生的。法律能管的,也一定只能是底線。更高的要求,比如見義勇為、救死扶傷、相濡以沫、助人為樂等等,法律就管不著了,只能靠道德。
這就導致了西方人的又一次簽約,只不過這回是跟上帝簽的。合同的內容是——人類承諾,做好人不做壞人,做好事不做壞事。上帝承諾:好人上天堂,壞人下地獄。
宗教誕生了,上帝面前人人平等。
當然,這次簽約希臘人並不在場,也不可能在場。因為他們的那一頁,已被歷史翻了過去。完成新使命的,將是羅馬人(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九卷《兩漢兩羅馬》)。
再見了,希臘!
奇怪!獨立自由的希臘,科學民主的希臘,陽光燦爛青春年少魅力四射的希臘,怎麼說沒就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