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走過銷魂橋

在中國古代,人們走得最多的路,是那條連接著西都豐、鎬、咸陽、長安和東都洛陽及中原之間的路。這條路當時被稱做洛陽路。它從終南山腳下繞過,也是很多想當隱士的人決定永遠離開長安時所走的路。

我租了一輛車,從西安東門出發,沿著這條路向東開了十公里,來到灞河。在古代,灞河是旅行者所遇到的第一個主要障礙。春天的時候,灞河能變得有一里地寬。儘管據說早在公元前7世紀時期,就已經有軍隊渡過了灞河,可是直到公元前3世紀,當秦始皇來這兒為他的一位將軍送行的時候,歷史記載中才第一次提到了一座橋。

在古代,任何有時間的人,都可以來灞橋為他們東行的朋友或同僚送行。很多個世紀以來,它也以“銷魂橋”而聞名——它是中國古代最著名的送別地點,也是一百萬首涉及柳樹的詩的背景地。

直到當代,在灞河兩岸,向南北各延伸出幾公里,還一直種著垂柳。晚春時節,柳絮像雪一樣在空中飛舞,成為長安八景中的又一景。在漢語裡,“柳”這個字與“留”字同音,因此那些留下來的人就折一枝柳條送給那些離開的人。它是最有意義的臨別贈物了,也是每個人都出得起的禮物。現在那些柳樹都不見了。幾十年前,在一項治洪工程中,它們被砍掉了。

那座橋,或者至少是它的一個近代版本,卻倖存了下來。它建於1834年,就建在自公元6世紀末以來人們一直使用的同一地點。今天,它是交通車輛進西安的通道。至於東行出西安的小汽車、公共汽車、卡車和驢車,則走南面兩公里處的一座新橋。

在古代,很多尋求幽居的人就在這裡停下來。他們不過灞橋,而是在灞橋和南面的白鹿原之間的灞陵安頓下來。

這些小山最初是因為漢文帝而出名的——漢文帝選擇了它們作為墓地。漢文帝是一位很罕見的國君,他只想過得像隱士一樣快活。他對於儉樸的熱愛幾乎是傳奇性的。他在宮廷裡穿草鞋。他在遺囑中提到,與他同時代的人花巨款修建精緻的墳墓,因此他要求自己下葬的時候,只帶最少量的陪葬品,而且墳墓中不能有任何比陶器更貴重的東西。按照他的願望,公元前157年,他被葬於灞陵。

就在灞橋前,我們掉轉車頭,向文帝陵開去。行駛六公里後,我們停下來。從路上望過去,白鹿原像兩隻展開的翅膀,延伸到一個鳥嘴形的小山處,那座小山正指向天空。文帝陵就在那鳥嘴形的小山下面。一位農夫給我帶路。

山下是過去的祠堂所在地。九塊最近出土的明清兩代的石碑標明了地點。農夫說,紅衛兵來這兒之前,這兒有四十多塊石碑。他們還砍倒了一棵柏樹,那是漢文帝下葬的時候人們種的。農夫回憶起小時候爬這棵柏樹的情景。陵墓本身在石碑上方的一座小山上,距灞河大約有五百米。我來的時候正是三月中旬,山坡上種了幾百棵杏樹——杏樹象徵著長壽——潔白的落英在地面上鋪了一層。

回到路上後,我們驅車往回向灞橋開去。路上經過一個隊伍:幾十位村民排成一列走著。白布孝帶纏在頭上,從後背拖下來。這是一個送葬隊伍。這正是漢文帝所欣賞的那種葬禮。

回灞橋的半路上,在毛窯院村附近,我注意到,在離路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有一列鑿在黃土高原裡的六個窯洞。其中的兩個已經安了門。西安地區的農舍門通常是黑色的,鑲著細紅木邊兒。這些門整個是紅色的。我們停下來,我用望遠鏡觀察那六個窯洞。我看到每一扇門上都貼著“南無阿彌陀佛”和佛教吉祥標誌的橫幅。在附近的一塊農田里,我問一位農夫那裡是不是有人住。他說,幾年前,有兩位比丘尼和十幾位女居士搬進了那些窯洞裡。她們把她們的住地叫做老洞廟。

兩千年來,灞陵地區一直吸引著渴望隱居的人。梁鴻就是這樣一個人。公元1世紀,他曾經住在這裡。他過去一直在終南山麓放豬,有一天,他的篝火失去了控制,燒掉了另一個人的財產。為了賠償損失,梁鴻把他的豬給了那個人。

關於梁鴻誠實的故事傳遍了這一帶,於是有幾個富裕家庭表示願意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梁鴻婉拒了,說他更願意一個人生活。不過,當地有一家人,他們的女兒長得異乎尋常的難看:又胖、又醜、又黑。她也很強壯,強壯得能舉起一盤石磨。這最後一項美德吸引了幾位求婚者,可是她都拒絕了。她說,她只願意嫁給像梁鴻一樣的賢者。梁鴻聽說這件事之後,馬上娶了她,帶著她一起住進灞陵的山裡。在那裡,他們靠耕織為生。閒暇時間,梁鴻以彈琴作詩自娛。他曾經寫過一系列二十四首的組詩,詠歷史上的隱士(已佚)。

幾年後,梁鴻和他的妻子迫切地想搬家。他們渡過銷魂橋,向中原走去。當他們經過北邙的時候——北邙是洛陽著名的北山墓地——梁鴻作了下面這支歌兒:

陟彼北芒兮噫,

顧覽帝京兮噫,

宮室崔嵬兮噫,

人之劬勞兮噫,

遼遼未央兮噫。

另外一位曾經住在灞陵的隱士是韓康。公元2世紀,韓康住在這裡,靠採草藥為生。他在長安賣草藥,言不二價。他這樣做了三十多年,直到有一天,一位年輕姑娘來向他買草藥,韓康拒絕討價還價,姑娘火了。她說:“言不二價,你以為你是誰,韓康?!”韓康歎息道:“我一直想保持默默無聞,但是現在連年輕姑娘都知道我的名字。賣草藥還有什麼用呢?”他回到灞陵,再也不去長安了。但是人們卻沒有忘記他。桓帝聽說了他的誠實,派了一位特使,帶了一輛安車(1),來請他去都城洛陽。皇室的宣召是很難拒絕的,於是韓康就同意去了。但是第二天一大早,當特使還在睡覺的時候,韓康就駕著他的牛車離開了,消失在終南山中。在那裡,他隱姓埋名,度過了餘生。

我們追隨著韓康和另外一千位隱士的足跡,渡過了灞橋。三公里後,我們經過邵平店村。邵平店是一個公共汽車站,是以東陵侯邵平的名字命名的。東陵是秦國對灞河以東那些小山的稱呼。公元前362年,當秦國國君遷都咸陽的時候,他們選擇了東陵這一帶作為王室墓地。這樣一來,它就成為比較重要的封地之一,因此東陵侯也是精心挑選出來的。一百四十年後,秦國統一了全中國,創建了秦朝,咸陽成為帝國的都城,而邵平則當了東陵侯。不到二十年,秦朝結束了,咸陽淪為廢墟,邵平也成了平民。面對命運的變化,邵平泰然處之,他開始種瓜,並因此變得更有名了——從那以後,瓜就成為這一地區的一種特產。但是現在是三月上旬,於是我們繼續向前走。

經過邵平昔日的瓜田四公里,就在斜口村前,我們離開主路,掉頭向南。又行進了四公里,就在韓峪村前,我們走上另一條通向西南的岔路。這條路幾乎就只是兩條車轍,那是驢車從附近的一座磚窯里拉磚軋出來的。大約兩公里後,它在洪慶堡村終止了。在村子的南面,我找到了我一直在尋找的地方:坑儒谷。當地人叫它“鬼溝”。

秦朝的時候,基於對歷史的不同詮釋,在國家政策方面,學者們各執己見,為此秦始皇很惱火。他的解決辦法是,公元前211年,幾乎燒掉了帝國所有的書,並把四百六十名學者一起活埋了。一些當代學者懷疑這次集體活埋事件是否真的發生過,但是它在接下來的朝代歷史裡有記載,而且至少早在唐宋兩朝,人們就已經在坑儒谷裡建了祠堂,以紀念這一事件。

這裡沒有什麼可看的。在村子昔日的西門附近,有兩棵巨大的槐樹,標誌著那座祠堂的位置——可是就連村子裡的老年人,對那座祠堂也都沒有印象了。他們所能記得的只是一些年前,有一隊歷史學家來了,發掘出了一尊學者像。那尊學者像後來被他們搬到臨潼縣博物館去了。

村子南面有一個長五百米、寬一百米的盆地,上面長滿了麥苗。村民們說,這個盆地過去是一個溝,後來被填滿了。儘管瞭解當代學者的觀點,我還是上了一些香。回主路的路上,司機告訴我說,“文革”期間,紅衛兵們很喜歡提示知識分子坑儒谷的存在。

回到高速公路上,我們繼續向東開去。又行了六公里,來到驪山腳下的臨潼縣城。驪山是終南山的一條孤脈,從西向東延伸大約有十公里。這座山不大,包括兩座山嶺,最高處僅達一千三百米。但是它恰好坐落在一條路附近,而這條路聯繫著渭河平原和黃河平原上的都城,因此它也是中國最早的風景名勝地之一。

我在山腳下訂了一個房間。因為太陽還很高,所以我繼續進行考察活動。從臨潼向東走五公里,我下了車,爬到秦始皇陵的頂上。陵墓上長滿了柿子樹,它們還在等待著春天的到來。下面的一個地方就是那有史以來最豪華的墳墓。據說修建這座墳墓花了七十萬民夫三十八年的時間才竣工。它的圍牆周長有六公里多。它的各種建築中現存的東西包括一支地下軍隊,士兵是用黏土做的,分佈面積達五十多平方公里。儘管已經挖了幾個考察用的大坑,但是秦始皇陵(公元前209年,秦始皇被安葬於其中)仍然完好無損——對於盜墓者來說,它太深了。

這座陵墓除了是銅鑄的以外,它完全是一座宮殿的複製品。它的天花板上鑲滿了珍珠,象徵著星空。河流湖海是水銀做的,不停地流動著。這種構思代表著道教仙境,它是秦始皇一直在苦苦尋求卻從來也沒有找到過的。

這樣浩大的建築工程是不可能受到人們的歡迎的,人民為它們付出了血汗。秦始皇駕崩之後幾年,爆發了起義。不久,有兩支起義軍打敗了朝廷的軍隊。公元前207年,這兩支起義軍的領袖項羽和劉邦達成協議,要分割秦帝國。

他們在秦始皇地宮北面三公里處一個叫鴻門的地方會面了。鴻門是一條峽谷的名字,它深深地嵌在黃土高原裡。項羽在能夠俯瞰這條峽谷的黃土高原邊緣駐紮好了軍隊,然後邀請他的對手赴宴,他計劃在這次宴會上通過舞劍(2)幹掉他。劉邦的一位謀士——我們的老朋友張良——得知了這個陰謀,說服了他的主人,讓他裝傻。當項羽看到劉邦如此軟弱的時候,他拒絕發出信號讓人幹掉他。後來,劉邦借口上廁所,逃回了他在銷魂橋的軍營。他從終南山撤了出去,但是最終又回來了,打敗了項羽,創建了漢朝。

這次宴會的地點因此變得很著名,雖然幾乎沒有人來參觀。那裡有一個展廳,裡面有一個出色的當地地誌展覽,但是再也沒有其他東西了。我是三月份來的,當年劉邦逃跑的山坡上,如今長滿了茵陳的幼苗。茵陳是一種苦艾,春天裡,人們吃它以減少體內冬天儲積的熱量。我的司機採了一些茵陳,足夠做一盤菜的。回到驪山以後,我們把它作為自己的宴會上的一道菜,分享了它。

第二天上午,我開始考察驪山。作為終南山的一條餘脈,自從有歷史記載以來,驪山就一直是隱士的家。但是它鄰近那條連接著中國古代兩大政治中心的路,因此使得它很早就被上流社會發現了:早在公元前8世紀,山上就已經有別墅了。

驪山地理位置適中,風景優美,除此以外,它的溫泉也吸引著上流社會的成員。中國北方的冬天不但寒冷,而且很長。氣象學家們說,西安地區的冬天要持續一百四十天,從十月下旬直到三月下旬。在這段時間內,日平均氣溫在攝氏零下十度(華氏五十度)以下。為了躲避冬天這段最糟糕的日子,那些有錢人就在驪山的露天溫泉裡浸泡著,度過春節前的幾個月。那些溫泉像翡翠一樣星羅棋布;三千年前,當人們最初開掘這些溫泉的時候,它們被稱做“星泉”。

驪山最主要的也是最著名的溫泉,就坐落在我所住的溫泉旅館東面不到一百米處。這個溫泉叫華清池,是楊貴妃經常光臨的地方。楊貴妃是唐玄宗的寵妃,也是驪山最著名的浴者。她在溫泉裡浸泡很長時間以後,不得不讓人扶出來。等她恢復過來以後,她會讓人進上從附近的一座花園裡採集的花粉,擦在腋下,以使自己聞起來很芬芳。然後她會到亭子裡去休息,吃柿子——直到今天,柿子還是驪山的一種特產;或者新鮮的荔枝——那是由一千個騎士星夜兼程,像跑接力賽一樣,從中國南方傳送過來的。

在華清池蒸汽騰騰的、灰綠色的溫泉和紅柱子的亭子後面,我沿著山路,開始向山頂爬去。大約五百米以後,我在捉蔣亭停下來歇口氣。這裡是1936年蔣介石被逮捕的地方。蔣介石來西安是為了讓國軍做好最後一次圍剿紅軍的準備的——當時紅軍剛剛結束長征,到達西安北面二百五十公里處的延安。

蔣介石的將軍們試圖說服他不要再繼續進攻共產黨,他們想建立一條統一戰線,抗擊入侵的日軍,但是沒有成功。12月12日,天亮前幾個小時,蔣介石自己的將軍張學良和楊虎城,率領國軍包圍了蔣所住的驪山大院。當他們接近大院的時候,一個士兵的槍不小心走了火,於是他們與蔣介石的衛隊交上了火。

蔣介石被槍聲驚醒,從他房間的後窗跳了出去,然後爬到大院的後牆上,當他往牆外跳的時候,摔傷了後背。他沿著白雪皚皚的山坡,拚命地往上爬,最後藏在一條巖縫裡,這條巖縫就在今日捉蔣亭所在的位置的上方。

在此期間,張學良的士兵突破了蔣介石的保鏢的防線,衝進了總司令的臥室(這個房間現在還在,是五間廳旅館的502房間,就在楊貴妃洗澡的溫泉後面)。士兵們沒有發現蔣介石的蹤跡,但是注意到他的假牙放在床邊的桌子上,他的被子還是溫的。他們猜想蔣介石逃到山上去了,於是他們開始搜山,幾個小時後,發現他藏在那條巖縫裡。蔣介石被逮捕了,押送到西安,被迫同意與共產黨一起抗擊日軍,保衛中國。

想像過了蔣介石被捕時的情景以後,我沿著山路繼續往上爬。又走了一公里,來到老君殿。公元8世紀中期,唐玄宗在這裡修建了一座別墅。一天晚上,當他在這裡過夜的時候,一位老人出現在他的夢裡,告訴他說,太白之精滴到了地上,化成了終南山上一塊白色的巨石。唐玄宗醒來以後,派官員出去找那塊石頭。他們找到了它,並把它帶了回來。於是玄宗讓人把它雕成了一尊老子像,並把它安放在別墅附近的一座道觀裡。

有一年的七月初七,就是在這座道觀裡,唐玄宗和楊貴妃並肩跪著,祈願要再生為牽牛星和織女星。據說每年的這天晚上,這兩顆星都要通過一座由喜鵲架成的橋,渡過銀河來相會。這天是中國的情人節,有緣人可以一起慶祝。

五年後,發生了安史之亂,唐玄宗和楊貴妃逃出長安。將軍們堅決要求殺死楊貴妃,否則部隊就不再前進。他們認為,他們的困境都是由於唐玄宗不顧一切地寵幸楊貴妃造成的。她被勒死了,埋在西安西面六公里處的路邊。今天她的祠堂和墳墓仍然吸引著旅遊者。

在楊貴妃和唐玄宗跪著許願的地方附近,有一座小道觀。當我正在裡面東張西望的時候,我遇見了蘇道長。他六十七歲,河南人。他說他出家三十年了,最近才從華山搬到了驪山。在華山,他與師父薛泰來一起,在陰陽洞裡住了很多年。當我告訴他,去年我見過薛道長兩次時,我們成了親密的朋友,閒聊了大概有一個小時。我告訴他所有華山的新聞,而他則告訴我驪山的新聞。不幸的是,他的方言幾乎讓人摸不著頭腦,因此我們一起喝了幾杯茶以後,我就起身告辭了。

出大門的路上,他把兩棵皂角樹指給我看。一棵是雄性的,一棵是雌性的。他說,那是當年玄宗所建道觀的唯一倖存物了。幾年前,老子的那尊大理石像被搬到了西安的省博物館。在那裡,它成為省博物館所有藏品中最令人難忘的藏品之一。

從驪山的西嶺再向上爬一公里,我在老母殿又一次停了下來。老母殿是一座道觀,裡面供奉著女媧,或者叫老母——人類之母。女媧是伏羲的妹妹和妻子。據說伏羲發明了八卦,奠定了《易經》的基礎。數千年前,在女媧和伏羲結婚以前,她一個人住在驪山上。為了自娛自樂,她用水和泥,創造了人類。後來她又挽救了這個世界,使它免於毀滅。在兩位神的戰鬥中,天被撞了一個大洞,她在驪山上建了一座爐子,煉彩石補天。補天剩下來的煉好的石頭,就成為驪山熱能的來源。每年的六月初六,人們仍然來這座道觀禮拜老母。

在女媧殿裡,我遇見了一位年輕的道姑和一位年輕的道士。他們都不太健談,只會尋經摘句。在廚房裡,還有一位道士在劈柴。我作了自我介紹,他告訴我,他叫陳世傑。原來他就是方丈。像他的兩個弟子一樣,開始的時候他也有些懷疑。但是我們交談了一會兒以後,他就把我領進他的房間,並且關上了門。屋裡除了一張吊床、一隻衣服箱子、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僅有的其他東西就是一串鑰匙和他掛在牆上的帽子(帽頂中間有個洞,好讓他的髮髻從中穿出來)。帽子半掩著一個漢字,那是“劍”字。我問他老母,或者說女媧,與道教有什麼關係。

陳:她代表著本體的無。我們都是她的孩子,一切事物都是從她的無中孕育出來的。靠她的力量,我們才有了天和地、太陽和月亮、一切事物。這是我的理解。這與其他道士的理解不同。他們的理解是從書本上來的。我告訴你的不一樣。老母和女媧只是“無”的名字而已,時空和萬物都是從這個無中出來的。一切事物都是從無——也就是女媧——中來的;一切事物又都要回歸於無——也就是道。這是我的理解。

這還是第一次我把這一點告訴給人。以前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除非有事,否則我不喜歡說話。我知道有些道教師父到你們國家傳道去了。但是他們的理解是建立在書本基礎之上的。他們所教的,書上都有。他們不教來自於精神的東西。我所告訴你的來自於我自己的理解,不是來自於書本。

現在有很多人開始對修習道教禪定和氣功感興趣。有很多書教人們這方面的內容。但是它們沒有教給人們的是,這不是真正的道。在禪定和氣功中,你要經過一個個層次。但是道沒有任何層次。很多人被書本、名相和神通誤導了。他們才修了一會兒,就認為自己得道了。但是實際上他們沒有。道沒有名字。修道就意味著回歸於無。

當人們努力去尋找道的時候,他們就失去了道。他們混淆了有和無。我們所能做的一切只是修德(美德,精神力量)。德包括我們的精神、我們的心、我們的想法。真正的德會導致真正的道。但是大多數人修的不是真正的德。他們修煉的是神通和心念,於是他們以為他們已經得道了。但是他們錯了。修習真正的德就是要去掉所有的神通和念頭,像一個嬰兒一樣,無看而看,無聽而聽,無知而知。首先你要修德,道自然就來了。

陳道長在他的屋裡,帽子下面是“劍”字

但是道是空的。它不可解說。人們來這裡供奉代表著這個無的女媧。這不是迷信。這是修行的一個內容。當然啦,很多人來這兒是為了求女媧滿什麼願的。這是迷信。但是來這裡供奉女媧不是迷信,它是為了提醒我們修德和無之道。

問:您是怎樣開始對道教感興趣的?

陳:我有一個哥哥。他對道教感興趣。他沒有師父,但是道教的書他一讀就通。最後,他看破了紅塵,有一天,他告訴我,他要離開家。他沒有告訴其他任何人。他讓我照顧我們的父母、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他說他第二天要離開,永遠不回來了。

他走了以後,我照顧我們的父母,直到他們雙雙辭世;還有他的孩子,直到他們都長大成人。自從三十多年前他離開家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但是離家以前,他說,如果我想找他,他會在三座山中的一座。我已經去過其中的兩座山找他。來年,我想去第三座。

我哥哥走的時候,把他所有的道教書籍都留下來了。當時我還不認識字。但是我逐漸學會了認字。最後,我也成了道士。那才是七年前的事。但是自從我哥哥離家以後,我就一直在學道、修道。

陳道長是一個很少見的頭腦清晰、心直口快的道士。他說完了想說的話,就要干雜活兒去了。我們道別,我繼續去爬通往西嶺頂峰的最後一道坡。在頂峰最北的山頭上,有一個烽火台。古時候,國家有難的時候,國君們就會點燃烽火,召喚臨近的諸侯來援助:夜裡燒稻草,白天燒干狼糞。在這件事情上,還有一個傳說。

周朝的時候,周幽王懸賞千金,賞給能使他的妻子褒姒王后一笑的人。一位官員建議點燃烽火,把所有的諸侯都騙到驪山來。幽王同意了。不久,諸侯率兵來了,這件事成了幽王和他妻子取樂的笑料。

兩年後,即公元前771年,渭河平原受到戎狄的入侵,幽王再次點燃了烽火。這一次,一個人也沒來。他被殺死在驪山別墅裡,褒姒王后也被擄走了。這次事變以後,周朝的都城東遷到洛陽。

烽火台大約有十米高,我爬到頂上。但是山上嵐氣重重,看不了太遠。我下山往回走。幾分鐘後,我走上一條岔路。它通向一條山谷,這條山谷把驪山的東嶺和西嶺隔開了。在谷底附近,我走過一座小橋,向對面的山坡爬去。山坡上有一棟建築,看起來像一座農舍,結果卻是石甕寺的遺址。石甕寺曾經被認為是驪山上風景最優美的地方,一度以日落時的景色而著名。

在院子裡,我遇到兩位上了年紀的女居士和一位尼師。與她的僧袍相比較,尼師的臉顯得那樣的新鮮稚嫩,她的舉止看起來依然像一個年輕女孩。她們邀我坐一坐,喝杯茶,於是我在院子中間的一隻石凳上坐下來。桌子卻是一塊清代石碑的正面,石碑上記錄著石甕寺最後一次重修的過程和佈施者的名字。

雖然照管這座寺廟的女居士挺清貧的,但是她們的茶壺卻是宜興大窯裡出的紫砂茶壺,她們的茶也是著名的武夷山茶。它沒有一點兒好烏龍的清香,卻有一股濃烈的氣味,這股氣味受到一部分人的讚賞——他們為了明目清心,在坐禪前喝這種茶。我說它嘗起來像“菩提達摩的眼皮”,那兩位女居士大笑起來。我這樣說的典故是,一千五百年前,菩提達摩為了防止坐禪時睡著,把眼皮割掉了。他的眼皮落地的地方,長出了第一批茶樹。

女居士中的年長者告訴我,她曾經是一位比丘尼,但是被紅衛兵逼迫還俗了。她嫁了人,生了一個女兒——就是那位年輕的尼師,此時她正倚在院牆上,在春日的陽光下,為將來的冬天織一頂帽子。20世紀70年代中期,“文革”結束的時候,她回到了石甕寺。最近的十五年,她一直住在這裡。她說她的女兒是幾個星期前,在西安大雁塔的一次集體儀式中落發的,正在等著找一座合適的寺廟長住。

喝了幾杯茶以後,我們道別。我舉步回到橋上,然後沿著山路往山谷下面走去。三十分鐘後,在縣城東邊臨潼博物館附近,這條路到頭了。我買了門票,走了進去。在中央展廳裡,我突然發現自己站在釋迦牟尼佛的舍利前。

兩千五百年前,釋迦牟尼佛荼毗以後,印度八個王國的國王為了爭奪他的舍利,走到了戰爭的邊緣。為了避免流血衝突,他們最終達成了一致:均分舍利。他們把自己分得的舍利安放在各自國家的舍利塔中。很多個世紀以來,塔中的舍利被進一步地分了又分。公元7世紀,當玄奘大師從印度回長安的時候,在他所帶回的物品中,有五百粒釋迦牟尼佛的舍利。

1985年,在鴻門宴東北大約一公里處的一座磚窯附近,工人們掘出了一座石塔,裡面裝著那些舍利。那是公元7世紀末武則天放進去的。幾百年後,當唐朝結束的時候,石塔和環繞著它的那座寺廟都消失在粟地和和玉米地下。自從它們被重新發現以後,那些舍利和裝著舍利的那座小石塔,就一直放在臨潼博物館裡展覽。塔的四面分別是佛陀講法、入涅、荼毗和國王們分請他的舍利的場景。

當一具普通的肉體被焚燒以後,剩下來的只有碎骨頭片和灰燼。當一個修行人的遺體被焚燒以後,人們就會找到一些像玻璃或瓷器一樣的小石頭。釋迦牟尼佛的舍利到達中國以後,它們被放進兩隻小玻璃瓶中。這兩隻小玻璃瓶又被放進一隻小金盒裡,然後這隻金盒又被放進一隻鑲著白銀和母珠的大盒子裡,最後人們才把這隻大盒子安放在那座小石塔裡。這些舍利本身看起來就像小小的鑽石。總共有幾百顆。

那座塔、那兩隻盒子、兩隻小玻璃瓶中的一隻,還有瓶中所裝的東西,現在都在展廳中間的一隻展箱裡。當我凝視著這一切的時候,門衛一直在不停地告誡人們不要吐痰、不要吸煙。在周圍所有的吐痰、吸煙和吵鬧聲中,我向覺者的金剛不壞之身鞠躬問訊,然後回銷魂橋去了。路上,我想起了《金剛經》的一段經文:

“須菩提,於汝意雲何,可以身相見如來否?”

“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見如來。所以者何?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

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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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代高官告老或徵召有重望的人時所乘的車子,多用一馬,禮尊者則用四馬。——譯者注

 

(2) 據《史記》記載,項羽邀劉邦赴宴,雖有除掉他的想法,但臨場猶豫。而真正指使項莊舞劍刺殺劉邦的人是項羽的謀士范曾,並非項羽本人。——編者注

 

《空谷幽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