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動物便有這麼一個叫做「胃」的無底洞。這無底洞曾影響了我們整個的文明。中國號稱「美食家」的李笠翁在《閒情偶寄》卷十二《飲饌部》的序言裡,對於這個無底洞頗有怨尤之言:
吾觀人之一生,眼、耳、鼻、舌、手、足、軀骸,件件都不可少,其盡可不設而必欲賦之,遂為萬古生人之累者,獨是口腹二物。口腹具而生計繁矣,生計繁而詐偽奸險之事出矣。詐偽奸險之事出,而五刑不得不設。君不能施其愛育,親不能遂其恩私,造物好生而亦不能逆行其志者,皆當日賦形不善,多此二物之累也。草木無口腹,未嘗不生;山石土壤無飲食,未聞不長養;何事獨異其形,而賦以口腹?即生口腹,亦當使如魚蝦之飲水,蜩螗之吸露,盡可滋生氣力,而為趲躍飛鳴。若是,則可與世無求,而生人之患熄矣。乃既生以口腹,又復多其嗜欲,使如谿壑之不可厭,多其嗜欲,又復洞其底裡,使如江河之不可填,以致人之一生,竭五官百骸之力,供一物之所耗而不足者。吾反覆推詳,不能不於造物主是咎,亦知造物於此,未嘗不自悔其非,但以制定難移,只得終遂其過。甚矣,作法慎初,不可草草定制!
我們既有了這個無底洞,自須填滿。那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們有這個肚子,它的影響確已及於人類歷史的過程。孔子對於人類的天性有著深切的瞭解,他把人生的大欲簡括於營養和生育二事之下,簡單地說來,就是飲食男女。許多人曾抑制了色,可是我們不曾聽見過有一位聖人克制過飲食。即使是最神聖的人,總不能把飲食忘記到四五小時之上。我們每隔幾小時腦海中便要浮起「是吃的時候了吧」這一句話,每天至少要想到三次,多者四五次。國際會議在討論到政治局勢的緊要關頭時,也許因吃午餐而暫告停頓。國會須依吃飯的鐘點去安排議程。一個需要五六小時之久而礙於午餐的加冕典禮,將立被斥為有礙公眾生活。上天既然賦予了我們肚子,那麼當我們聚在一起,想對祖父表示敬意的時候,最好是替他舉行一次慶壽的宴會。
所以這是不無原因的,朋友在餐席上的相見就是和平的相見。一碗燕窩湯或一盆美味的炒麵,對於激烈的爭辯有緩和的效用,使雙方衝突的意見會和緩下來。叫兩個空著肚子的好朋友在一起,總是要發生齟齬的。一餐豐美的飲食,效力之大,不只是延長到幾小時,直可以達到幾星期,甚至幾個月之久。如果要我們寫一篇書評去罵三四個月以前曾經請我們吃過一餐豐盛晚餐的作家的作品,我們真要猶豫不能落筆。正因為如此,所以洞燭人類天性的中國人,他們不拿爭論去對簿公庭,卻解決於筵席之上。他們不但是在杯酒之間去解決紛爭,而且可用來防止紛爭。在中國,我們常設宴以聯歡。事實上,也是政治上的登龍術。假使有人去做一次統計,那麼他會發現一個人的宴客次數與他的陞官速度是有一種絕對的關係存在的。
既然天生如此,我們又怎能背道而馳呢?我不相信這是東方的特殊情形。一個西洋郵務總長或部長,對於一個曾請他到家裡去吃過五六次飯的朋友和私人請托,怎麼能夠拒絕呢?我敢說西洋人是與東方人一樣有人性的。那唯一的不同點,是西洋人未曾洞察人類天性,或未曾按著這人類天性去合理地組織他們的政治生活。我猜想的西洋政治圈子中,也有與這種東方人生活方式相同的地方,因為我始終相信人類天性是大抵相同的,而同在這皮肉包裹之下,我們都是一樣的,只是那習慣沒有像中國那樣普遍而已。我所聽見的事情,只有政府官吏候選人擺了露天茶會請區內選民的眷屬,拿冰激凌和蘇打水給他們的小孩子吃以賄賂他們的母親。這樣請了大家一頓之後,人們自然不免相信「他是一個和氣的好人」了,這句話是常常被當做歌曲唱著的。歐洲中世紀的王公貴族,在婚事或壽辰的時候,總要以豐盛的酒肉,設宴請佃戶們開懷大吃一餐,這也無非是這種事情的另一表現方式而已。
我們基本上受這種飲食的影響非常之深,食物深刻地影響著和平、戰爭、愛國主義、國際交流,我們的日常生活和整個人類社會組織。法國大革命的起因是什麼?是盧梭、伏爾泰和狄德羅?不,正是食物。俄國革命和蘇聯經濟實驗的起因是什麼?還是食物。更有甚者,拿破侖還說過「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顯示了他智慧的精華。還有諸如說著「和平,和平」時候,在橫膈膜下面就沒有和平嗎?這在國家和個人中都存在。當民不聊生時,帝國會崩潰,最強有力的恐怖政權統治會瓦解。在飢餓的時候,人們不肯工作,主角歌女不肯唱歌,參議員不肯辯論,除了在家裡圖一頓飽餐這目的之外,做丈夫的為什麼要整天在辦公室裡工作流汗呢?因此有一句俗話說,博得男人歡心最好的辦法,便是從他的肚子入手。當他的肉體滿足了以後,他的精神便比較平靜舒適,他也比較多情服帖了。妻子們總是埋怨他的丈夫不注意她們的新衣服、新鞋子、新眉樣,或新椅套,可是妻子們可曾有埋怨他的丈夫不注意一塊好肉排一客好煎蛋嗎?……除了愛我們幼時所愛吃的好東西之外還有什麼呢?我在別處說過,對「山姆大叔」的忠誠,是對炸面圈和火腿、蕃薯的忠誠,德國人對祖國的忠誠,是對煎餅蛋和聖誕果子麵包的忠誠。至於國際交流,我覺得我們對意大利通心粉的欣賞要遠大於墨索里尼……那都是因為食物,就像死亡一樣,都是人類不可缺的手足。
一個東方人在盛宴當前時是多麼精神煥發啊!當他的肚腸填滿了的時候,他是多麼輕易地會喊出人生是美妙的啊!從這個填滿了的肚子裡透射出了一種精神上的快樂。東方人是靠著本能的,而他的本能告訴他,當肚子好著的時候,一切事物也都好了,所以我說在東方人生活是靠近於本能,以及有一種使他們更能公開承認他們的生活近於本能的哲學。我曾在別處說過,中國人對於快樂的觀念是「溫、飽、黑、甜」——指吃完了一頓美餐上床去睡覺的情景。所以有一個中國詩人說:「腸滿誠好事,餘者皆奢侈。」
因為中國人有著這種哲學,所以對於飲食就不固執,吃時不妨吃得津津有味。當喝一口好湯時,也不妨啜唇作響。這在西方人就是無禮貌。所謂西方的禮節,是強使我們鴉雀無聲地喝湯,靜靜地吃飯,幾乎無法表達愉悅,我想這或許就是阻礙西方烹調技術發展的真原因。西方人士在吃飯的時候,為什麼談得那麼有氣無力,吃得那麼陰森,規矩高尚呢?多數的美國人都沒有那種聰明,把一根雞腿啃個一乾二淨;反之,他們仍用刀叉玩弄著,感到非常苦惱,而不敢說一句話。假如雞肉真真是燒得很好,這真是一種罪過。講到餐桌上的禮貌,我覺得當母親禁止小孩啜唇作響的時候,就是使他開始感覺到人生的悲哀。依照人類的心理講,假使我們不表示我們的快樂,我們就不會再感覺到快樂,於是消化不良、憂鬱、神經衰弱,以及成人生活中所特有的精神病等都接踵而來了。當堂倌兒端上一盤美味的小牛排時,我們應該跟法國人學學說一聲「啊」,嘗過第一口後,像動物那樣哼一聲「嗯!」欣賞食物不是什麼可羞的事。有健康的胃口不是很好嗎?不,中國人就兩樣。我們吃東西時禮貌雖不好,可是善於享受盛宴。
事實上,中國人之所以對動植物學一無貢獻,是因為中國的學者不能冷靜地觀察一條魚,而只想著魚在口中的滋味,想吃掉它。我所以不信任中國的外科醫生,是因為我怕他們在割我的肝臟找石子的時候,也許會忘記了石子,而想把我的肝臟放到油鍋裡去。當中國人看見一隻豪豬時,便會想出種種吃法來,只要在不中毒的原則之下吃掉它。在中國人看來,不中毒是唯一實際而重要的問題。豪豬的刺毛引不起他們的興趣。這些刺毛怎樣會豎立的?有什麼功用?它們和皮怎樣生連著?當它看見仇敵時,這些刺毛怎樣會有豎立的能力?這些問題,在中國人看來是極其無聊的。中國人對於動植物都是這樣,主要的觀念是怎樣欣賞它,享受它,而不是它們是什麼。鳥的歌聲,花的顏色,藍的花瓣,雞肉的肌理,才是我們所關心的東西。東方人須向西方人學習動植物的全部科學,可是西方人須向東方人學習怎樣欣賞花魚鳥獸,怎樣能賞心悅目地賞識動植物各種的輪廓與姿態,因而從它們聯想到各種不同的心情和感覺。
這樣看來,飲食是人生中難得的樂事之一。肚子餓不像性飢渴那樣受著社會的戒律和禁例,也大致不會發生什麼有損於道德的問題,這是值得愉快的。人類在飲食方面比在性方面較少矯揉造作。哲學家、詩人、商賈能跟藝術家坐在一起吃飯,在眾目昭彰之下,做餵飼自己的工作而毫不害羞,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雖則也有些野蠻民族對於飲食尚有一些羞怯的意識,仍願獨個兒到沒有旁人的地方才敢吃。關於性的問題,以後再討論,我們在這裡,至少可以看見一種本能,這本能如不受阻礙,即可減少變態及瘋狂和犯罪的行為。在社會的接觸中,飢餓的本能和性的本能其差異是顯然的。可是事實上飢餓這種本能,前面已經講過,不會牽涉到我們的心理生活,而實是人類的一種福利。其理由即因人類能對這個本能非常坦白,毫不諱飾。因為飲食沒有拘束,所以也就沒有精神病、神經官能症或各種變態了。臨唇之杯不免有失手之虞,可是一進唇內,就幾乎沒有什麼意外。我們坦白地承認人類都要吃飯,可是對於性的本能,非但不如此,並加以抑制。假如食慾滿足了,麻煩就少。頂多有些人患消化不良症、胃瘡,或肝硬化,或有些人以牙齒自掘墳墓——現代中國少數的要人頗有幾個是如此的——但即使如此,他們也並不以為可羞。
所以社會的罪惡從性慾問題產生的多,而從飲食問題產生的少。刑事條文為姦淫、離婚,和侵犯女性等案而設者為多,因飲食而違犯不合法、不道德或背信罪者就很少。頂多不過是有些丈夫去搜索冰箱裡的食物,但是我們很少聽見因此而遭絞殺的。假如真有這麼一件案件上了法庭,法官對於被告一定也會表示同情。因為我們都願坦白承認大家必須飲食。我們對饑民表示同情,卻不曾對尼姑庵裡的尼姑表示同情。
這種推論並不是無中生有的,因為我們對於飲食的問題,總比性慾問題明白得多。滿族人的女孩兒在出嫁之前,必須受烹調的訓練,同時受關於戀愛之術的訓練,但世界上可有別處的人實行這種教育嗎?飲食問題已接受知識之光,可是性的問題仍是被神仙故事、神話和迷信所包圍。飲食問題可以說是見到天日了,但性的問題依然處於暗中。
在另一方面講,我們人類沒有沙囊或浮囊,真是莫大的缺憾,假如有,人類社會的過程一定會有極大的變更,可以說,我們將變為一種完全不同的人類。如有沙囊,人類一定會有最和平、最知足、最可愛的天性,和小雞、小羊一樣。我們也許會長出一個跟鳥嘴一樣的嘴巴,因而改變了我們審美的觀念,或者也許會生著一些齧齒類動物的牙齒。植物的種子和果實或許已足為我們的食物,也許我們會在青翠的山邊吃草。大自然的產物是那樣豐盛,我們不必再為食物而鬥爭,不必再用牙齒去咬仇敵的肉,也一定不會像我們今日這樣的好鬥。
食物與性情關係,比我們所想像的更加密切。凡是蔬食動物的天性都是和平的,如羊、馬、牛、象、麻雀等;凡是肉食動物都是好鬥嗜殺的,像狼、獅、虎、鷹等。如果我們是屬於前一類的,我們的天性就會比較像牛羊了。在無須戰鬥的地方,大自然並不造出好鬥的天性。公雞的搏鬥,不是為食物,是為雌性,人類社會中的男人也還有著這種鬥爭,但今日的歐洲為了輸出罐頭食物的權利而鬥爭,其原因又有天壤之別了。
我不曾聽見過猴子會吃猴子,可是我知道人會吃人。考據我們的人類學,證明確有人吃人的習俗,而且非常普遍。我們的祖先便是這種肉食的動物。所以,在幾種意義上——個人的、社會的、國際的——如說我們依然在互相吞食,並不足為怪。蠻子和殺戮好像是有連帶性,他們雖承認殺人是一種不合情理的事,是一種無可避免的罪惡,可是依然很乾脆地把已殺死的仇敵的腰肉、肋骨和肝臟吃掉。吃人的蠻子吃掉已死了的仇敵,而文明的人類把殺死的仇敵埋葬了,並在墓上豎起十字架來,為他們的靈魂禱告。我們實在自傲和劣性之外,又加上愚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