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是創造,也是消遣。這兩個概念中,我以為以藝術為消遣,或以藝術為人類精神的一種遊戲,是更為重要的。我雖然最喜歡各式不朽的創作,不論它是圖書、建築或文學,但我相信只有在許多一般的人民都喜歡以藝術為消遣,而不一定希望有不朽的成就時,真正藝術精神方能成為普遍面瀰漫於社會之中。這正如學校中的學生,重在要他們多數能隨便玩玩網球或足球,而不必定求他們能產生少數幾個能加入全國競賽的錦標運動員或球員。兒童或成人,也重在能創作一些物事以為消遣,而不必定求其能產生一個羅丹(Rodin,十九世紀之法國大雕刻家)。我寧願學校中教授兒童做些塑泥手工,寧願一切銀行總理和經濟專家能自制聖誕賀卡,無論這個思想是如何的可笑,而以為這樣實在較勝於少數幾個藝術家為了職業關係而從事這些工作。換句話說,我贊成一切的業餘主義。我喜歡業餘哲學家、業餘詩人、業餘植物學家和業餘航空家。我覺得在晚間聽聽一個朋友隨便彈奏一兩種樂器,樂趣不亞於去聽一次第一流的職業音樂會。一個人在自己的房裡看一個朋友隨便試演幾套魔術,樂趣更勝於到劇院去看一次台上所表演的職業魔術。父母看自己的子女表演業餘式戲劇所得的樂趣,更勝於到劇場去看一次莎士比亞戲劇。我們知道這些都是出於自動的,而真正藝術精神祇有在自動中方有。這也就是我重視中國畫為高士的一種消遣,而不限是一個職業藝術家的作品的理由。只有在遊戲精神能夠維持時,藝術方不至於淪為商業化。
遊戲的特性,在於遊戲都是出於無理由的,也絕不能有理由。遊戲本身就是理由。這個見地,有天演歷史為證明。美麗是一種「生存競爭說」所無從解釋的東西;世界上甚至有對生物具著毀滅性的美麗方式:例如鹿的過於發育的美角。達爾文發覺他的「自然選擇說」實在無從解釋植物和動物中的美麗分子,所以不能不另定一個性的選擇為附加原則。我們如若不能承認藝術實只是一種體力和心力的氾濫,自由而不受羈絆,只為自己而存在,則無從瞭解藝術和它的要素。「為藝術而從事藝術」的口號常受旁人的貶責,但我以為這不是一個可容政治家參加議論的問題,不過是一個關於一切藝術創作的心理起源的無可爭論的事實。希特勒貶斥許多種現代藝術為不道德,但我認為那種替希特勒作畫真像,放到新藝術博物院去取媚這個炙手可熱的統治者的畫家,乃正是不道德之中最不道德的人。這不是藝術,簡直是賣淫。商業式藝術不過是妨礙藝術創作的精神,而政治式藝術竟毀滅了它。因為藝術的靈魂是自由。現代獨裁者擬想產生一種政治式藝術,實在是做絕不可能的企圖。他們似乎還沒有覺得藝術不能借刺刀強迫而產生,正如我們不能用金錢向妓女買到真正的愛情。
如要瞭解藝術的要素,我們必須從藝術是力的氾濫的物體基礎去研究。這就是所謂藝術或創作的衝動。藝術家每喜歡用「靈感」這個名詞,即表示本人也不知道這行動是從哪裡來的。這其實不過是一種內心鼓動關係,如科學家去做一種發現真理時的行動,或探險家去做一次發現一個新海島時的衝動。這裡邊並無理由可說。我們在今日有了生物學知識的協助,漸能知道我們思想生活的整個組織是受著血液中「荷爾蒙」(Hormones)增減的支配,對各項器官和控制這種器官的神經系所起作用的調節。動怒和懼怕,不過某種液汁的分泌關係。天才本身,在我看來,也不過是腺分泌過量供給的結果。中國某無名小說作家雖然並沒有「荷爾蒙」的知識,居然能臆測到一切活動的起源,以為是我們體內的蟲的緣故。通姦是由於蟲在那裡咬大腸,因而鼓動個人洩慾。志願、挑釁心和愛名位,也是由於某一種蟲在那裡作怪,使人片刻不得安逸,直到他的志願達到了目的才罷休。著作一本書,例如一本小說,也是由於某一種蟲在那裡鼓動和迫促那作者無理由地去創作。「荷爾蒙」和蟲這兩個名詞中,我寧取蟲,因為它好像更為生動。
蟲的供給過量,或只是常量,一個人便將被迫去做一些創作。因為這時他是自己也做不了主的。當一個小孩的體力供給過量時,他便會將尋常的跨步改做跳躍。當一個人的體力供給過量時,他即將跨步改為跳舞,不過是一種低效能的跨步;所謂低效能者,是從實用主義者耗費力量的見解而言,而並不從美術的見地而言。跳舞者並不徑直走向目的地,而是迂迴地兜著大圈子走過去。一個人在跳舞時絕不會顧到愛國的,所以命令一個人遵照著資本家或法西斯主義或普羅主義的預定方式跳舞,簡直就是毀滅遊戲的精神,以及使跳舞的神聖效能減低。如若一個共產主義者企圖去達到一種政治目的,或企圖去做一個忠實的同志,他只可跨步而不當跳舞……難道人類在和一切別種動物比較之下,還嫌他們的工作不夠量,所以連這些些的空閒去從事遊戲和藝術,也須受那個怪物(即國家的權力)的干涉嗎?
這種對於藝術只為遊戲的真性質的瞭解,或許可以有助於澄清藝術和道德的關係。所謂美者不過是合式而已。世上有合式的行為,如同有合式的畫或橋一般。藝術的範圍並不僅限於圖畫、音樂和跳舞,因為無論什麼東西,都有合式的。賽跑中有運動員的合式;一個自幼至長,更自長至老的人,在每個時代中都有相配的行為而具著行為上的合式;一次佈置周密,指導有方,因而獲得最後勝利的總統競選活動,也自具著其進行上的合式;即小如一個人的笑和咳嗽,也有合式和不合式之別。如中國舊官僚習氣即屬於合式。凡屬人類的活動,都各有它的表顯方式,所以要想將藝術的表顯限制於音樂跳舞和圖畫這幾個小範圍內,是不可能的。
所以藝術有了這樣較廣泛的解釋之後,行為上的合式和藝術上的優美個性便有了密切關係,並成為同樣的重要。我們的身體動作上可以具有一種逾常的美點,如一首音韻和諧的詩的節調上逾常的美點一般。一個人一有那種過量的力量供給,便會在一切行動中顯出飄逸和瀟灑,並顧到合式。飄逸和瀟灑是從體力充足的感覺而產生,他感覺到能把一個行動做到超過僅僅看得過的地位而做得非常合式。在較為抽像的範圍中,我們能在一切做得好的動作中看到這種美點。做一次優美動作或簡潔動作的衝動,本來就是一個美術的衝動,甚至如一件謀殺行為,或一件陰謀行為,只要在動作上做得簡潔,看去也是美的。就是在人生的一切小節上,也可能有飄逸瀟灑和勝任的姿勢。凡是我們所謂的禮貌,都屬於這一類。一次行得適宜恰當的問候,我們稱之為優美愜人意的問候;反過來說,一次行得不好的問候,便謂之拙劣討人嫌的問候了。
中國人說話和一切人生動作上的禮貌的發展,在晉代末葉(三四世紀)達到最高點。這就是「清談」最流行的時代。這時女子的服裝尤其講究,男子中則有許多個以美貌出名。這時並盛行留「美髯」和穿著寬大的長袍。這種長袍的裁製很特別,能使一個人縮手到衣裡去搔身體上任何部分的癢處。當時一切舉動都是出之以瀟灑的。拂帚,即拿幾綹馬鬃紮在一根柄上以供驅除蠅蚋之用,成為談天時一種重要的道具。這種閒談在文學中至今尚稱之為「帚談」。這帚的用處,是在隨談隨拂,以助談思。扇子也是談天時一種優美的道具,可以在談時忽開忽折,或微微地搖動著,正如一個美國老婦在談天時,將她的眼鏡忽而除下忽而又戴上的神情一般,都是悅目。在實用上講起來,拂帚和扇子與英國人的單面眼鏡差不多,但它們都是談天時的道具,如手杖之為閒步時的道具。我所親見的各種西方禮貌中,最悅目的當為普魯士紳士在室內向女客並足行鞠躬禮時和德國少女叉腿向人行禮時的姿勢。我覺得這兩種姿勢都美麗無比,可惜現在都已經被淘汰了。
中國人所行的禮貌,種類很多,一舉手一投足中的姿勢都經過研究教導。從前滿洲人的「打千」,姿勢是極為悅目的:她走進房中時,把一隻手垂直在身體的前面,然後用優美的姿勢,把一隻膝屈一下子,如若房中的人不止一個,她可以在屈膝的當兒,將身體向四周旋轉一下,對在座的眾人,打一個總千。下棋的高手在落子時,姿勢也極好看:他用兩指拈起一粒棋子,用很優美的姿勢,輕輕地推上棋盤。富於禮貌的滿洲人,他們發怒時的姿勢也極美麗:他穿著裝有「馬蹄袖」的袍子,這馬蹄袖平時都是翻轉著裡子向外的,他在表示極不高興時,就將兩手一垂,將翻起的袖子往下一甩,走出房去,這就是所謂「拂袖而去」。
文雅的滿洲官員,說話時的音調極為悅耳,有著美妙的節奏和有高有低的音韻。他說話時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說話中夾著許多詩文中的成語,以表示學問的淵博。做官人的笑和痰嗽,姿勢確實悅人耳目的:他們在痰嗽時,大都出之以三個音節;第一第二是往裡一吸,打掃喉嚨,到第三節,方把痰從一聲咳嗽之中吐將出來。只要他的姿勢做得極美化,我倒並不以他把痰吐在地上為嫌,因為我從小即生長於這種微菌之中,並沒有覺得受到什麼影響。他的笑也是極富有音韻而美化的:起首時略帶一些矜持,輕笑兩聲,然後縱聲一笑。他如已有白鬚,那就更為好看。
笑術更是中國優伶所必須苦練的,為演劇中重要動作之一。觀眾看見劇中人笑得美妙時,大都報以彩聲。笑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笑的種類甚多:如快樂時的笑,看見別人中圈套時的笑,蔑視的笑,其中最難於模擬的則是一個人受到挫敗時的苦笑。中國的劇場觀眾,最注意伶人的各種小動作,稱之為「台步」或「做工」。伶人的舉手、投足、扭頸、轉身、拂袖、掀髯,都有一定的尺寸,須經過嚴格的訓練。所以中國人將各種戲文分為兩類:一類是唱工戲,另一類就是做工戲。所謂做工者,即指一切手足的動作和表情。中國伶人在表示不贊同的搖頭,表示疑忌的掀眉,和表示滿意的掀髯中,都有一定的姿勢。
藝術和德行,只是一件藝術作品的一個特有之點,仍在那個藝術家的個性表現時方發生關係。一個具有偉大個性的藝術家產生偉大藝術;一個具有卑瑣個性的藝術家產生卑瑣的藝術;一個多情的藝術家產生多情的藝術;一個逸樂的藝術家產生逸樂的藝術;一個溫柔的藝術家產生溫柔的藝術;一個細巧的藝術家產生細巧的藝術。這就是藝術和德行的關係的總括。所以德行並不是一件可以從外面灌輸進去的東西。它只是藝術家的靈魂的自然表現,而必須發於內心。它不是屬於一個選擇問題,而是一件不可逃避的事實。心腸卑鄙的畫家絕不能產生偉大的畫作,而心胸偉大的畫家也絕不會產生卑鄙的畫作,就是有性命的出入時,他也是不屈和不肯苟從的。
中國人對於藝術的品,或稱人品、品格的見解是極有興趣的。其中也包含品第高下的意義,如我們次第畫家或詩人為「第一品」或「第二品」。又我們嘗試茶的滋味,稱之為「品茶」。各種人在他們的各種動作中都表現了所謂的品,例如一個賭徒,如他在賭時的脾氣很壞,即謂之賭品不好;一個酒徒如在醉後的行為很壞,即謂之酒品不好。棋手也有棋品高下之別。中國一部最早的評詩著作,書名印為《詩品》。該書的內容即是品評詩人的高下。此外還有評畫的著作,書名即是《畫品》。
所以,因了這個「品」的思想,一般人都深信一個藝術家的優劣完全繫於其人格的高低。這人格是屬於德行的,也是屬於藝術的。它意在注重人類瞭解心、高尚心、出世、不俗、不卑鄙、不瑣屑的觀念。在這種意義上,它類似英文中所謂Manner(風格)或Style(派頭)。一個任性的或不肯墨守成規的藝術家必顯出他的任性或不肯墨守成規的風格;一個風雅的人必自然顯出他的風雅風格;一個偉大的藝術家絕不肯俯就成規。在這個意義上,個性或風格實即是藝術的靈魂。中國人都默信一個畫家本身的道德和美術的個性是偉大的,否則他絕不能成為偉大的畫家。中國人評騭書畫時,最高的標準不在於作者的技巧是否純熟,而只在於作者是否有高尚的性格。技巧純熟的作品往往會是風格很低的。在英文中我們即謂之缺乏「特性」。
因此,這一來我們達到了一切藝術的中心問題。中國大軍事家兼政治家曾國藩在他的家書中曾說過,書法的兩種重要原則為:形和神。並說當時的名書法家何紹基很贊同他的說法和欽佩他的卓見。一切藝術既然都屬於有形之物,其中當然有一個機械的問題,即技巧問題,凡是藝術家都應精通的。不過因為藝術也是屬於精神的,所以在一切形式的創作中,最重要的因素即是個人的表現。在藝術作品中,最富有意義的部分即是技巧以外的個性。在文字著作中的,唯一最重要的東西即是作者所特有的筆法和感情,如他所表現於愛憎之中的。這種個性或個人的表現常有被技巧所掩沒的危險,而一切初學者不論是書畫或演劇,最大的難關即在難於任著己意做去。其中的理由當然是初學者每每被范型或技巧束縛而不敢逾越,但不論哪一種形式,如缺乏這種個人的因素,便不能合式。凡是合式的物事或動作,必有一種飄逸的神態,所以悅目的就在於這個神態。不論它是一個錦標高爾夫球員甩動球棍的神態,或是一個人一帆風順功成名就時的神態,或是一個美式足球運動員抱著足球在場中飛奔的神態,裡邊必須有一種真性的流露,這個真性必不可被技巧所毀損,而必須在技巧之中自由而愉快地充沛著。一列火車循著弧線轉彎時,一隻快艇張著滿帆飽風向前飛駛時,都有一種極悅目的神態。一隻燕子飛翔時,一隻鷹攫身撲取別的動物時,一匹賽場中的馬「很合式」地衝進底線時,也都有著這種悅目的神態。
我們所定的資格是:一切藝術必須有它的個性,而所謂的個性無非就是作品中所顯露的作者的性靈,中國人稱之為心胸。一件作品如若缺少這個個性,便成了死的東西。這個缺點是不論怎樣高明的技巧都不能彌補的。如若缺乏個性,美麗的本身也將成為平凡無奇了。有許多希望成為好萊塢電影明星的女子都沒有能夠瞭解這一點,而只知拚命地模仿瑪琳·黛德麗(Marlene Dietrich,主演《藍天使》,好萊塢著名影星)或珍·哈露(Jean Harlow,二十世紀美國女電影演員),因此使物色人才的導演覺得非常失望。平庸的美貌女子很多很多,但鮮艷活潑的千中難得其一。她們為什麼不去模仿瑪麗·德瑞斯勒(Marie Dressier,好萊塢著名女演員)的身段和神情?一切的藝術都是相通的,以性靈的流露這一原則為根據,不論是在電影的表現中,或是在書畫中,或是在文學著作中。其實從瑪麗·德瑞斯勒和萊昂納爾·巴裡摩爾(Lionel Barrymore,第四屆奧斯卡影帝)的表演中,即能意會出寫作的秘訣。養成這個個性的可愛乃是一切藝術的重要基礎,因為不論一位藝術家做一些什麼東西,他的性靈總是能在他的作品中顯露出來。
個性的培植是道德的,也是美術的,當中需要學問和雅韻。雅韻近乎風味,或許是一個藝術家生而已有的。但要能欣賞一件作品,非有學問不可。這個情形在書畫之中極為顯明。我們從一幅字中,即能看出作者是否曾見過魏拓,倘若他真的見過,這學問就使他的作品具著一種古氣。但除此之外,他也須將自己的個性加進去。至於個性的強弱當然是高低不一的。如他是屬於一種細緻富於情感的心胸,他於作品的風格上必現出細緻和富於情感;如他是喜愛雄豪的,他的風格也必是趨於雄豪的。因此,在書畫中,尤其是在書中,我們可以從而看到各式各樣的美點。在這種完美的作品中,個性已和技巧融合於一起,不能再加以分析。這美點可以是屬於古怪或任性之類,可以是屬於粗豪之類,可以是屬於雄壯之類,可以是屬於自由的性靈之類,可以是屬於大膽不循俗例之類,可以是屬於浪漫的風韻之類,可以是屬於拘泥之類,可以是屬於柔媚之類,可以是屬於莊嚴之類,可以是屬於簡單笨拙之類,可以是屬於齊整之類,可以是屬於敏捷之類,有時甚至可以是屬於故意的鬼怪之類。世上只有一種美點是不可能的,因為它根本不存在,這就是忙勞生活的美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