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主張無憂慮和心地坦白的人生哲學,一定要叫我們擺脫過於繁忙的生活和太重大的責任,因而使人們漸漸減少實際行動的慾望。在另一方面,生於現代的人,大都需要這種玩世主義之熏陶,因為這對他是很有益的。那種引頸前瞻徒然使人類在無效果和浪費的行動中過生活的哲學,它的遺毒或許比古今哲學中的全部玩世思想為害更大。每個人都有許多生理上的工作行動,隨時能把這種哲學的力量抵消;這種放浪者的偉大哲學雖到處受歡迎,可是中國人至今還是世界上最勤勉的民族,大多數人都未成為玩世者,因為大多數人都不是哲學家。
所以這樣說來,玩世主義很少會有變成大眾所崇拜的流行思想的危險,這一點可以不必擔憂。中國道家哲學雖已獲得了中國人心胸中的感應,已經存在了幾千年,在每首詩歌和每幅山水畫裡都可看得出來,但是大多數中國人依舊過著熙來攘往的生活,依舊相信財富、名譽、權力,肯為他們的國家服役。如若不這樣,人類生活便不能維持下去。所以中國並沒有人人都服從玩世主義,他們只在失敗後才做玩世者和詩人,我們的多數同胞依舊還是出力的演員。道家玩世主義的影響,僅在於減低緊張生活,同時在天災人禍的時候,引導人民去信仰自然律的動作和反動作,信仰正義必能因此而得伸張。
然而,在中國的思想上還有一種相反的勢力,它和這種無憂無慮的哲學、自然放浪者的哲學,站在對立的地位。自然紳士哲學的對面有社會紳士的哲學,道家哲學的對面有儒家哲學。如道家哲學和儒家哲學的含義,一個代表消極的人生觀,一個代表積極的人生觀,那麼,我相信這兩種哲學不僅是中國人有之,也是人類天性所固有的東西。我們大家都是生就一半道家主義,一半儒家主義。一個徹底的道家主義者理應隱居山中,去竭力模仿樵夫和漁夫的生活,無憂無慮,簡單樸實如樵夫一般去做青山之王,如漁夫一般去做綠水之王。道家主義者的隱士隱現於山上的白雲中,一面俯視樵夫和漁夫在相對閒談;一面默念著青山、流水,全然不理會這裡還有著兩個渺小的談話者,他在這種凝想中獲得一種徹底的和平感覺。不過要叫我們完全逃避人類社會的那種哲學,終究是拙劣的。此外還有一種比這自然主義更偉大的哲學,就是人性主義的哲學。所以,中國最崇高的理想,就是一個人不必逃避人類社會和人生,而本性仍能保持原有快樂。如果一個人離開城市,到山中去過著幽寂的生活,那麼他也不過是第二流隱士,還是環境的奴隸。「城中隱士實是最偉大的隱士」,因為他對自己具有充分的節制力,不受環境的支配。如果一個僧人回到社會上去喝酒、吃肉、交女人,同時並不腐蝕他的靈魂,那麼他便是一個「高僧」了。因此,這兩種哲學有互通性,頗有合併的可能。儒教和道家的對比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這兩種學說只是代表了兩個極端的理論,而在這兩個極端的理論之間,還有著許多中間的理論。
我以為半玩世者是最優越的玩世者。生活的最高典型終究應屬子思所倡導的中庸生活,他即是《中庸》作者,孔子的孫兒。與人類生活問題有關的古今哲學,還不曾發現過一個比這種學說更深奧的真理。這種學說,就是指介於兩個極端之間的那一種有條不紊的生活——酌乎其中學說。這種中庸精神,在動作和靜止之間找到了一種完全的均衡,所以理想人物,應屬一半有名,一半無名;懶惰中帶用功,在用功中偷懶;窮不至於窮到付不出房租,富也不至於富到可以完全不做工,或是可以稱心如意地資助朋友;鋼琴也會彈彈,可是不十分高明,只可彈給知己的朋友聽聽,而最大的用處還是給自己消遣;古玩也收藏一點,可是只夠擺滿屋裡的壁爐架;書也讀讀,可是不很用功;學識頗廣博,可是不成為任何專家;文章也寫寫,可是寄給《泰晤士報》的稿件一半被錄用一半退回——總而言之,我相信這種中等階級生活,是中國人所發現最健全的理想生活。李密庵(清代詩人)在他的《半半歌》裡把這種生活理想很美妙地表達出來:
看破浮生過半,
半之受無用邊。
半中歲月盡幽閒,
半里乾坤寬展。
半郭半鄉村舍,
半山半水田園;
半耕半讀半經廛,
半士半姻民眷;
半雅半粗器具,
半華半實庭軒;
衾裳半素半輕鮮,
餚饌半豐半儉;
童僕半能半拙,
妻兒半樸半賢;
心情半佛半神仙;
姓字半藏半顯。
一半還之天地;
讓將一半人間。
半思後代與滄田,
半想閻羅怎見。
飲酒半酣正好,
花開半吐偏妍;
帆張半扇免翻顛,
馬放半韁穩便。
半少卻饒滋味,
半多反厭糾纏。
百年苦樂半相參,
會佔便宜只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