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旅行的享受 二 《冥寥子游》

甲 出遊之由

冥寥子為吏,困世法,與人吐匿情之譚,行不典之禮。何謂「匿情之譚」?主賓長揖,寒暄而外,不敢多設一語。平生無斯須之舊,一見握手,動稱肺腑,掉臂去之,轉盼胡越。面頌盛德,則夷也;不旋踵而背語,蹠也。燕坐之間,實辨有口,乃托簡重;身有穢行,謬為清言。懼裡言漏實,莊語觸忌,則一切置之,而別為浮游不根之談,甚而假優伶之謳歌以亂之,即耳目口鼻,悉非我有,嗔喜笑罵,總屬不真。俗已如此,雖欲力矯之不能。何謂「不典之禮」?賓客酬應,無論尊貴,雖其平交,終日磐折俯首。何仇於天而目與之遠,何親於地而日與之近。貴人才一啟口,諾聲如雷,一舉手而我頭已搶地矣。彼此相詣,絕不欲見,而下馬投刺,徒終日僕僕。夫往來通情,非舉行故事也。先王制禮,固如是乎?褒衣束帶,縛如檻猿,虱膚,癢甚而不可捫。跬步閒行,輒恐逾官守。馬上以目注鼻,視不越尺寸,視越尺寸,人即從旁偵之。溺下至不可忍,而無故莫敢駐足。其大者「三尺」在前,清議在後。寒暑撼其外,得失煎其中,豈唯繩墨之失哉!雖有豪傑快士,通脫自喜,不涉此途則已,一涉此途,不得不俯而就其籠絡。冥寥子將縱心廣意而游於漭之鄉矣。

或曰:「吾聞之,道士處靜不枯,處動不喧,居塵出塵,無縛無解;俄而柳生其肘,有鳥巢於其頂,此亦冥靜泬寥之極也。供爨下之役,拾地上之殘,此亦卑瑣穢賤之極也,而至人皆冥之。子厭仕路之跼蹐,而樂奇游之清曠,無乃心為境殺乎?」

冥寥子曰:「得道之人,入水不濡,入火不焦,觸實若虛,蹈虛若實。靡入不適,靡境不冥,則其固然。余乃好道,非得道者也。得道者,把柄在我,虛空粉碎。投之囂喧穢賤,若濁水青蓮,淤而不染,故可無擇乎?所之餘,則安能若柳之從風,風寧則寧,風搖則搖;若沙之在水,水清則清,水濁則濁。余嘗終日清靜,以晷刻失之,終歲清靜,以一日失之。欲聽其所之,而在境不亂,不可得也。使天子可以修道,則巢許何以箕穎?使國王可以修道,則釋迦何以雪山?使列侯可以修道,則子房何以謝病?使庶官可以修道,則通明何以掛冠?余將廣心縱意而於漭之鄉矣。」

或曰:「願聞子游。」

冥寥子曰:「夫游者,所以開耳目,舒神氣,窮九州,覽八荒,采真訪道,庶幾至人。啖雲芝,逢石髓,御風騎氣,冷然而飄,眇不知其何之,然後歸而掩關面壁,了大事矣。余非得道者,宅神以內,養德以澹,游氣以虛,敢不力諸,然而未也。宅神以內,忽而馳於外;養德以澹,忽而移於濃;游氣以虛,忽而著於意。其中不寧,則稍假外鎮之;其心無以自得,則或取境娛之。故余之遊跡奇矣。」

乙 旅行之法

「挾一煙霞之友與俱,各一瓢一衲,百錢自隨。不取盈,而取令百錢常滿,以備非常。兩人乞食,無問城郭村落,朱門白屋,仙觀僧廬戒所。乞以食不以酒,以蔬不以肉。其乞辭以孫不以哀,畀則去之,其不畀者亦去之,要以苟免饑而已。有疑物色者,晦而自免去;有見凌者,屈體忍之。有不得已,無所從乞,即以所攜百錢用其一二,遇便即補足焉,非甚不得已,不用也。

「行不擇所之,居不擇所止。其行甚緩,日或十里,或二十里,或三十、四十、五十里而止。不取多,多恐其罷也。行或遇山川之間,青泉白石,水禽山鳥,可愛玩,即不及往,選沙汀磐石之上,或坐而眺焉。邂逅樵人漁夫,村氓野老,不通姓氏,不作寒暄,而約略談田野之趣。移晷乃去,別而不關情也。

「大寒大暑,必投棲焉而不行,懼寒暑之氣侵人也。行必讓路,津必讓渡。江湖風濤,則止不渡,或半渡而風濤作,則凝神定氣,委命達生,曰:『苟渡而溺,天也。』即恐,寧免乎?如其不免,則游止矣;幸而獲免,游如初。

遭惡少年於道,或誤觸之,少年行其無禮,則孫辭謝之。謝之而不免,則游止矣;幸而獲免,游如初。

有疾病,則投所止而調焉,其同行者稍為求藥,而己則處之泰如。內視反聽,無怖死。如是則重病必輕,輕病立愈。如其大運行盡,則游止矣;幸而獲免,游如初。蹤跡所至,邏者疑焉,而以細人見禽,或以情脫,或以知免。如其不免,則游止矣;幸而獲免,游如初。行而托宿石庵茅舍,無論也,托宿而不及,即寺門巖阿,窮簷之外,大樹之下,可以偃息。或山鬼伺之,虎狼窺之,奈何?山鬼無能為苦,虎狼無術以制之,不有命在天乎?以『四大』委之,而神氣了不為動。卒填其喙,數也,則游止矣。幸而獲免,游如初。」

丙 高山之頂

「其游以五嶽四瀆,洞天福地為主,而以散在九州之名山大川佐之,亦止及九州所轄,人跡所到而已。其在赤縣神州之外,若須彌崑崙及海上之十州三島,身無羽翼,恐不能及也。所遇亦止江湖之士,山澤之臞而已。若扶桑青童,暘谷神王,桐柏、小有、王母、雲林諸真,身無仙骨,恐不能覯也。

「其登五嶽也,竦立罡風之上,遊覽四海之外,萬峰如螺,萬水如帶,萬木如薺。星河摩於巾領,白雲出於懷袖,鸇鷂舉手可拾,日月掠雙鬢而過之。即嘯語亦不敢縱,非唯驚山靈,殆恐咫尺通乎帝座矣。上界睛灝,萬里無纖翳,下方雷雨晦冥而不知,唯聞霹靂聲細於兒啼。斯時也,目光眩瞀,魂氣躍躍出壙垠,即欲乘長風而去,何之乎?或西日欲匿,東月初吐,煙霞晃射,紫翠倏弈,峰巒遠近,乍濃乍淡。又或五夜聞鐘聲,大殿門不關,虎嘯有風,颯颯去,披衣起視,則兔魄斜墮,殘雪在半嶺,煙光溟濛,前山不甚了了。於斯時,清冷逼人,心意欲絕。又或岳帝端居,群靈來朝,幢節參差,鈴管蕭蕭,殿角雲氣,幕霞綃,恍惚可睹,似近而遙。快哉!靈人之音,何彼冷風之斷之也?

「五嶽而外,名山復不少矣,若四明、天台、金華、括蒼、金庭、天姥、武夷、匡廬、峨嵋、終南、中條、五台、太和、羅浮、會稽、茅山、九華、林屋諸洞天福地,稱仙靈之窟宅,神仙之奧區者,莫可殫數。芒履竹杖,縱不能遍歷,隨其力之所能到而邀焉。飲神瀵之水,問仙鼠之名,啖胡麻之飯,餐柏上之露。或絕壁危峰陡插天表,人不能到,則以索自垣而登。或石樑中斷,玉扉忽開,奮而闌入,無恐谽砑,紊之洞,深黑而不見底,僅通一線,仰逗天光,以火自爇而入焉無恐,以尋高流羽士,肉芝瑤草,及仙人之遺蛻處。

「游於大川,若洞庭、雲夢、瞿塘、巫峽、具區、彭蠡、揚子、錢塘,空闊浩淼,魚龍神怪之所出沒。微風不動,空如鏡也;神龍不怒,抱珠臥也。水光接天,明月下照,龍女江妃,試輕綃,躡文履,張羽蓋,吹洞簫而去,凌波徑渡,良久而滅,胡其冷爽也。惡風擊之,洪濤隱起,鴟夷賈怒,天吳助之。大地若磨焉,寓縣若簸焉,恍乎張龍公挾九子,擘青天而飛去,胡其險壯也,又秀媚靚妝,莫如虎林之西湖。楊柳夾岸,桃花臨水,則麗華、貴嬪之開曉鏡也。菱葉吐華,芙渠濯濯,朝光澄鮮,芳香襲人,則宜主、合德之出浴也。天清日朗,風物明媚,朱閣朝臨,蘭橈夕泛,則楊家妃子之笑也。煙雨如黛,群山黯淡,奇絕變幻,亦大可喜,則吳王西子之顰也。」

丁 回到塵世

冥寥子散步西泠六橋,已而深入天竺靈鷲,禮古先生。罷而出,訪丁野鶴於煙霞石屋之間。入潮音落迦,則冥寥子之家山也,觀音大士道場在焉。採蓮花而觀大海,豈不勝哉!

意興既遠,汗漫而行萬里,足下耳目,偶愜其性,或旬日居之,終朝趺坐,以煉三寶。《道德》五千言,其竅與妙乎?玉清金笥,其忘與覓乎?扶桑玉書,其不問鄰乎?陰符二篇,其機在目乎?太上指其觀心,古佛操其定慧。因禪定以求參同,則兀如非枯也。

仙靈之宮,真如之寺,金身妙相,焜耀如月。燭既明矣,香既清矣,羽人衲子,分蒲團而坐,啜茗進果,翻經閱藏。小倦則相與調息,入定,久之而起,則月在籐蘿,蕭籟闃然,沙彌以頭觸地,童子據藥爐而眠,於斯時,雖有塵心,何由而入也?

若在曠野,矮牆茅屋,酸風吹扉,淡日照林,牛羊歸乎長阪,饑鳥噪於平田,老翁敝衣亂髮,而曝短桑之下,老婦以瓦盆貯水而進麥。當其情境淒絕,亦蕭瑟有致哉。若道人之遊,以此為厭薄,則不如無游也。

若入通都大邑,人煙輻輳,車馬填委,冥寥子行歌而觀之:若集百貨,若屠沽者,若倚門而謳者,若列肆而卜者,若聚訟者,若戲魚龍角抵者,若樗蒲蹴踘者,冥寥子無不寓目焉。興到,入酒肆,沽濁醪,焚枯魚生菜,兩人對飲;微酲,長吟采芝之曲,徘徊四顧,意豁如也。驚詫市人,何物道者,披藍縷蕭然,而風韻乃爾乎?眾共疑之。蓋仙人云,須臾,逕去不見。

高門大笫,王公貴人,置酒為高會,金盈座,玉盤進醴,堂上樂作,歌聲遏雲,老隸守門,拄杖在手。道人闖入乞食焉。雙眸炯碧,意度軒軒,而高唱曰:「諸君且勿喧,聽道人歌花上露。」

花上露,

何盈盈,

不畏冷風至,

但畏朝陽生。

江水既東注,

天河復西傾;

銅台化丘隴,

田父紛來耕。

三公不如一日醉,

萬金難買千秋名。

請君為歡調鳳笙!

花上露,

濃於酒,

清曉光如珠,

如珠惜不久。

高墳郁纍纍,

白楊起風吼;

狐狸走在前,

獮猴啼其後。

流香渠上紅粉殘,

祈年宮裡蒼苔厚。

請君為歡早回首!

歌罷,若有一客怒曰:「道者何為?吾輩飲方歡,而渠乃來敗人意。」亟以胡餅遣之。道人則受胡餅趨出。一客謂其從者曰:「急追還道者。」前一客曰:「飲方歡,恨渠來溷人。以胡餅逐之善矣,何故追還?」後一客曰:「僕察道者有異,欲令還而熟視之。」前一客曰:「乞兒也!何異之有彼?渠意所需,一殘羹冷炙而足。」又一客曰:「味初歌詞,小不類乞者。」

座上若有一紅綃歌姬離席曰:「以兒所見,此道者,天上謫神仙也。兒察其眉宇清淑,音吐俊亮。謬為乞兒狀,而舉止實微露其都雅。歌辭深秀,乃金台宮中語,固非人間下裡之音,況吐乞兒口哉!神仙好晦跡而遊人間,乞追之,勿失。」

最後一客曰:「何關渠事,亦飲酒耳,試令追還道者,固無奇矣。」

紅綃者不服,曰:「兒固與諸公無緣。」

又若有一青綃者復離席曰:「諸公等以此為賭墅可乎?試令返道者,果有異,則言有異者勝;返之而無奇,則言無奇者勝。」諸公大哄曰:「善。」令從者追之,則化為烏有先生矣。從者返命,前一客曰:「吾固知其不可測也。」紅綃者愀然曰:「是甫出門而即烏有耶,惜哉,失一異人!」

冥寥子曳杖逍遙而出郭門。連經十數大城,皆不入。至一處,見峰巒背郭,樓閣玲瓏,琳宮梵宇,參差掩映,下臨清池。時方春日韶秀,鳥鳴嘉樹,百卉敷榮,城中士女,新妝服。雕車繡鞍,競出行春。或蔭茂樹而飛觥,或就芳草而布席,或登朱樓,或棹青雀,或並轡而尋芳,或連袂而踏歌。冥寥子樂之,為之踟躕良久。

俄而有一書生,膚清神爽,翩翩而來。長揖冥寥子曰:「道者亦出行春乎?僕有少酒在前溪小閣櫻桃之下,朋儕不乏,而欲邀道者助少趣,能從我去否?」

冥寥子欣然便行,至其處,若見六七書生,皆少年俊雅。先一書生笑謂諸君曰:「吾輩在此行春,無雜客,適見此道者差不俗,今日之尊罍,欲與道者共之。諸君以為何如?」鹹應曰:「善。」於是以次就坐,道者坐末席。酒酣暢洽,談議橫生,臧否人物,揚扢風雅。有稱懷春之詩者,有詠禾黍之篇者,有談廊廟之籌策者,有及山林之遠韻者,辨博紛綸,各極其至,道人在座,飲啖而已。先書生雖在劇談中,顧獨數目道人,曰:「道者安得獨無言?」道人曰:「公等清言妙理,聽之欣賞而不能盡解,又何能出一辭?」

少選,諸君盡起行陌上,折花攀柳。時多妖麗,蘼蕪芍葯,往往目成。而道人獨行入山徑,良久而出。諸君曰:「道者獨行入山何為?」曰:「貧道適以雙柑鬥酒,往聽黃鸝聲耳。」一書生曰:「道者安得作許語,差不俗。庸知非黃冠中之都水、賀監耶?」道人深自謙抑。

諸君復還就坐,一人曰:「今日之遊,不可無作。」一人應曰:「良是。」

有一人則先成一詩曰:

疏煙醉楊柳,

微雨沐桃花;

不畏清尊盡,

前溪是酒家。

一人曰:

廚冷分山翠,

樓空入水煙;

青陽君不醉,

風雨送殘年。

……

道人曰:「諸公詩各佳甚。」一人曰:「道人能賞我輩之詩,必善此技,某等願聞。」道人起立,謙讓再三,諸君固請不輟,道人不得已……乃吟曰:

沿溪踏沙行,

水綠霞紅處;

仙犬忽驚人,

吠入桃花去。

諸君大驚,起拜曰:「咄咄,道者作天仙之語,我輩固知非常人也。」於是競問道人姓名,但笑而不答。問者不已,道人曰:「諸公何用知道人名,雲水野人,邂逅一笑,即見呼以『雲水野人』可矣。」諸君既心異道人,於是力欲挽入城郭,道人笑曰:「貧道浪游至此,四海為家,諸公謬愛,即追隨入城,無所不可。」

遂相攜入城,以次更宿諸君家。自是或登高堂,或入曲房,或文字之飲,或歌舞之場,道人無不往者。城中傳聞有一「雲水野人」,好事者爭相致之,道人悉赴。人與之飲酒,即飲酒;與之談詩文,即談詩文;挈之出遊,即出遊;詢以姓名,則笑而不答。其談詩文,剖析今古,規合體裁頗核;或稱先王,間及世務,兼善詼諧。人愈益喜之。而尤習於養生家言。

偶觀歌舞,近靡曼,或調之以察其意,道人欣然,似類有標韻者。至主人滅燭留髡,燕笑媟狎,即正容危坐,人莫能窺。夜嘗少臥,借主人一蒲團,結跏趺其上,倦則即其上假寐而已。人以此益異焉。

居月餘,一日忽告去。諸君苦留之,不可得。各出金錢布帛諸物相贈,作詩送行。臨別,諸公皆來會,惆悵握手,有泣下者。冥寥子至郭門,第備足百錢,悉出諸公所贈諸物,散給貧者而去。諸公聞之益歎息,莫測所以。

戊 出遊的哲學

冥寥子行,出一山路,深窅峭隘,喬木千章,籐蘿交蔭,仰視不見天日。人煙杳然,樵牧盡絕。但聞四旁鳥啼猿嘯,陰風肅肅而恐人。冥寥子與其友行許久。忽見一老翁,龐眉秀頰,目有綠筋,發垂兩肩,抱膝而坐大石之上,冥寥子前揖之。老翁為起,注目良久,不交一言。冥寥子長跽進曰:「此深山無人處,安得有跫然者?翁殆得道異人也。弟子生平好道,中歲無聞,石火膏油,心切悲歎,願垂慈旨以開迷。」老翁佯為弗聞。固請之,乃稍教以虛靜無為之旨。無何別去,目送久之而滅。山深境絕處,安得無若而翁者耶?

又或隨其所到,有故人在焉——疇昔以詩文交者,以道德交者,以經濟交者,以心相知者,以氣相期者,思一見之,則不復匿姓名,逕造其家。故人見肅,見冥寥子衣冠稍異,怪問之。答曰:「余業謝人間事,通明季真吾師也。」曰:「婚嫁畢乎?」「未也。以俟其畢,如河之清?向子平去則不返,余猶將指家山,聊以適我性爾。」於是款之清齋,追往道故數十年之前,俯仰一笑,俱屬夢境。友人乃低回慨歎且羨:「冥寥子其無累之人耶。夫貴勢高張,榮華滲漉,人之所易溺也。白首班行,龍鍾盤跚,猶戀其物而不肯捨。一旦去之,攢眉向人。業問車馬而遲行,出國門而回首。既返田舍,不屑屑焉藝種理麻豆面,日夜間長安之耗,而遺書當路故人焉。胸中數往數來,直至屬纊乃已。有大拜命下之日,即其屬纊之辰,有目瞑數時,而朝使使後至者,大可笑也。子何修而早自脫屣若此?」

冥寥子曰:「余閒中觀焉,殆有所傷而悟也。余觀於天:日月星漢,何冗而早夜西馳?今日之日,一去即失;雖有明日,非今日矣。今年之年,一去即失;雖有明年,非今年矣。天日自幻,吾日自短,三萬六千朝而外,吾不得而有也;天年自多,吾年自少,百歲而外,吾不得而有也。又況其所謂『百』者,所謂『三萬六千』者,人生常不得滿。而其間風雨憂愁,塵勞奔走之日常多;良時嘉會,風月美好,胸懷寬閒,精神和暢,琴歌酒德,樂而婆娑者,知能幾何?

「日月之行,疾於彈丸。當其轱轆而欲墮西巖,雖有拔山扛鼎之力,不能挽之而東;雖有蘇、張之口,不能說之而東;雖有樗裡晏嬰之知,不能轉之而東;雖有觸虹、蹈海之精誠,不能感之而東。古今談此事以為長恨。

「余觀於地:高岸為谷,深谷為陵,江湖湯湯,日夜東下而不止。方平先生曰:『余自接待以來,已三見滄海為桑田矣。』「余觀於萬物:生老病死,為陰陽所摩,如膏之在鼎,火下熬之,不斯須而乾盡;如燭在風中,搖搖然淚枯燼落,頃刻而滅;如斷梗之在大海,前浪推之,後浪疊之,泛泛去之而莫知所棲泊。又況七情見戕,聲色見伐,憂喜太極,思憂過勞,命無百年之固,而氣作千秋之期,身坐膏火之中,而心營天地之外,及其血氣告衰,神明不守,安得不速壞乎?

「王侯將相,甲第如雲,擊鍾而食,動以千指。平旦開門,賓客擁入;日昃張宴,粉黛成行。道人過之,呵聲雷鳴,而不敢窺;後數十年又過之,則蔓草瓦礫,被以霜露,風淒日冷,不見片瓦,兒童放牛牧豕之場,乃疇昔燕樂鼓舞處也。方其鼎盛豪華,諧謔歡笑時,寧知遂有今日。大榮衰歇,何其一瞬也!豈止金谷銅台,披香太液,經百千年而後淪沒哉?暇日出郭,登丘隴,鬱鬱纍纍,燕韓耶?晉魏耶?王侯耶?廝養耶?英雄耶?子耶?黃壤茫茫,是烏可知?吾想其生時耽榮好利,競氣爭名,規其所難圖,而獵其所無益;憂勞經營,疇不其然,一朝長寢,萬慮俱畢。

「余嘗宿於官舍,送往迎來,不知其更幾主宰也。余嘗閱乎朝籍,去故登新,不知其更幾名也。余嘗出關門,臨津渡,陟高岡,眺原野,舟車絡驛,山川莽蒼,不知其送人幾許也。歎息沉吟,或繼以涕泗,則吾念灰矣。」

友人曰:「晏子有言:『古而無死,則爽鳩氏之樂也。』齊景公流涕悲傷,識者譏其不達。今吾子見光景之駛疾,知代謝之無常,而感慨系之,至於沉痛,得毋屈達人之識乎?」

冥寥子曰:「不然。代謝故傷,傷乃悟也。齊景公恨榮華之難久,而欲據而有之,以極生人之樂,我則感富貴之無常,而欲推而遠之,以了性命之期,趨不同也。」

曰:「於今者遂已得道乎?」

冥寥子曰:「余好道,非得道者也。」

曰:「子好道,而游者何?」

冥寥子曰:「夫游,豈道哉!余厭仕路跼蹐,人事煩囂,而聊以自放者也。欲了大事,須俟閉關。」

曰:「子一瓢一衲,行歌乞食,有以自娛乎?」

冥寥子曰:「余聞之師,蓋有少趣在澹。烹羊宰牛,水陸畢陳,其始亦甚甘也。及其厭飽膨膨脝,滋覺甚若,不如青蘇臼飯,氣清體平,習而安之,殊有餘味。妖姬孌童,盡態極妍,撾鼓吹笙,滿堂鼎沸,其始亦甚樂也。及其興盡意敗,轉生悲涼,不如焚香攤書,兀兀晏坐,氣韻蕭疏,久而益遠。某雖嘗濫進賢冠,家無負郭,橐無阿堵,止有圖書數卷,載之以西,波臣懼為某累,一舉而捐之水濱。此身之外,遂無長物,境寂而累遣,體逸而心閒,其趨詎不長哉?一衲一瓢,任其所之,居不擇處,與不擇物。來不問主,去不留名。在冷不嫌,入囂不溷。故我之遊,亦學道也。」

其人乃欣然而喜曰:「聆子之言,如服清涼散,不自知,其煩熱之去體也。」

……

頃之,一少年來,戟手而罵冥寥子曰:「道人乞食,得食則去,饒舌何為?是妖人也。吾且聞之官。」攘臂欲毆冥寥子,冥寥子笑而不答。或勸之,乃解。

於是冥寥子行歌而去,夜宿逆旅,威有婦人,冶容艷態,而窺於門,須臾漸迫,微辭見調。冥寥子私念:「此非妖也耶?」端坐不應。婦人曰:「吾仙人也,愍子勤心好道,故來度子。且與子宿緣,幸無見疑。吾將與子共游於蓬萊度索之間矣。」冥寥子又念:「昔閭成子學道荊山,試而不遇,卒為邪鬼所惑,失其左目,遂不得道而絕。《真誥》以為猶是成子用志不專,頗有邪心故也。夫鬼狐惑人,傷生殞命,固也,不可近。即聖賢見試,不遇,亦非所以專精而凝神也。端坐如初。婦人瞥然不見。為鬼狐,為魔試,皆不可知矣。

冥寥子游三年,足跡幾遍天下。目之所見,耳之所聞,身之所接,物態非常,情境靡一,無非煉心之助。雖浪跡亦不為無補哉!

於是歸而茸一茆四明山中,終身不出。

《生活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