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生命總有一日會滅絕的,這種省悟,使那些深愛人生的人,在感覺上增添了悲哀的詩意情調,這種悲感卻反使中國的學者更熱切深刻地要去領略人生的樂趣。這看來是很奇怪的。我們的塵世人生因為只有一個,所以我們必須趁人生還未消逝的時候,盡情地享受它。如果我們有了一種永生的渺茫希望,那麼對於這塵世生活的樂趣便不能盡情地領略了。阿瑟·凱茲爵士(Sir Arthur Keith,蘇格蘭著名人類進行化學家)曾說過一句和中國人的感想不謀而合的話:「如果人們的信念跟我的一樣,認塵世是唯一的天堂,那麼他們必將更竭盡全力把這個世界造成天堂。」蘇東坡的詩中有「事如春夢了無痕」之句,因為如此,所以他那麼深刻堅決地愛好人生。在中國的文學作品中,常常可以看到這種「人生不再」的感覺。中國的詩人和學者在歡娛宴樂的時候,常被這種「人生不再」「生命易逝」的悲哀感覺煩擾,在花前月下,常有「花不常好,月不常圓」的傷悼。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園序》裡,有著兩句名言:「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王羲之在和他的一些朋友歡宴的時候,曾寫下《〈蘭亭集〉序》這篇不朽的文章,把「人生不再」的感覺表現得最為典型: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捨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已,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我們都相信人總是要死的,相信生命像一支燭光,總有一日要熄滅的,我認為這種感覺是好的。它使我們清醒,使我們悲哀,它也使某些人感到一種詩意。此外還有一層最為重要:它使我們能夠堅定意志,去想法過一種合理的、真實的生活,隨時使我們感悟到自己的缺點。它也使我們心中平安。因一個人的心中有了那種接受惡劣遭遇的準備,才能夠獲得真平安。由心理學的觀點看來,它是一種發洩身上儲力的程序。
中國的詩人與平民,即使是在享受人生的樂趣時,下意識裡也有一種好景不常的感覺,例如在中國人歡聚完畢時,常常說:「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所以人生的宴會便是尼布甲尼撒(Nebuchadnezzar,古代新古巴比倫王,以強猛、驕傲、奢侈著稱,建造空中花園)的宴會。這種感覺使那些不信宗教的人也有一種神靈的意識。他觀看人生,好比是宋代的山水畫家觀看山景,是被一層神秘的薄霧包圍著,或者是空氣中有著過多的水蒸氣似的。
我們消除了永生觀念,生活上的問題就變得很簡單了。問題就是這樣的:人類的壽命有限,很少能活到七十歲以上,因此我們必須調整生活,在現實的環境之下盡量過著快樂的生活。這種觀念就是儒家的觀念,它含著濃厚的塵世氣息。人類的活動依著一種固執的常識而行,他的精神就是桑塔耶納所說把人生當做人生看的「動物信念」。這個基於動物信念,人類和動物的根本關係,不必靠達爾文的幫助,我們也能做一個明慧的猜測,這個動物的信念使我們依戀人生——本能和情感的人生——因為我們相信:既然大家都是動物,所以只有在正常的本能上獲得正常的滿足,我們才能夠獲得真正的快樂,包括生活各方面的享受。
這樣說起來,我們不是變成唯物主義者了嗎?但是這個問題,中國人是幾乎不知道怎樣回答的。因為中國人的精神哲理根本是建築在物質上的,他們對於塵世的人生,分不出精神或是肉體。無疑,他愛物質上的享受,但這種享受就是屬於情感方面的。人類只有靠理智才能分得出精神和肉體的區別,但是上面已經說過,精神和肉體享受必須通過我們的感官。音樂無疑是各種藝術中最屬於心靈的,它能夠把人們高舉到精神的境界裡去,可是音樂必須基於我們的聽覺,所以對於食物的味覺享受為什麼不如聲音的交響曲崇高純潔這一問題,中國人實在有些不明白。我們只有在這種實際的感覺上,才能意識到我們所愛的女人,要分開女人的靈魂和肉體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愛一個女人,不單是愛她外表的曲線美,也愛她的舉止、她的儀態、她的眼波和她的微笑。那麼,這些是屬於肉體的呢,還是精神的呢?我想沒有人能回答出來吧。
這種人生現實性和人生精神性的感覺,中國的人性主義是贊成的,或者可以說它是得到中國人全部思想方法和生活方法的贊成的。簡單講來,中國的哲學,可說是注重人生的知識而不注重真理的知識。中國哲學家把一切的抽像理論撇開不談,認為和生活問題不發生關係,以為這些東西是我們理智上所產生的淺薄感想。他們只把握人生,提出一個最簡單的問題:「我們怎樣生活?」西洋哲學在中國人看來是很無聊的。西洋哲學以論理或邏輯為基點,著重研究知識方法的獲得,以認識論為基點,提出知識可能性的問題,但最後關於生活本身的知識忘記了,那真是愚蠢瑣碎的事,像一個人,只談談戀愛求求婚,而並不結婚生子;又像操練甚勤的軍隊不開到戰場上去正式打仗。法國的哲學家要算最無謂,他們追求真理,如追求愛人那樣地熱烈,但不想和她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