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生活的享受 八 幾件奇特的西俗

東方文明和西方文明的一個重大不同就是,在行相見禮時,西方人以手互握,而東方人握自己的手(即拱手)。我以為一切可笑的西俗當中以握手為最。我雖然是一個極前進的人,也能領略西方的藝術文學、美國絲襪、巴黎香水,甚至英國戰艦的好處,但終不能懂極前進的歐洲人何以竟會聽任這個握手的野蠻習俗存留到今日。我相信歐洲中必有人私下很反對這個習俗,如有許多人反對同樣可笑的戴帽和戴硬領習俗一樣,但他們並無成就,因為旁人總認他們為小題大做,對這種小節不值得費心思。我是一個極注意小節的人,因為我是中國人,所以比歐洲人更憎惡這個西方習俗。我和人相見或辭別時,寧可照中國古禮對人拱手作揖。

我們當然都知道這個習俗也和另一個脫帽習俗一般,還是歐洲野蠻時代的產物。這類習俗都是起於武士道盛行的中古時代,那時的綠林豪客、英雄武士遇到非敵人時都須除去面具或頭盔以示友態或善意。現在的人已不戴什麼面具或頭盔,若還用這個姿勢,豈不可笑?但野蠻時代所遺留的習俗,每每為人所不肯委棄,例如決鬥之風至今猶存。

我出於衛生的和許多別的理由,反對這個習俗。握手是人類彼此之間的一個接觸方式,握時的姿勢和表情各自不同,各類不一。別出心裁的美國大學生寫畢業論文時,大可以「各種握手式的時間和動作之研究」為題,以嚴肅的體裁討論其握時的輕重,時間的久暫,是否帶著幽默性,對方有無感應等,進而研究不同性別者握手時的種種變態,身體長度的關係。因為高矮之不同,所以握時的姿勢亦就各自不同。因職業和階級不同,皮膚的顏色也如何不同等。此處並可附上幾幅圖像和表格。這篇論文如若做得充分深奧冗長,則我敢保他博士頭銜唾手可得。

現在可以談談衛生上的反對理由。居住上海的西方人說我們的銅元是微生物的尋常集合所,所以碰都不敢碰,但是在街上隨便和張三李四握手時,並不覺得什麼。這實屬不合邏輯。因為你怎能知道這張三李四的手沒有摸過你所畏如蛇蠍的銅元呢?更壞的是,有時你或許遇到一個咳嗽時常用手帕掩著口部以示衛生,但露出已患肺病氣色的人竟也伸出手來和你相握。在這一點上,中國的習俗實較為科學化,因為中國人不過是握了自己的手拱拱而已。我不知道中國這個習俗從何而起,但從醫學衛生的觀點說起來,我們不能否認它的長處。

此外對於握手還有感受上和心理上的反對理由。當你將一隻手伸出去時,就等於聽人宰割。對方可以由著自己的意握得或輕或重,或久或暫。手是人體上感覺最敏銳的器官之一,極易感覺壓力,辨其輕重。例如:第一,你所遇到的或許是青年會式Y.M.C.A(基督教青年會)握手。對方一手拍你的肩膀,另一手則握著你的手,重重地抖動一下,直抖得你渾身骨頭都幾乎脫節。如若這青年會書記也是一位棒球名手(往往是如此),竟可以使被握者啼笑皆非。這種款式的握手,再加上他的坦直、好自我主張態度,簡直是等於向你說:「聽著,你現在已在我的掌握中,你必須買一張下次開會時的入場券,或答應買一份捨伍德·埃迪(Sherwood Eddy,青年會作者)的小冊帶回去,我方能放你。」遇到這種情形時,我無非是趕緊掏出皮夾來。

我如挨次列述下去,可以舉出許多種輕重不同的握手,從那種漠然無誠意因而毫無意思的握手,到那種伸伸縮縮、微微顫抖、表示畏懼的握手。最後還有那種態度高雅的社會交際花,和人握手時,不過微微伸出指尖,好似不過讓你看看她那染色指甲的握手。所以從這種人身的接觸,很可以看得出雙方關係的深淺親疏。有幾位小說家以為從握手的款式,可以看出其人的性格,如:獨斷的、退縮的、不誠實的、懦弱的和令人畏懼的重手,都是能一見而辨的。但我極願省去這種遇到人時即須分析其個性的麻煩,或從他用力的輕重當中,去揣度對我的感情增減的麻煩。

脫帽的習俗更為沒有意思,這裡面包括許多種極不通情理的禮節。例如女人在禮拜堂,或下午室內茶會時都須戴帽子。這個禮拜堂內須戴帽子的習俗是否和第一世紀小亞細亞的習俗有關係?我不知道,但我頗疑心它實是起源於盲從聖保羅在禮拜堂中男子不應戴帽而女子須遮沒其頭部的教訓。倘若是如此,則這個習俗簡直是基於西方人所棄絕已久的男女不平等的亞洲哲學,這豈不是可笑的矛盾嗎?電梯中有女人時,男子須脫去帽子,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簡直沒有理由可言。這一點,電梯不過是走廊的延長部分,男子既然無須在走廊中脫帽,則何以須在電梯中脫帽?凡是偶然戴著帽子在走廊中行走的人,如若仔細想一想,當即能知道這極沒有意義。第二點,電梯和別種行具如汽車之類實在沒有什麼合於邏輯的分別,一個有良心感覺的人既無須在和女人同坐一輛汽車之中時脫去帽子,又何須禁止他於同樣情形時在電梯中戴帽子呢?

總而言之,我們的世界尚是一個缺乏理性的世界,沒有一處地方不看到人類的愚鈍,從現代國際關係的愚鈍直到現代教育制度的愚鈍。人類的聰明雖足以發明無線電,但不足以制止戰爭,將來也是如此。所以我對於許多小節的愚鈍,寧可聽其自然,而不過旁觀暗笑罷了。

《生活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