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刁慈的「老猾」哲學卻產生了和平、容忍、簡樸和知足的崇高理想,這看來似乎是矛盾的。這類教訓包括愚笨者的智慧,隱逸者的長處,柔弱者的力量和熟悉世故者的簡樸。中國藝術的本身,和它那詩意的幻象以及對於樵夫漁夫的簡樸生活之讚頌,都不能脫離這種哲學而存在。中國和平主義的根源,就是能忍受暫時的失敗,靜待時機,相信在天地萬物的體系中,在大自然動力和反動力的規律運行之下,沒有一個人能永遠佔著便宜,也沒有一個人永遠做「傻子」。
大巧若拙,
大辯若訥。
躁勝寒,
靜勝熱。
清靜為天下正。
(老子《道德經》,下同)
我們既知道大自然的運行中,沒有一個人能永遠佔著便宜或是做著傻子,所以其結論競爭是徒勞的。老子曰:「聖人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又曰:「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當今的作家也可加上一句:「世間的獨裁者如能不要密探來衛護,我願做他的黨徒。」
因此,老子曰:「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
善為士者不武;
善戰者不怒。
善勝敵者不與;
善用人者為之下。
是謂不爭之德,
是謂用人之力,
是謂配天古之極。
有了動力與反動力的規律,便產生了暴力對付暴力的局勢:
以道佐人主者,
不以兵強天下;
其事好還。
師之所處,荊棘生焉。
大軍之後,必有凶年。
善者果而已;
不敢以取強。
果而勿矜;
果而勿伐;
果而勿驕;
果而不得已。
果而勿強;
物壯則老。
是謂不道,
不道早已。
凡爾賽會議如果請老子去做主席,我想今日一定不會有這麼一個希特勒。希特勒自以為他在政治上當權之速,證明他得到「上帝的庇佑」。但我以為事情還要簡單,他是得到克裡孟梭(Clemenceau,「一戰」法國總理)神魂的庇佑。中國的和平主義不是那種人道的和平主義——不以博愛為本,而以一種近情的微妙的智慧為本。
將欲歙之,
必固張之。
將欲弱之,
必固強之。
將欲廢之,
必固興之。
是謂微明。
柔弱勝強。
魚不可脫於淵;
邦利器不可以示人。
關於柔弱者的力量,愛好和平者之總能得到勝利,以及隱逸者的長處這一類訓誨,沒有一個人再能比老子講得更有力量。在老子看來,水便是柔弱者的力量的象徵——輕輕地滴下來,能在石頭上穿一個洞;水有道家最偉大的智慧,向最低下的地方去求它的水平線:
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
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
「谷」是空洞象徵,代表世間萬物的子宮和母親,代表「陰」或「牝」。
谷神不死,
是謂元牝。
元牝之門,
是謂天地之根。
綿綿呵!其若存!
用之不堇。
以「牝」來代表東方文化,而以「牡」來代表西方文化,這不會是牽強附會之談吧。無論如何,在中國的消極力量裡,有些東西很像子宮或山谷,老子說:「……為天下谷;於天下谷,常德乃足。」愷撒要做鄉村中第一個人,而老子反之,他的忠告是:「不敢為天下先。」講到出名是一樁危險的事,莊子曾寫過一篇諷刺的文章去反對孔子誇耀知識的行為。莊子著作裡,有許多誹議孔子的文章,好在莊子寫文章時,孔子已死,當時中國又沒有關於毀壞名譽的法律。
孔子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
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幾死乎?」
曰:「然。」
「子惡死乎?」
曰:「然。」
任曰:「予嘗言不死之道。
「東海有鳥焉,其名曰『意怠』。其為鳥也,翂翂翐翐,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追脅而棲。進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後。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緒。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患。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於其意者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
孔子曰:「善哉!」辭其交遊,去其弟子,逃於大澤,衣裘褐,食杼栗。入獸不亂群,入鳥不亂行。鳥獸不惡,而況人乎!
我曾寫過一首詩概括道家思想:
愚者有智慧,
緩者有雅致,
鈍者有機巧,
隱者有益處。
在信仰基督教的讀者們看來,這幾句話或者很像耶穌的「山上訓言」,而也許同樣地對他們不生效力。老子說,愚者得福,因他們是世上最快樂的人,這句話好似替「山上訓言」加了一些詼諧的成分。莊子繼老子「大巧若拙,大辯若訥」的名句而說「棄智」。八世紀時的柳宗元把他比鄰的山叫做「愚山」,附近的水叫做「愚溪」。十八世紀時的鄭板橋說了一句名言:「聰明難,糊塗亦難,由聰明轉入糊塗更難。」中國文學上有諸如此類不少讚頌愚鈍的話。美國有一句俚語是「不要太精明」(Don\'t be too smart),也可看出抱這種態度者的智慧。大智是常常如愚的。
所以,在中國文化上我們看見一種稀奇的現象,就是一個大智對自己發生懷疑,因而產生(據我所知)唯一的愚者的福音和潛隱的理論,認為是人生鬥爭的最佳武器。由莊子的創說「棄智」,到尊崇愚者的觀念,其中只是一個短短的過程;在中國的繪畫中和文章中,有著不少的乞丐,不朽的隱逸者、癲僧,或如屠隆的《冥寥子游》中的奇隱士等,在那上面,我們都可以看出這種尊崇愚者觀念的反映。當這個可憐的襤褸癲道變成了我們心目中最高智慧和崇高性格的象徵時,智人即從人生的迷戀中清醒過來,接受一些浪漫的或宗教潤色,而進入詩意的幻想境界。
傻子的受人歡迎是一樁實事。我相信無論在東方或西方,人們總是憎惡那個過於精明的同伴的。袁中郎曾寫過一篇文字,說明他和他的兄弟為什麼要用那四個極愚笨但是忠心的僕人。任何人只要把他所有的朋友同伴細細想一想,就可以發現我們究竟喜歡怎樣的人。我們喜歡愚笨的僕人是因為他比較老實可靠。和他在一起過日子,我們盡可以寫寫意意,不必處處提心吊膽。智慧的男人多數要不太精明的妻子,而智慧的女子也多數願嫁不太精明的丈夫。
中國歷史上那些著名的傻子,都是因為他們的真癲或假癲而討人歡喜,受人敬愛。例如宋朝著名畫家米芾號「米顛」(即癲),有一次穿了禮服去拜一塊岩石,要那塊岩石做他的「丈人」,因此得了「米顛」的名號。他和元朝的著名畫家倪雲林都有好潔之癖。又有一個著名的瘋詩人赤了足,往來於各大寺院,在廚房裡打雜,吃人家的殘羹冷飯,不朽的詩便寫在廟寺裡廚房的牆壁上。最受中國人民愛戴的,要算是偉大的瘋和尚顛僧了,他名叫濟公,是一部通俗演義的主人公;這部演義越演越長,篇幅比《堂吉訶德》(Don Quixote)還長三倍,但好像還沒有完結。他生活於一個魔術、能醫、惡作劇和醉酒的世界裡,他有一種神力,能在相距幾百英里的不同城市裡同時出現,紀念他的廟宇至今還屹立於杭州西子湖邊的虎跑。十六世紀和十七世紀的偉大浪漫天才,如徐文長、李卓吾、金聖歎(他自號「聖歎」,據他說,當他出世時,孔廟裡曾發出一陣神秘的歎息)雖然和我們一樣是人,可是他們在外表和舉動上多少違背著傳統的習慣,所以給人一種瘋狂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