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指和腳趾剛剛停止了抽痛,站長就說我的車要發了。於是我離開了西南鎖鑰之地,踏上了前往施秉的路。施秉不通火車,到那裡去的公共交通方式只有長途汽車。但是,施秉卻處於苗鄉的中心位置,而我希望訪問的下一個部落正是苗族。苗族是中國最古老的少數民族之一,大約4000年前的商代卜卦甲骨上就提到過他們,苗族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比公元前2600年的黃帝時代還要早的時候。黃帝是生活在中國北方黃河流域的部落聯盟的首領,但是直到黃帝打敗蚩尤領導的敵對部落之後,他才建立了自己以及漢人祖先的優勢。
我有過一次黃河探索之旅,曾經經過山西南部的一個鹽湖,應該就是黃帝與蚩尤最後一戰的戰場。(有關黃帝與蚩尤最後一戰的戰場,史學界說法不一。其中之一是作者提及的山西運城鹽湖,還有河北逐鹿等。——編者注)蚩尤戰敗之後,與他結盟的那些部落被迫離開黃河流域向南遷徙。當時南遷的部落中就有苗族的祖先,而如今的苗人仍尊蚩尤為自己的祖先。我本人的遷徙倒是更簡單。離開鎮遠一個半小時後,我已經到了施秉,走在擠滿了蚩尤的後代們的大街上。我一邊走一邊想,如果是蚩尤獲得了那個鹽湖的控制權,中國的歷史又該是怎樣呢?為保存足夠的食品供給城市建設和作戰需要,鹽是至關重要的,沒有鹽,苗人的祖先就無法形成並保持他們在黃河流域發展起來的那種文明。至少這是我個人的理論。當然,可能苗人就是喜歡遷來遷去,又或許他們就是喜歡雨水。
和鎮遠一樣,施秉也是橫跨舞陽河兩岸,但面積只有鎮遠的十分之一左右,而且居民多數是苗族而非漢人。苗族是中國第四大少數民族,僅次於我曾經拜訪過的壯族,以及北方的滿族和回族。1990年政府進行的第4次人口普查顯示,中國有730多萬苗族人散居在西南部,最大的聚居地是貴州省。
苗人開始向南遷徙的時候,首先沿長江定居,在中游地區居住了兩千多年的時間。之後,秦始皇迫使他們再度遷移,他們一直不停地南遷,直至來到現在的中國西南地區,漢人對此地沒有興趣,至少當時是如此。實際上,在過去的兩千年裡,西南一直是中央政府流放失寵官員之地。
對我來說,我倒不覺得這是一種恥辱,恰恰相反,我很高興來到這裡與蚩尤的後代為伍。儘管蚩尤是傳說中苗人最早的祖先,苗家逢年過節都要朝著他生活過的方向叩首。然而,苗人最原始的祖先卻不是人,而是一段樹幹。是不是聽起來有些耳熟?侗族人也拜樹幹為自己的祖先。但苗族人的祖先並不是普通的樹幹,而是楓樹的樹幹。楓樹幹生了一隻蝴蝶,蝴蝶在樹皮上的水泡中產下12只卵。12只卵中生出龍、虎、蛇、蜈蚣,好精靈和惡精靈,還有最初的人類姜央。當姜央的蝴蝶媽媽去世的時候,她的靈魂飛到天上變成月亮,至今苗族話中的「月亮」也有「媽媽」的意思。
從汽車站過兩條馬路,就到了施秉縣政府招待所,我辦理了入住手續,把包放下。可就這樣結束一天太早了點,我就走回到小城的主幹道。事實上,把施秉稱作小城可能有點過分了。它也就比村莊大一些而已,城裡總算還有兩條街道,在十字路口有一個市場。我在市場的貨攤中穿行時,兩個苗族姑娘向我走來,她們想和我練習英語。她們說已經從中學畢業,正在等合適的工作。這聽上去有些耳熟。我告訴她們要有耐心,我自己就等了30年才等到一份好工作,那就是人家出錢讓我來中國旅遊。
我繼續在市場中穿行,而她們也繼續問我一些與人套近乎的標準問題,我就問她們城內是否可以買到苗族傳統產品。我在市場上沒看到任何可買的東西,但似乎應該有手工藝品之類的東西,不管怎麼說,施秉周圍有幾十個苗寨呢。兩個姑娘用苗語商量了一下,然後把我帶回到鎮子上唯一的那個十字路口。往東街走過幾個門口後,她們帶我走進一扇門,一個小小的標牌告訴我,我已經來到施秉縣少數民族刺繡廠。
進了大門,她們帶著我沿樓梯上到二樓,並把我介紹給劉同志。劉同志說幾年前自己花錢開了這家廠子,現在已經是縣城裡僱人最多的工廠。在主車間裡,我看到40位苗族婦女正在繡著被罩、枕套和披肩。劉同志接著帶我去了一間小展室,就是在這裡我把身上所有的現金換成了我這輩子沒有見過也沒有摸過的、美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繡品。
早些時候我曾經在矮嶺瑤寨買過一件刺繡的上衣,當時以為那是我見過的最精緻的針線活了,但是現在,那件瑤族上衣有了競爭對手,我在這裡買的一件絲綢披肩竟然兩面繡滿了一模一樣的圖案。我不知道苗族婦女是怎樣繡出來的,我輕易不會花掉100美元的,但我還是花這麼多錢買下了一件很大的黑色的絲綢披肩,披肩的兩面繡滿了上百朵鮮花、枝蔓,哦,當然還有蝴蝶,那可是苗族人的祖先啊。但是最打動我的是,儘管有蝴蝶圖案,它並沒有因循傳統的刺繡形式。這是工廠裡一位苗族婦女自己的藝術創作。後來,我在香港看到過一件類似的披肩,要價是施秉這裡的3倍,但仍然是相當便宜了。就看那針線活,還有那苗族刺繡也值。最後,我依依不捨地與工廠老闆和帶我過來的兩個苗族姑娘說再見,繼續沿著那條主幹道來到鎮子東邊的環形交叉路口。
環形路口的北側是我進城時走的那條路,而南側則是中國旅行社在當地的辦公室,我走了進去。一般情況下,我不用中國旅行社,我更願意把錢花在刺繡披肩上。但這次我很幸運,而且我得承認,如果中國旅行社的服務都像施秉這家一樣好的話,那麼每到一地第一個要去的地方就是中國旅行社了。在這裡,我只花了30元人民幣,他們就安排我參加了一場苗家婚宴。不出幾分鐘的時間,我已經走在橫跨舞陽河的橋上,前往附近的一個村子,那裡正在舉行一場婚禮。
距真正完婚還有幾天的時間,但慶祝儀式10天前就開始了,親朋好友絡繹不絕,給新郎和新娘兩個家庭送來祝賀。我走進新郎家裡。其實,是先在他們家門口停下喝了一水牛角的酒。婚禮期間,苗族人會在門口內掛起兩隻水牛角。客人一到,兩隻水牛角里就會倒滿米酒,客人喝乾一隻,主人或其家人喝掉另外一隻。
我喝乾我的那只水牛角里的酒後,跨進房門,新郎的母親先用干薊花根蘸了一些綠色染料,在我臉頰和額頭做了記號。片刻間,我的臉頰佈滿了陽光從雲隙照射下來一般的片片綠色,好像得了某種新型風疹一樣。她說,這樣的話每個人都會知道我曾經是苗人婚禮的座上客,如果不用肥皂洗掉,染料能在臉上待上一周的時間。即使在正常情況下,我也能引來一大群人圍觀。現在人們肯定以為城裡來了馬戲團,或者是瘟疫來了。
苗家婚宴的迎賓酒
我終於進到屋裡,看到幾個男人,臉上也是佈滿一塊一塊的綠色,他們正圍坐在佔據房間正中位置的火堆旁的長凳上。外面寒風刺骨,看上去天黑之前要下雪。但是苗家的婚禮慶典絕對會把寒冷趕得遠遠的,尤其是當你學會了怎麼說「請把水牛角傳下去」的時候。
我剛在圍繞著火塘的一條長凳上坐下來,我的導遊便告訴我,新娘正坐在隔壁房間。她10天以前就來了。按照苗家的風俗:婚禮會在她到來13天後舉行,而慶典會持續3天;慶典一結束,她就馬上回到自己的村寨,在接下來的兩年裡都住在娘家,孩子一歲之後她才能搬到婆家住。
很顯然,這樣婆家就有時間為一對新人建起新房,也能強制丈夫與自己的岳父岳母搞好關係——因為這是他能見到自己妻子的唯一方式,這樣也便於妻子在更熟悉的環境中生下第一個孩子。這並不是苗族獨有的習俗,我這趟旅行中訪問過的大多數部落,都說他們也有同樣的傳統。
就這樣,我端坐在新郎家的房中,新娘坐在隔壁房間,新郎家的其他女人都在忙著準備一頓豐盛的酒席,盛滿米酒的水牛角傳來傳去。飲酒中間,我四下打量起來。我忍不住地注意到在我頭上方的屋椽上擱著一對嶄新的棺材,對漢人來說,即使看到棺材都是很不吉利的事情,而對人最大的侮辱就是在人還活著的時候送棺材到那人家中。但是我的苗族主人卻驕傲地笑著向我解釋說這對棺材是為他和他妻子準備的。他說,苗族人認為,老人在死之前就把自己的棺材準備好,才真正感到幸福。
就在這時,主人宣佈飯菜準備好了。他妻子從頭髮中抽出一支一尺長的髮簪,撥了一下火,又把簪子插回到頭髮中,酒席就開始了。女主人圍著火塘轉著,用自己的筷子夾一口菜送到每個人嘴裡,然後她丈夫給每個人倒一碗白酒。
苗族人一般喜歡喝米酒,但是外面太冷了,所以需要來點勁大的。飲酒之前,每個人都把筷子頭浸入酒杯裡,然後彈幾滴酒到地上,連彈三次。主人解釋說這是敬祖先的靈魂。苗人喜歡飲酒,死了之後也是如此。主人還說,一個人喝醉的時候,就會靈魂出竅。對這一點,在場的每個人都點頭表示同意。
喝過幾輪自釀的白酒之後,我們開始吃菜。到這個時候,所有東西都模糊不清了,但我記得吃過肥豬肉,用豬肉蘸一種醋和紅辣椒調成的醬吃。主人告訴我,醋和紅辣椒是苗人最喜歡的調料,而我能記住的也只有這些了。
在婚禮開始前幾天到這裡訪問,對於我來說也許是件好事。一旦婚禮開始,三天的時間裡不允許任何人躺下。如果你非得睡覺,或者醉得太厲害,頭支不起來,你可以靠牆站著,或者把你綁在柱子上——這不,已經有一位客人胳膊下面用繩子攔著,捆在柱子上了。整整三天你就是不能躺下,苗人最恨掃興的人了。我的苗族主人和中國西南所有的苗族主人一樣,最痛恨看到客人清醒著離開。至於我,我是沒有冒犯當地習俗的。
謝過主人和他的妻子對我的熱情招待,我走回外面的寒冷之中,飄飄欲仙地跨過了舞陽河大橋。我問中國旅行社派來陪我參加婚禮的人有沒有可能再來一次乘船遊覽。顯然,酒精已經模糊了我上次在鎮遠附近同一條舞陽河上遊覽的記憶。他告訴我說,施秉上游的河段更原始,是去年才對遊客開放的。他說上游地區有很多野生動物,包括野牛甚至猴子。以前,船可以往上游開到黃平,任何人只要不停下來在岸上留點吃的,猴子就會扔石塊砸你。但是,船期並不固定。而中國旅行社可以安排4個小時的遊船,只要你有足夠的錢。這時酒精的作用開始消退,寒風也又一次令我萌生退意,我便不再提這個話題,而是集中精力盡量走直線。也許下次吧,我這麼想著,下次要在夏天來,而不是春天。
古代的中國人把冬天分成九個九天,而我來的時候剛進五九。一九二九冰上走,三九四九溪水流,五九六九樹發芽,七九八九減衣服。(中國國土面積廣袤,南北方氣候差異較大,各地的數九歌不盡相同。作者描述的為中國雲貴地區的情況。——編者注)顯然我來的時候還不到七九八九。我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包括真絲的秋衣秋褲,還有我的風衣,但我依然很冷。最後,九九的時候天氣熱起來,人們可以坐石頭了,但我離那個時候還遠著呢,施秉的石頭現在都還被冰雪覆蓋著。
這時正是陽曆早春三月,我走回賓館的時候,天開始下起了雪。我再一次蜷縮在房間的被窩裡,琢磨下一個目的地應該去哪裡。如果天氣暖和些的話,我可能會搭長途車去西南方的黃平。從施秉到黃平的半路上,有一個飛雲洞,是貴州省最古老的佛教寺廟。就在黃平以北不遠處,還有另一個景點:二戰期間供飛虎隊停機加油的簡易機場。但是,往西走有一個比較大的城市凱裡,聽說凱裡的賓館可以泡熱水澡,而我足有一個星期沒有泡熱水澡了。
泡熱水澡的渴望最終贏了。第二天早晨,我登上一輛一小時一班的汽車離開了施秉。跑了20公里後,在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車把我和大多數乘客放了下來,這裡有一個火車站,每天下午有一趟火車經過這裡前往凱裡。火車晚點了一個小時,而天冷得凍死人。但是,我又一次得救了,車站站長把我請進售票室,和一群上了年紀的苗族婦女圍坐在一個大肚子火爐旁邊。站長說,這些婦女是從東南方離這裡20公里的雙井村來的。那個村子是這個縣裡最偏僻的苗族村落,這些婦女要去另外一個村子參加一場婚禮。她們邀請我一起去,我臉上仍然帶著綠色染料的痕跡。但是一次婚禮就足夠了,我現在唯一需要的是一個熱水澡。
火車終於來了,我們都爬上車去,竟然還找到了座位。幾分鐘後,列車員過來檢票,請我隨他去另外一節車廂。他打開車廂門,在我進去後又關上。這是我在中國第一次一個人待在一節空蕩蕩的火車車廂裡。我不知道竟然還能有這樣的事情。這時,他問我是否願意換些錢。原來我到的是一節換錢車廂啊,他想要的是美元,但我身上一塊美元也沒有。他說:「如果我能弄到一些美元的話,我就能做點很特別的事。」我不確定弄到美元後他能做什麼,但是出於禮貌,我還是和他換了幾百元外匯券(外匯券是當時外國人能用的唯一一種中國錢幣)。然後他就離開了,而整節車廂就是我一個人的了。
在凱裡下了車,我終於鬆了一大口氣。但是這種輕鬆很短命,我發現凱裡是一個髒兮兮的工業城鎮,路上的積雪已經化成了污泥。我在凱裡賓館放下行李之後,在泥濘中艱難地舉步前往據說是省內唯一的少數民族博物館。它位於城市邊緣的一座小山上,是一棟巨大的新建築。但是博物館上了鎖,拿鑰匙的人不在。回到賓館後我才瞭解到,即使那個人在,他也不會放我進去的。想要參觀博物館的外國人必須在當地外事辦公室或中國旅行社遞交申請——簡直不可思議,但這卻是真的。有關凱裡,我能記住的唯一的好處,就是我最終洗上了熱水澡。
不過,洗澡之前,我去了一趟中國旅行社的辦公室,它就在賓館前廳內,我向他們詢問可以遊覽的地方。他們遞給我一本介紹「朗德苗寨」的小冊子,而且還是英文的:「掩映在雷公山山腳下的小山寨朗德,有幾十戶人家。小寨綠樹翠竹,風景如畫。寨前的王峰河上,水車日夜唱著古老的苗歌,排排吊腳木樓立在山坡上傾聽。吊腳樓由木柱支撐,上層鑲著彎彎的木製扶手,是真正的苗族風格。寨中的道路都由鵝卵石鋪成,乾淨整潔,宛如花園。這裡是貴州省第一批露天少數民族博物館之一。」小冊子上居然還有一些賓客用水牛角飲酒的畫面,看上去很不錯。但是,和凱裡的少數民族博物館一樣,所有非中國籍的遊客必須申請通行證,也就是說你得參加團隊或自己雇一個導遊。我放棄了如畫的朗德小寨,回到賓館,享用久違的熱水澡去了,我甚至還洗了衣服,在暖氣片上晾乾了。
第二天早晨,我決定動身前往省會城市貴陽,因為在那個黑乎乎、髒兮兮的小城凱裡幹什麼都要通行證。坐了四個半小時的火車後,我就到了貴陽。我要看看貴州省會到底怎麼樣,於是決定揮霍一番,住進了貴陽金築大酒店。在街對面的超市,我花了和房費一樣的錢,96元人民幣,即20美元,買下了也許是城裡最後的一瓶威士忌。一瓶威士忌、一間鋪著地毯、有可以泡澡的浴缸和一部能與全世界聯繫的電話的賓館房間,加在一起40美元,在中國來說是夠便宜的了。我往家裡打了個電話,這是我開始「彩雲之南」之旅後第一次給家裡打電話。家裡的每一個人都還記得我,我一邊啜著威士忌一邊向家人誇耀:自從少喝啤酒後,體重減了好幾磅。事實上,兩天前,我不得不把腰帶往前移了一扣,不然褲子都掛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