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民族很長時間沒有宗教,也不需要宗教,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三卷《奠基者》等)。但有一條可以肯定:古代的中國人是「天下主義者」。
什麼叫「天下主義」?就是世界主義,或人類主義。在天下主義者看來,國家不過是天下一分子,就像大家族中的小家庭。因此,真正的人,只屬於天下,不屬於國家。
這,至少是春秋戰國時期中國人的觀念。那時的士人(知識分子),都是跑來跑去的。孔子、墨子、孟子、荀子,概莫能外,也從未有人罵他們是漢奸。最愛國的孔子,也不過是離開別國走得快一點,離開魯國時磨磨蹭蹭走得慢一些。但周遊列國、朝秦暮楚、改換門庭,則毫無問題。
好嘛!國家都可以不要,還要什麼宗教?
其實,別具一格的還有希臘。
希臘人也是「天下主義者」。他們的城邦原本就是殖民的結果,他們自己更不在乎見異思遷。實際上,做一個外籍居民最嚴重的後果,也只是沒有參政議政的公民權。但這頂多讓他成不了「雅典人」,卻並不妨礙他成為「希臘人」。
希臘,也是「天下」。
那麼,希臘人有宗教嗎?
有,但至少有一半是用來玩的。
希臘和埃及都是多神教,但埃及的神「半人半獸」,希臘的神「半神半人」。人身上的七情六慾,包括所有毛病和弱點,他們的神都有。從爭權奪利到爭風吃醋,從胡言亂語到胡作非為,偷情、使壞、惡作劇,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哪一樣沒幹過?最後,神的所有錯誤和壞事,都被編成悲劇或喜劇隆重上演,以至於每一次祭神的慶典都是人的狂歡。
這哪裡是宗教,又哪裡是信仰?
宗教在希臘人那裡,其實變成了藝術。
與此同時,或者更早一點,他們也把巫術變成了科學,甚至變成對純粹真理的思考。他們的科學,是「為科學而科學」的;他們的思考,也是「為思考而思考」。因此,他們又從科學走向了哲學。事實上,哲學在亞里士多德那裡,就叫「物理學之後」,中文翻譯為「形而上學」。
這就跟印度人不太一樣。
印度人是先把巫術變成宗教,再把宗教變成哲學的。因此,印度人的宗教尤其是佛教,便極具哲學意味。當然,他們的哲學也極具宗教意味。包括他們的非暴力主義、轉世輪迴和因果報應,還有瑜伽,都帶有神秘主義的色彩。
的確,喜馬拉雅山麓和恆河岸邊的印度,似乎是一個靈魂不滅的國度,一座建在人間的神殿,一條永遠潔淨的聖河。在那裡,你能聽見來自天國的聲音,就像猶太先知、耶穌基督和穆罕默德能夠直接得到神的啟示。
猶太人和印度人在天上,希臘人和中國人在人間。
一直生活在人間的中國人甚至部分地保留了巫術。民間喜歡的口彩,皇家喜歡的祥瑞,便都是巫術的遺風。毫無疑問,進入文明時代以後,巫術不再佔據舞台的中心,它也要變。只不過,既沒變成科學,也沒變成宗教。
那又變成了什麼?
禮樂。
巫術變成禮樂,其實就是變成道德和審美,或倫理與藝術。因此,其他民族依靠宗教去實現的功能,在中國就靠禮樂來完成。禮的任務是維持秩序,給我們安全感;樂的作用是保證和諧,給我們自由感;中華民族獨有的禮樂文明,則幫我們實現身份認同。
所以,我們沒有宗教,也不需要宗教。
實際上,從巫術到禮樂,在中國就像從部落到國家一樣自然,只不過時間要晚得多。準確地說,那是周人智慧的體現。因此,我們現在還不能討論禮樂。因為歷史舞台上還有一些明星沒有退場,必須交代它們的去向。
比如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