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生活的享受 一 安臥眠床

我好像終將成為一個走方式的哲學家,但這也是無法的事,一般的哲學好似都屬於一種將簡單的事情弄成令人難懂的學科,但我的心目中能想像到一種相反的哲學,即是將煩難的事情化成簡單的科學。一般的哲學中雖用物質主義、人性主義、超凡主義、多元主義、什麼主義的冗長字眼,但我終以為這類學說未必能比我的哲學更精深。人類的生活終不過包括吃飯、睡覺、朋友間的離合、接風、餞行、哭笑、每隔兩星期左右理一次發、植樹、澆花、佇望鄰人從他的屋頂掉下來等類的平凡事情。大學哲學家用深奧的字句來描寫這類簡單的生活狀態,無非是一種遮掩概念的極端缺乏和模糊的技巧而已。所以,哲學實已漸漸趨近於使人類對於自己的事情更加不懂。哲學目前的成就僅是:越加解說,越加使人模糊。

安睡眠床藝術的重要性,能感覺的人至今甚少,這是很令人驚異的。我的意見以為,世上所有的重要發明,不論科學的或哲學的,其中十有九樁都是科學家或哲學家在清晨二點到五點之間,蜷臥於床上時忽然得到的。

有些人在白天睡覺,有些人則在晚間睡覺。這裡的所謂「睡覺」也做說謊解(按:英文中的Lying一字做安睡解,也做說謊解)。我覺得凡是同意我深信安睡眠床是人生最大樂事之一者都是誠實人,而不信者都是說謊人。他們簡直是在白天說謊。提倡道德者,幼兒園教師,讀《伊索寓言》者,即屬於這一類的人。至於和我一般肯坦白承認安臥眠床藝術理應有意識地培植者,則儘是誠實的人,都是寧可閱讀不含道德教訓的故事如《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之類者。

安睡臥床,對身體和心靈,究竟有什麼意義呢?在身體上,這是和外界隔絕而獨隱。人在這個時候,是將其身體置放於最宜於休息、和平,以及沉思的姿勢。安睡易有一種適宜和舒服的感覺。生活大藝術家孔子從來是「寢不屍」,即不要像殭屍一般地挺睡,而必須蜷腿側臥。我也覺得蜷腿睡在床上,是人生最大樂事之一。兩臂的安置也極關重要,須十分適宜,方能達到身體上的極度愉快和心靈上的極度活潑。我深信最適宜的姿勢不是平臥床上,而是睡在斜度約在三十度的軟木枕頭上,兩臂或一臂擱在頭的後面。用這種姿勢,不論哪一個詩人都能寫出不朽的佳作,不論哪一個哲學家都能改革人類思想,不論哪一個科學家都有劃時代的新發明。

寂靜和沉思的價值,能感覺到的人很少,這是令人驚奇的。安臥眠床藝術,其意義不單是令人在整天的勞苦工作之後,在和人相見談話、無意義地說了許多廢話之後,在哥哥姐姐遇事必要矯正以便保護你升到天堂、致使你的神經極受刺激之後,得到身體上的休息。還有更進一層的意義。這藝術如果加以相當培植,可以成為一種心靈上的大掃除。有許多生意人,辦公桌上安著三架電話機,片刻不停地一天忙到晚,還自己覺得非此不可,引以為慰,但他實在不知道倘若在半夜後或清晨間安睡在床上做一小時的沉思,反而可以賺進加倍的錢。一個人即使睡到八點鐘方起身,那又有什麼關係?他如在洗臉刷牙之前,先在床上悠閒地吸幾支香煙,將這一天所要做的事情計劃一下,而不要匆忙地起身,則對他的益處將不僅以倍數計算。這時候他穿著寬大的睡衣,以最舒服的姿勢睡在床上,沒有緊狹的內衣,牽扳的背帶,窒息的硬領,也沒有很重的皮鞋束縛他,使他那白天勢必失去自由的足趾也得到了解放舒適,這時,他的生意頭腦方能真正運用。因為一個人的頭腦,只在他的足趾自由時,方是真正自由的;只在頭腦自由時,他方有真正思想的可能。在如此舒適的境地中,他能思量昨天的成就和失敗,並將當日的事情分其輕重,決定進行。一個商人不妨先預備好一切,到十點鐘時再走進辦公室去。這較勝於在九點鐘,或甚至在八點三刻時,即像奴隸監工一般地趕到辦公室,就像中國人的所謂「無事忙」。對於思想家、發明家、「概念家」(有想法的人),在床上一小時的安睡,其所助猶不止於此。一個著作家在這種姿勢中,能比整天坐在寫字檯前得到更多的論文或小說資料。因為這時節,他完全不受電話、來客和日常小節的煩擾。他好似從一片玻璃或一掛珠簾中看到人間的生活,而現實世界的周圍好似懸著一圈雲彩,使它增添了一種神奇的美麗。這時他所看見的,不是生硬的生活,而已變為一幅比生活更真實的畫像,如倪雲林或米芾的名畫一般。

睡在床上,所以有益於人的,理由大概如下:一個人睡在床上時,他的筋肉靜息,血液的流行較為平順有節,呼吸較為調勻,視覺聽覺和脈系神經也幾乎完全靜息,造成一種身體上的靜態,所以能使心思集中,不論於概念或於感覺都更為純粹。就是在感覺方面,例如嗅覺和聽覺,也是在這個時候最為銳敏。所以好的音樂須臥而聽之。李笠翁於他所著的「楊柳」篇中說:人們須在清晨未起身時,臥聽鳥的叫聲。我們在清晨甦醒後,睡在床上聽百鳥的鳴聲,這其實是何等美麗的境界啊!百鳥的鳴聲就是在大多城市中也可以聽到,不過我敢說,能夠感覺到的人很少罷了。以下所述,即某天清晨我在上海寓所聽到而記下來的:

這天,我在一宵好夢之後,於五點鐘時醒來,即聽到一陣極為悅耳的聲音。最初所聽見的是高低不一的廠家笛聲。稍停是一陣遠遠的馬蹄「的的」聲,大概是幾個騎馬的印度巡捕在愚園路上經過。在寂靜中,我所享受的美的愉快更勝於勃拉姆斯的交響曲。又過一陣,即來了一陣細碎的鳥鳴聲。可惜我對鳥類沒有什麼研究,所以不知道叫的是什麼鳥,但我的享受相同。

同時,自然還有別的聲音。有幾個外國青年,大概是在外面狂歡了一宵,這時回家敲後門。一個清道夫在打掃隔壁的弄堂,掃帚的「刷刷」聲清晰可聞。忽然之間,大概是一隻野鴨在天空一聲長唳,悠揚不絕。六點二十五分左右,我聽見滬杭甬火車隆隆之聲自遠而來,到極司非而路車站停止。隔壁房中有一兩個小孩的啼叫聲。此後各處漸有人聲,一刻增多一刻,因而知道各處已在那裡漸漸上市了。我自己的屋中,僕人也一一起身,即聽見開窗和鐵鉤插上去的聲音,輕輕的咳嗽聲,輕輕的足聲,杯盤碗盞聲,忽然又有一個小孩呼媽媽聲。

這些就是那天早晨我在上海寓所聽到的音樂會之《協奏曲》。

《生活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