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代,每個方向都有自己的神:東方青龍,北方玄武,西方白虎,南方朱雀。
我能夠找到的最早使用這些字眼的書是《山海經》。在《山海經》中,“朱雀”這兩個字被拼在一起,組成一個字,這個字的意思是指一種巨大的紅翅人面的貓頭鷹。儘管這些名字的來源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早在兩千年前的漢朝,它們就已經得到廣泛的應用,後來又擴展到那些與它們各自的方向有關的事物身上。
在六百年後的唐朝,朝南的窗戶被稱做“朱雀窗”,朝南的門被稱做“朱雀門”。在長安,皇宮的朱雀門,面對著一座二百萬人的城市,朝向二十五公里外的蒼藍的終南山嶺。嚮往林泉的雲遊者們從朱雀門出發,沿著朱雀街向前行進。朱雀街是長安城最主要的南北大街,街兩邊住著很多長安最富有、最有權勢的家族。它也是長安城一些最著名的風景名勝的所在地,其中第一個就是小雁塔。這座塔在朱雀門南面的一千五百米處,它是長安第二位最著名的旅行家義淨的遺惠。
在玄奘去印度五十年之後,義淨也去了印度。公元671年,義淨三十六歲的時候,離開了長安。但是與玄奘不一樣,玄奘走的是絲綢之路,義淨則取海道。還有一點不同之處在於,玄奘去印度是為了更好地理解佛教哲學,而義淨則對戒律和修行更感興趣。二十四年後,即公元695年,他回到新都洛陽,受到太后武則天的歡迎。公元705年,當宮廷遷回長安的時候,義淨也搬回了長安,住在朱雀街西側的薦福寺。
像玄奘在他之前已經做過的那樣,義淨也修了一座塔,以保護他帶回來的經書。公元706年,他在薦福寺南面的那個區,建了一座四十五米高的塔,從那以後,這座塔就一直屹立在那裡。1965年,為了確定這座塔是否有足夠的支撐,工人們掘開了塔基,他們發現了它能夠安然度過地震的奧秘(那些地震將周圍的建築物夷為平地):它被建得像一個圓底的玩具,地震的時候滾出去,地震過了又滾回來,回歸原位。但是儘管這座塔倖存下來了,它作為宗教場所的功能卻沒有倖存下來。現在是政府官員在管理,我只待了一會兒,在寺廟裡那棵有一千三百年樹齡的老槐樹下喘了口氣,就回到朱雀街那些地方去了。
從小雁塔向南再走一公里,我把自行車停在大興善寺的大門外。大興善寺建於公元3世紀末,是中國修建的最早的一批佛寺之一。公元7世紀,隋文帝把它擴建成了都城四十多座寺廟中最大的一座——佔據了整整一個區。一個世紀後,就是在大興善寺,密宗首次出現在中國。這裡是外國和尚住得最多的地方。公元8世紀,印度和尚善無畏、金剛智和不空都把大興善寺當成了他們自己的家。這三個人都曾經是唐朝歷代皇帝的宗教導師。不空的一位學生還教授了日本僧人空海,後來空海在日本創建了密宗。
密宗對於中國人來說,可能曾經是新的;但是就個體的修行而言,它與當時很多已經在流行的修行方法相比,並沒有太大的差別,諸如重複神秘的儀軌、傳送超自然的力量、觀想法界的圖像、普通的氣功方法之外的男女雙修,以及神通的修煉,等等。很顯然,密宗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早期密宗大師的神通力,而不是取決於它的技巧和教義。因此,當這些早期的大師們入滅以後,宮廷的興趣又重新回到了道教和佛教的其他宗派身上。
今天,大興善寺的密宗歷史幾乎被遺忘了,而它作為修行場所的功能也被其他功能所掩蔽——它被當做雲遊僧的旅店,以及陝西省佛教協會的駐地。有一次參觀大興善寺的時候,我與陝西省佛教協會的會長許力工居士作了交談。許力工曾經出家幾十年,但是“文革”期間被迫還俗。儘管政府的新政策保障宗教信仰自由,但是許力工仍然保持著居士身份。
通過一位中間人,我們約好在寺廟會面。但是在最後一分鐘,我改變了主意。後來他的助手告訴我,在原來的約定時間,三個安全局的工作人員到了許力工的門口,在外面站了好幾個小時,直到確定我不會來了才走。幾天後,我通過更迂迴的方式,又安排了一次約會,我們在他的房間裡見面了,沒有任何外來干擾。我問他陝西省住著多少出家人。
許:我不知道。出家人可以隨意來去,哪兒有地方就在哪兒待著。我們沒有統計。如果我們統計,每一個和尚大概會被統計四五次。還有,現在的年輕和尚可能會在寺廟裡住一段時間,然後又回家住一段時間,然後又回到寺廟。有時候很難說他們到底是不是真的和尚。現在進寺廟的人,沒有多少人抱定終身住寺廟的主意。
問:隱士怎麼樣?據我所知,終南山裡有好多出家人,把他們一生中的一部分時光用來自己修行。
許:我也不知道有多少隱士。終南山裡有隱士,至少已經三千年了。但是隱士有幾種:道教隱士、佛教隱士和知識分子隱士。當然,我對佛教隱士更熟悉一些。但是即使在佛教裡,也有不同類型的隱士。比方說淨土宗隱士,通常終生隱居在山裡。而禪宗隱士,可能會只隱居幾年或幾個月。禪宗隱士只在山裡待到見道為止,然後他們就下山了。
但是在出家人成為隱士之前,他們通常要在寺廟裡待上幾年。比方說,很多和尚去揚州的高旻寺,在那裡修行三四年。當他們終於在修行中找到入手處的時候,他們就去山裡住茅篷。再住上三四年,遲早會開悟的。有些人花的時間要比別人長些。但是剛開始的時候,一定要住在寺廟裡學習。你必須學習,然後才能知道怎樣修行。
在佛教寺廟裡,我們還有一個風俗,叫做“閉關”。比如說印光,他就在普陀島上的一個關房裡住了幾十年。(印光大師在20世紀復興了淨土法門。)有幾十年他沒有見任何人。每天寺廟裡的和尚把飯和水從他門上的窄縫裡塞進去,然後倒掉他的便盆。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坐禪和閱讀經典。想修行,你不一定要去山裡。
還有知識分子隱士。為了學習或寫作,他們喜歡安靜和孤獨。已經有很多人隱居在終南山裡,有些是出於社會原因,有些是宗教原因,有些則是出於做學問的原因。
問:如果一個出家人想在本省隱居,他們要向協會登記或者徵得其同意嗎?
許:不,任何想當隱士的人都可以自由地這樣做。他們不必告訴我們或者政府。他們想住哪兒就住哪兒。
問:協會起什麼作用?
許:在處理與政府的關係的時候,我們代表本省的寺廟。我們也給出家人提建議,諸如怎樣組織宗教活動,哪些活動是允許的,以及在什麼地方可以舉辦這樣的活動,等等。中國自古就有佛教協會,還有道教協會。每一個縣和每一個省都有一座特殊的寺廟或道觀,負責管理宗教事務,全國也有一座這樣的寺廟或道觀。只不過現在我們使用“協會”這個詞罷了,但是它的功能沒有變化。我們料理由單獨一座寺廟無法獨力完成的宗教事務,或者幫助解決發生的其他問題。
問:這些寺廟屬於誰?
許:它們屬於管理它們的委員會。一個寺廟委員會可能包括二三人或二三百人不等。委員會決定怎樣籌集資金和分配資金,是否維修寺廟或者買新毯子等諸如此類的事情。任何住在寺廟裡的人,都是委員會的一員。每一座寺廟管理自己的事務。協會不介入,除非我們受邀幫助解決某個問題。
問:學校裡上佛教課嗎?
許:小學和中學裡沒有,但是有幾個大學有佛教課程。過去我們也上課,但是被迫中止了。最近很多人要求我重新開課。我們一籌集夠買書本材料的資金,就準備開課。幾乎每個省都有某種形式的佛學院。我想現在有二十多所了。我們陝西省還一所也沒有,但是我們希望將來能有。
我與許力工的會面是在1989年的秋天。第二年三月下旬,我又一次拜訪了大興善寺。我走過幾樹遲開的杏花,一大片連翹和一棵已經準備好迎接夏天的古老的葡萄樹,來到後面的大殿。在大殿裡面,我遇見了寺廟的方丈慧玉(音譯)。他七十八歲,自從四十年前從河南省過來以後,就一直住在這座寺廟裡,已經出家五十年了。儘管他對自己的壞膝蓋作了讓步,拄了一根枴杖,但是他仍然精力充沛,幾乎用不著陪護左右的那幾位弟子。他說,寺廟裡的常住和尚有二十位,不過加上雲遊僧,常常達到一百人。
慧玉的眼睛總是半閉著,這說明他花大量的時間打坐,而且他特別愛笑。我想他可能是一個禪宗和尚,可是他卻談起了淨土宗的修行。他說,中國仍然有開悟的大師,只不過不像以前那麼多了。很不巧,他要出席一個會議,因此我們的談話很簡短。但是在弟子們催他離開以前,他建議我去拜訪南五台的隱士。在古代,南五台通常是朱雀街上那些嚮往林泉的雲遊者們落腳的地方。我謝過了他,向大門口走去。
去年九月,在出門的路上,我曾經駐足觀看一場由陝西省氣功協會舉辦的氣功治療表演。氣功協會從大興善寺租了一棟樓做醫院,同時作為全省氣功協會的所在地。在裡面,一位穿著白大褂的年輕人正繞著一個婦人轉圈。她閉著眼睛,在瘋狂地旋轉,時而呻吟,時而大喊大叫。年輕人用手引導著,彷彿在控制她的運動。我看了大約二十分鐘,但是這個場面看起來似乎永遠不會結束似的,於是我走了。
距離那次的表演已過了六個月,這一次,我決定停下來進去治治病。自從回到中國以後,我的胳膊上長了一種疹子,它頑固地抵抗著兩位普通醫生所開的各種藥片和軟膏。我登了記,付了相當“昂貴”的醫藥費——三十元人民幣,也就是六美元。
醫生的名字是何建新(音譯)。除了治病,他還是中國國家氣功團的團長。這個氣功團在各國巡遊,用練氣功練出來的特異功能,使各國觀眾目瞪口呆。“氣”是一種能量,它是空的,既存在於體內,也存在於宇宙中。何建新給我兩隻手都切了脈,然後說,這疹子沒什麼,只是受了風而已。他讓我站著,兩腿分開,閉上眼睛,然後開始圍著我轉圈,哼哼著,用他體內氣的運動,作出攪動聲和嘶嘶聲。這樣做了幾分鐘之後,他讓我坐下來,然後開始往我體內扎針灸用的針:在我的拇指和食指之間,脖子後面,胳膊上,膝蓋上,以及腳踝上。然後他讓我閉上眼睛呼氣,我彷彿是一隻被針紮了的輪胎。
當我坐在那裡“漏氣”的時候,他給其他病人治療,偶爾回來捻弄一下那些針,並喊叫著把他的氣潑灑在四周。最後,他給我開了一種草藥。兩天後,疹子消失了。
在此期間,我決定採納慧玉的建議。我把自行車換成了一輛小汽車和一位司機,然後沿著朱雀街的現代化身長安路,向南五台進發。長安路在它的古代副本東面的一百米處。
從大興善寺向南走兩公里,我們在楊虎城將軍墓前停下來。他的墓保存得很好。20世紀20年代,楊虎城曾經從地方軍閥手中解放了西安,並保護了西安不受地方軍閥的侵害。後來他協助張學良拘禁了自己的總司令蔣介石。在古代,旅行者們在這裡逗留,是為了參觀牛頭寺。但是現在它已經不在了。此外,他們在這裡逗留,還為了參觀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杜甫的祠堂。
公元712年,杜甫出生在鄰近的河南省。但是他的祖輩卻住在長安南面的少陵原,後來他的創作高峰期大部分是在這裡度過的。實際上,他把自己稱為“少陵野老”,並把他的詩集用少陵來命名。公元770年,當杜甫在長江南岸飄泊的時候,他去世了,被埋葬在湖南省的長沙附近。他死後大約一百年,為了紀念他,有人在這裡建了一座祠堂。從那時候起,這座祠堂已經被重修過幾次了。
我爬上楊將軍墓後的山坡,去參觀杜甫祠堂的現代版本。它建於1960年,但是已然被委棄給了荒草和小雞。在旁邊的一棟建築物裡面,我找到了正在切菜的管理人員。他出來了,給祠堂開了鎖。在一座空蕩蕩的大殿中間,有一尊落滿塵土的杜甫石膏像,手裡握著一片他生前從來沒有拿過的玉笏。還有一尊刻在石頭上的肖像,它甚至更髒,而且到處是蜘蛛網。
在外面,沿著一條油漆剝落的走廊,我瀏覽了幾塊明清兩代紀念重修這座祠堂的石碑。很顯然,大約每兩百年左右,就有人想復興這座祠堂。但是同樣很顯然,這樣的意圖是短命的。將軍的生活過得比這個國家最偉大的詩人好。
我們繼續向南又走了一公里,再次停下來。在一所學校的後面,就在少陵原西邊的下面有兩座塔,它們是華嚴寺最後的遺跡。華嚴寺始建於公元630年左右,是中國佛教華嚴宗歷代祖師的駐錫地:杜順、智儼、法藏、清涼以及宗密。宗密是華嚴宗的第五代祖師,也是最後一位祖師。
華嚴宗的教義是以《華嚴經》為基礎的。根據佛教傳說,《華嚴經》是佛陀覺悟之後第一次講的法。當他的聽眾無法理解其含義時,佛陀就把它擱置到一邊,開始傾向於比較簡單的教法。這部經的中心意思是,宇宙中的每一件事物,不管是本體還是現象,都是互相聯繫的,因此是空無自性的。因為空無自性,所以每一件事物都與法是一體的,每個人都與佛是一體的。
為了說明這一點,有一次三祖把一尊佛像放在中間,在它周圍四面八方都擺滿了鏡子,每一面鏡子不僅映現出了佛像,而且還映現出了其他鏡子的影像,如此重重無盡。想像一下,不管你朝哪兒看,都能看到一尊佛。
華嚴寺遺塔
這是一個一流的哲學問題。但是在宗密圓寂之後三年,也即公元844年,武宗滅佛使華嚴宗走到了盡頭。一千年後,在少陵原的邊緣地帶,除了安放著初祖和四祖舍利的兩座磚塔以外,其他一切殘存的建築物都被砸爛和掃蕩光了。有人告訴我,重修寺廟的計劃正在進行中,可是我沒有看到一點兒跡象。除了農夫和渡鴉,沒有任何人光顧這個地方。
我向下滑回到少陵原上,回到車裡,繼續向南開。七公里後,路分岔了。左邊的路通向興教寺,右邊的通向南五台。我們沿著西邊的那條路,向著南五台蒼藍的山嶺開去。
過分岔口後六公里,左邊出現了另一條路。這條路通向太乙宮村,這個村子是因漢武帝在村中所建的一座道觀而得名的。漢武帝經常到這裡來禮拜太乙真人,當時太乙真人是道教萬神殿裡最高的神。現在這座道觀早已不在了。這條路向南延伸到太乙谷中,並分出一條岔路上了翠華山。現在路兩邊都是軍事設施,於是我們待在主路上。
行駛了三公里後,在南五台村,我們調頭向南。繼續又開了一公里,來到山腳下的彌陀寺。彌陀寺是一個建築大雜燴,透露出它混亂的歷史。我們進去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地注意到了前面大殿附近的一棵巨大的、古老的木蘭樹。另外還有一棵長在後面的院子裡。它們一起給大殿蒙上了一層潔白的花瓣,散發出一股微妙的芳香。大殿本身完全被一尊花花綠綠的彌勒佛的石膏像所佔據了。它是那樣地鮮艷刺激,似乎在乞求紅衛兵回來。
後面的大殿是一個受人歡迎的反襯。裡面沒有常見的供桌或佛像,一座塔佔據了大殿的中心。塔周圍及沿著四牆排列著五百羅漢的石雕。它們的工藝是一流的。後來我瞭解到,是香港的佛教徒從南方的沿海城市汕頭雇了八個石匠,來幹這個工程的。這個工程花了他們兩年的時間。塔旁邊的塑像裡面,有我的老朋友寒山和拾得。
我被這些石雕深深地打動了,幾乎沒有注意到地上鋪著成千上萬的木蘭花萼片,或者說花殼。後來,方丈告訴我,木蘭花萼片可以做治療鼻竇炎的藥。和尚們準備一俟天氣好轉,就把它們放在外面晾乾,然後賣掉。
出去來到院子裡,我探頭往一間側室裡望去,看見了我六個月前見過的方丈。他一見我,就哈哈大笑起來。我從來沒有遇見過比他更愛笑的和尚。我覺得,他說話從來沒有超過兩三句,就會停下來咯咯地笑。他的名字叫德成,六十九歲,是在長安縣長大的,原來是個農民,三十歲的時候出家了。在一座寺廟裡學習了幾年之後,他成為灃河河谷上面觀音山頂的一個隱士。六年後,他搬到谷口附近的淨業寺,最後成為淨業寺和附近的豐德寺兩個寺廟的方丈。他說,“文革”前,淨業寺有四十位和尚,豐德寺有六十位尼師,而在東溝的四十八座茅篷裡,很多都住著隱士。
1985年,省佛教協會請德成接管彌陀寺。他說,他剛來的時候,這裡什麼都沒有——沒有和尚,沒有大殿,什麼都沒有。大殿在“文革”期間被砸爛了,剩下的建築物被政府官員和士兵佔用了。他想方設法使他們都搬了出去。從他幾乎不斷的笑聲中來判斷,我敢肯定,這一點,他不是通過對抗的方式辦到的。我問他,人們到他這兒請求開示的時候,他教人們什麼,他的回答不時地被頻繁的笑聲所打斷。
德成:我教各種各樣零星的東西。你提吧。任何看起來合適的東西。一點兒這個,一點兒那個。這差不多是修行的全部。你不能只修一種法。那是一個錯誤。法不是片面的。你必須修禪。如果你不修,你永遠也不能突破妄想。你還要持戒。如果你不持,你的生活就會一團糟。你還要修淨土。如果你不修,你永遠也不可能從佛那裡得到任何加持。你必須修所有的法。
這就像生火。你不但需要火種,還需要木柴和空氣。少了一樣,你就沒辦法生火。開悟也是一樣。它是一個體系。所有的法門都是互相聯繫的。你不能省掉哪一個法門。心含萬法。你無法捨掉任何一法。在心外你得不到任何東西。心要專一。只能容納下一個念頭,沒有妄想,沒有任何其他的東西。在禪宗裡,你沒有念頭。在淨土宗裡,你有一個念頭。它們都是一樣的。它們的目的都是要把你的本來面目指給你看。
我們也談到了終南山。像興教寺的方丈和台灣的杜而未教授一樣,德成也是這個觀點,即終南山一直延伸到印度。他覺得那也很可笑。本來我想跟他多談一會兒,但是我累了,打起了呵欠。他建議我休息,於是我把車和司機打發回西安。然後他把我領到一個房間裡,這個房間住著他的一位弟子。
這位弟子是一位比丘,名叫性空。他二十八歲,行動像一個年輕女孩兒一樣優雅。在他床邊的桌子上,有一尊白瓷的毛澤東半身像。我不禁感到疑惑:它在寺廟裡幹什麼。他看見我盯著它,告訴我說,他的父母曾經是高幹。“文革”中期,他還小的時候,他們都去世了,他由親戚撫養長大。從北大畢業以後,他開始在一家國際貿易單位工作。他曾經去過美國、加拿大和歐洲。他是我所遇見過的第一個能講一點兒英語的和尚。
他說,兩年前的一天,他與一些朋友一起到彌陀寺來參觀。晚上在這裡過夜。那天晚上,大悲觀世音菩薩出現在他的夢裡,並給他傳了法。第二天早晨,他讓朋友們回北京去了,自己留了下來。
當他到屋外去幾分鐘的時候,一位女居士給我端來了一碗麵條。她悄聲告訴我,性空可不是個普通和尚。他有神通。他是一個活佛。她說,自從性空到寺院後的兩年裡,他已經通過虔信經典治癒了五千多人的病。性空一回來,她就離開了。幾分鐘內,我就睡著了。那天夜裡,我沒有夢見觀音;我所聽到的唯一的聲音,就是老鼠們在追逐嬉戲。
第二天上午早飯後,性空把一隻裝滿了僧衣的箱子給我看。那是他在這兩年裡斷斷續續為這一帶所有的隱士做的。這些僧衣一定有五十多件,各種各樣的顏色——有一件甚至是翠綠色的。他說,他是用治癒的病人留下的錢買的布料。然後他說,幾分鐘後,病人們會在他的門外排起隊來,因此他建議我離開。但是在此之前,他給了我一些選票,讓我帶給去南五台沿路的幾位出家人。他們都選擇了性空做他們在當地村委會的代理人。
我告辭後,開始沿著台溝往上走。山路就從寺外開始。夜裡氣溫已經降到了零下,台溝被霧半掩住了。我所能看到的一切只有石階。大約兩公里後,我來到了臥佛寺。兩棵古老的槐樹守衛在寺前。
在臥佛寺裡,我與兩位七十歲的老和尚傳心和法依攀談。但是他們的方言我聽不太懂,因此我們只是互相作了介紹,就再也沒有什麼可做的了。我把他們的選票給了他們,他們把寺廟後面的一些台階指點給我。
這些台階通到一個山坡上,山坡上長滿了冷杉,那是森林服務隊最近才栽的。大約三百米以後,台階在半山腰上中斷了。那裡是百塔塔院的遺址。名字是“百塔”,但是只有一座塔仍然矗立在那裡。那是印光的塔。印光,還有虛雲,都被認為是20世紀最偉大的大師之一。虛雲革新了中國禪宗,與此同時,印光革新了淨土宗。聽過他講法的人都說,那些講法是空前絕後的。他的塔是空的,他的舍利已經被從中取走了。塔門上是他的名字,是於右任題寫的。於右任是20世紀中國最著名的書法家。他自己的墳墓就在我在台灣所住的那座小山上面。
塔周圍是一片落葉松林,那是日本田中首相的禮物。在它們被種到這裡的十五年間,已經長到大約八米高了。南面,就在松樹林的上面,有一座巨塔。6世紀末的時候,就是這座塔使這個地方成為一個塔院的。它是長安地區的第一座巨塔,比玄奘的大雁塔要早五十年。塔旁邊是聖壽寺,在那裡,我與兩位常住和尚中的一位進行了簡短的交談。在裡面,曾經用來封過塔門的刻有印光大師像的石雕,斷成了兩半,靠在一面牆上。
印光塔
我回到主路上。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裡,我經過一個又一個廢墟。南五台在長安正南,早在隋唐兩代,就已經成為這個地區主要的佛教中心。一直到明清兩代,它還依然很興旺。19世紀末,去頂峰的沿途還有七十二座寺廟。現在只剩下五座了,而且都是重修的。20世紀60年代,當“文革”席捲中國的時候,所有站著的東西都被紅衛兵打倒了。
就在臥佛寺上面,山路延伸出了山谷,與一條大路交叉了。紅衛兵開始摧毀寺廟的時候,大約與此同時,森林服務隊開闢了那條路。我第一次到這裡來的時候,是與史蒂芬一起開車上來的。這一次,我留在山路上,幾度橫跨那條大路,最後終於到了停車場,走上了史蒂芬、我,還有我們的司機六個月前爬過的那些石階。
大約五十米後,我路過火龍洞。火龍洞裡曾經住過一條龍,它常常出來騷擾長安居民,後來觀世音菩薩把它抓住了,拴在山上遠處的龍樁上,把它碾成了粉末,並且把粉末撒到了渭河裡。
除了一間小小的大殿以外,這個洞空空如也,於是我繼續向前走。幾分鐘後,一個東西一聲長吼,我僵住了。我突然想起我在火龍洞沒有上香。之後,我又聽到了一聲吼叫。那不是龍。但是我的呼吸並不能因此而變得輕鬆一點兒——那是一頭熊。
我從上一次參觀中得知,沿著這條山路往上走大約十分鐘,有一座旅館,於是我加快了腳步。我又聽見幾次吼聲,但是它聽起來似乎變得越來越微弱了。當我終於到達旅館的時候,管理人員說,那頭熊剛剛走。也許它剛才一直在抱怨這座旅館的垃圾質量吧。到處都是荒草。而且,除了那個管理人員之外,這個地方一片荒涼。它是最近在劉瀾濤避暑別墅的遺址上建起來的。“文革”前,劉瀾濤是中國西北五省的中共書記(1),也是中國最有權力的人物之一。“文革”時,他被打成了走資派。我對劉瀾濤選擇風景的眼光表示欣賞。
我給了那頭熊足夠的時間讓它離開,然後繼續沿著山路往上爬。大約一公里以後,我在紫竹林寺停下來。去年秋天,當史蒂芬和我爬上來的時候,一些年輕和尚正在重修前門外的那段山路。方丈給了我們兩塊西瓜,抱怨說,來爬這座山的遊客太多。
這一次,山上還有殘雪,而我是唯一的遊客。方丈歡迎我回來。他的名字叫演成。他六十六歲,與另外三位和尚和幾個居士一起住在這座寺廟裡。來南五台以前,他曾經住在西面六公里處崆河(音譯)河谷上的一座茅篷裡。我和史蒂芬第一次爬上南五台的時候,我們的司機曾經落在後面,聽演成講他和其他的和尚在山上幹什麼。我問演成他跟司機說什麼了。
演成說道:“我在談坐禪。我解釋我們怎樣首先念佛來安心。心只有安了才能靜。然後我講解我們怎樣通過問‘念佛是誰’來靜心。心只有靜了才能止。然後我解釋我們怎樣通過捨掉佛號來止心。心只有止了才能觀。心只有能觀,才能達到玄之又玄的境界。我告訴他,這是任何一位修行人都不得不經過的歷程。要花多長時間,取決於修行者本人。它就像沿著一條路往前走。這條路不停地變化著。有時候好走,有時候不好走。但是對於修行人來說,住在山裡要比住在城市裡容易得多。在局外人看來,我們的生活很艱苦,但是我們本來就不在意舒不舒服。我們到這兒是來修行的。而修行是不拘形式的。大多數遊客認為我們只不過是窮和尚而已。”
大霧使得時間顯得比實際時間要晚,因此我只待了一會兒,喝了一杯茶,吃了一碟油炸麻花,給演成拍了一張他師父的塔的照片——那是這座寺廟塔院裡僅存的三座塔中的一座,然後就走了。
我繼續走了半小時。左邊分出三條岔路,通向附近的組成南五台頂峰的五座山峰——南五台就是因為它們而得名的。
五台中最高的一台海拔將近兩千四百米,被稱做大頂或觀音台。隋朝的時候,人們在大頂上建了一座寺廟,它是終南山這一帶所建的第一批寺廟之一,被稱做圓光寺。高鶴年最後一次去南五台的時候,是在1914~1915年冬春之間。他從龍樁那兒往下看,恰巧看到圓光寺著火了,那是香火太盛的結果。這個情景使高鶴年聯想到生命的短暫,和我們試圖建立起某種永恆的東西的努力。最好是建立起一顆空的心。
霧太大了,幾米以外就看不見東西了,我決定不去那些山上了,於是繼續向前走,翻過山嶺,從另一面下去。十分鐘後,我到了大茅篷的大門口。像這座山上所有其他的寺廟一樣,大茅篷也是最近才重修起來的——它終於等到了好日子。它始建於6世紀,當時被稱做西林寺。後來,它成了這座山上所有隱士聚會的地方,於是人們開始叫它“大茅篷”。
南五台沿途風光
我第一次來的時候,曾經見過這座寺廟的住持德三。他七十四歲,北京人。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的父親失業了,於是請求北京廣濟寺的和尚照看他的兒子。德三出家的時候,才十歲。長大以後,他受了具足戒,成為一位比丘。後來,他行腳到了南方,在寧波和廣東的佛學院裡學習。之後,他遊遍了全中國,跟各地的大師學習,自己也創建了幾座佛學院。晚年的時候,也就是1985年,他來到終南山。他說他不準備再動了。我問他為什麼選擇了這一帶。
德三:對於一個出家人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精神上的修煉,為此他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這座山很安靜。在中國,我們有幾座山,大多數和尚都是為了修行去那裡的。這兒就是其中的一座。在這裡,出家人修行要靠自己。自唐朝以來,這一帶就已經成為那些想致力於宗教修行的人彙集的中心。
問:現在怎麼樣?
德三:自從十年前政府宣佈了新的宗教政策之後,幾乎到處都恢復了宗教活動。雖然出家人不像以前那麼多,但是情況正在慢慢好轉。
問:這裡怎麼樣?
德三:很多出家人來這裡是為了看看,真正待下來的沒有幾個人。我們這裡只有四個人。除了在大殿裡上早晚課以外,我們都各修各的。
問:你們怎麼養活自己?
德三:西安和上海的居士一直在幫助我們。在這方面我們沒有任何問題。
問:南五台上隱士多嗎?
德山:不像過去那麼多了。20世紀50年代,我去南五台的時候,有七十多位出家人住在山這面(山南坡)的茅篷裡。現在只有十幾個了吧。
問:政府介意嗎?
德三:不介意。只要他們跟西安的佛教協會登記,他們想住哪兒就可以住哪兒。
問:他們怎麼養活自己?
德三:他們自己種菜、拾柴。其他的生活必需品,他們大多數人都靠在家人或親戚。
問:你們在這裡受遊客干擾嗎?
德三:不,來這座山的人不多。從西安到這兒花的時間太長了。等到了這兒,他們就該回去了。另外,我們也不像有些寺院那樣賣門票。人們可以來這兒拜佛,但是作為遊客不行。
問:你修什麼法門?
德三:禪宗。我們遵循禪宗的教義。大部分來這裡的和尚都曾經在大寺廟裡住過,曾經練習過集體坐禪。在這裡我們都自己坐禪。如果哪個和尚有什麼問題,他就來問我,我會盡量幫助他。就這些。
問:任何人都可以待在這裡嗎?
德三:一般來說,他們必須有我們認識的人介紹。之後,他們還要忍受一段訓練期,以便看看出家生活是否真正適合他們,然後我們才能接受他們作為弟子。
問:新弟子的悟性比過去是不是淺多了?
德三:是的,但是人可以學啊。真正的問題是沒有多少像我這把年紀的和尚來教他們。要契入最深妙的佛法,弟子們需要一位經驗豐富、學識淵博的老師。對禪宗來說,這一點尤其重要。
這一次我來大茅篷的時候,德三已經不在了。他在西安的一家醫院裡,估計回不來了。他的一位弟子已經接管了寺廟。他的名字叫寶勝。他四十四歲,與另外兩位和尚一起住在大茅篷。那兩位和尚去西安看德三,要待幾天。還有一位從浙江來的雲遊僧。“文革”前,大茅篷裡住著五十多位和尚。
互相介紹之後,喝了一杯茶,寶勝邀我在這裡過夜。我高興地接受了,但告訴他,我會在幾個小時後回來。我想去看看慧圓。慧圓是我六個月以前遇見過的一位比丘尼。
高鶴年遊覽南五台的時候,也曾經在大茅篷逗留過,白天去那些山峰和附近的茅篷參訪。在一次旅途中,他走了我現在正在走的這條路,並且拜訪了湘子洞、老虎窩和龍樁的隱士。
過大茅篷幾百米後,我也在湘子洞停下來。唐朝的時候,道教仙人韓湘子曾經住在這裡。現在裡面住著一位佛教居士,但是除了佛號,他對一切都不感興趣,於是我沿著山路繼續往下走。不久,我經過龍樁的遺址,然後這條路分岔了。主路通向太乙谷和翠華山。據說有六位和尚住在翠華山上的天池寺。右邊這條路通向慧圓的茅篷。
當我穿過濃霧往山下走的時候,一隻鳥兒從旁飛過——它的身體像一道藍白色的閃電,它的尾巴完全是黑色的。周圍到處都是旋轉著的霧氣,我所能看見的只有腳下的那條路。八月份的時候,草木是如此青翠繁茂,使得這裡幾乎呈現出一派熱帶風光。現在卻到處是枯枝敗葉。大約三十分鐘後,我終於到了慧圓的茅篷。為了把它與大茅篷區別開來,它被稱做小茅篷,也叫淨土茅篷,以顯示出它是一個淨土道場。
史蒂芬和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大門是鎖著的,我們不得不等了五分鐘,直到慧圓的弟子下來把門打開。這一次,門是大敞著的。我很驚訝。六個月前,我曾經從慧圓的菜園和花園中穿過——那是我在山裡所見到過的最漂亮的菜園和花園了。現在是三月下旬,濃霧瀰漫,氣溫在零度以下。唯一的生命跡象就是蘋果樹上的芽苞。
當我走近茅篷的時候,我喊了一聲“阿彌陀佛”。慧圓的弟子出現在門口。她叫乘波,三十五歲。十年前的一天,她與幾個朋友來看慧圓,之後就決定出家了。幾個月後,她真的出家了,慧圓同意接受她作為弟子。她微笑著,掀起掛在門口的白門簾,領我進去。我大吃一驚。六個政府官員正靠在粉刷過的大殿牆上。我進去的時候,他們差點兒把香煙扔了。還沒等我們雙方反應過來,乘波迅速地帶著我穿過另一道門簾,來到慧圓的臥室裡。
慧圓正盤腿坐在炕上,蓋著一條毯子。光線透過兩扇玻璃窗照進來,粉刷過的土牆上貼著掛歷風景畫和幾張老照片。慧圓是中國東北的哈爾濱人。她七十一歲,十六歲的時候就出家了。1955年,她與另外一位尼師慧英一起來到南五台。到了之後不久,她們就搬進了這座茅篷,這是搬到嘉五台去的一位隱士空出來的。她們一直住在這裡,直到紅衛兵來了,強迫她們離開。她們在山下彌陀寺的佛教勞改小組干了沒多久,就回來了,在自己的菜園裡幹活、念佛。1981年,慧英圓寂了。
慧圓邀我到炕上坐。我告訴她所有關於嘉五台和灃河河谷隱士的消息。最後,我問她,那些官員來她的茅篷做什麼。
慧圓:他們只是想來看看我,想知道我是不是需要什麼東西。這種事兒還是頭一次發生。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問:上一次我來的時候,您告訴我您十多年沒有下山了。您最近下山了嗎?
慧圓:沒有。我不想再下山了。首先,我太懶了。其次,我病得太重了。我走不了那麼遠嘍。我哪兒也不想去。我整天就是吃飯和睡覺,然後就坐在這兒。
問:您需要買東西的時候怎麼辦?
慧圓:我有一個妹妹在廣東工作。她來過這裡一次,時不時地給我寄點兒錢。我不需要多少錢。我自己種菜,用她給我寄的錢買麵粉呀、食用油呀這樣的東西。我的弟子下山把東西背上來。我們吃的不多,只吃早飯和午飯,不吃晚飯。
問:您這兒通郵嗎?
慧圓:通,有一個郵遞員,大約每星期來這座山一趟。
問:那麼您有地址啦?
慧圓:是的,長安縣、石砭峪鎮、淨土茅篷。
問:您修哪種法門?
慧圓:努力活著就夠我忙活的了。但是我每天天亮前起床,誦《法華經》和《地藏經》。晚上我打坐念佛。修行要靠個人。這是我的修行。
問:您為什麼住在這些山裡?
慧圓:我喜歡安靜。哪一個出家人都喜歡安靜。能夠弘法的出家人住在城市裡。我不能弘法,所以我就住在山裡,自己修行。
問:您的健康狀況怎麼樣?
慧圓:不太好。背東西上山,開地種菜,把我累壞了。去年我開始吐血。一個女居士帶著一位醫生來看我,他給了我一些藥。現在我好些了。但是從三十歲起,我就得了一種慢性病。現在我只是在變老。
問:您怎麼過冬?
慧圓:我不在乎冬天。外面雖然冷,但是我們有足夠的木柴。風不會透過門窗進來,而且我的床是炕(一種土坯床,裡面建有爐子)。我喜歡冬天。它正是坐禪的好時節。
我們一起喝了一壺茶,我給了她一張照片。那是六個月前,在她的一棵蘋果樹旁,史蒂芬給她照的。出去的路上,我把她們的選票也給了乘波,還有她媽媽讓我帶下來給她的一些吃的。她媽媽正在大茅篷的齋堂裡幫忙,要待幾個星期。我告辭後,開始往回走。天氣是那樣的寒冷,我甚至沒有出汗。
慧圓和她的弟子在她的蘋果樹旁
回到大茅篷,寶勝已經把他旁邊的床收拾好了;然後乘波的媽媽給我們端來了大碗的麵條當晚餐。後來,我蜷縮在半打棉毯下面睡著了。夜裡有幾次,我翻身的時候,發現寶勝坐著。他整夜都在打坐。第二天上午,我向他請教修行的事情。
寶勝:有些和尚誦經,有些坐禪。但是要坐禪你不一定得坐著。當我師父太老、不能再坐了的時候,他就躺著修禪。但是不能僅僅因為某些人在坐禪,就認為他們在修行。這句話你可以告訴那些修行人。修行人所做的一切、所說的一切都應該指向同一個目標。他們不參與閒談或無聊的活動。這不僅僅是我的觀點,也是禪宗師父們在禪堂裡所開示的內容。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真修行的人太少了。至於我自己,我不怎麼修行。我晚上打坐,白天干雜活兒。我只是在照管這座廟。
問:你有沒有聽說過,這座山裡的出家人,有哪一位修得比較深入?
寶勝:我聽說有幾位和尚住在一個叫天池的地方(不是附近翠華山上的那座重名的寺廟)。我從來沒去過那兒,它的位置我也不太確定。但是我聽說過它在這裡西南大約十五公里的石砭谷上面。我聽說住在那裡的幾位和尚完全與世隔絕,他們正在閉關。我不知道誰在護關,也許是其他的和尚或居士吧。
問:你種的菜夠養活自己嗎?
寶勝:不一定。即使天氣好的時候,也有那麼多松鼠、老鼠和其他的野生動物,很難種夠自己吃的。很多出家人都來這些山裡看過,但是沒有多少人能待下來。這不容易。只有真修行的人才能住下來。
問:你出家多長時間了?
寶勝:我出家才三年,但是我修行很長時間了。很多年前,我賣掉了在西安的房子,搬到了一座寺廟裡。但是那個方丈對我很差。
不管什麼時候有人批評我,我都不在乎它是否公正。我現在還是這樣。我總是反省自己。但是我跟那個方丈之間矛盾重重,最後我就走了,搬到了清涼茅篷。清涼茅篷離慧圓茅篷有一個小時左右的路程。但是我住在那裡的期間,病得很厲害。我一定是吃了什麼有毒的東西。我太虛弱了,都動不了了,整個身體腫得像個氣球。本來我可能會死的,但是不知道從哪裡冒出兩個居士,他們照顧我,直到我恢復健康。他們一定是菩薩。此前我從沒有見過他們,此後也再沒有見過他們。後來,等我能走的時候,我就回了西安的家,去恢復身體。有三個月,我不能吃普通的食物。我母親去世後,我又一次離開家,回到山裡。這一次我找到了一位好師父,跟他學了幾年,直到他圓寂。
我被寶勝的真誠和純樸所打動,希望有更多的人對他們自己和別人像寶勝一樣誠實。我們在寺廟門口道別。幾秒鐘後,他成了一個黑色的人影,漸漸消失不見了。
我翻過山嶺,從北坡下山,走過那三條岔路——它們通向那些雲霧繚繞的山峰。我走過紫竹林寺,走過那座空的旅館,走過火龍洞。路很好走,但是濃霧和刺骨的寒冷使山路變得又濕又滑。當我到達停車場的時候,我決定,剩下的路程從那條大路往下走。
六個月前,太陽落山後,當史蒂芬和我沿著這同一條路驅車下山的時候,我們看見了一隻巨鳥,正屹立在路邊的一塊岩石上。它被我們的車頭燈晃得看不見東西了。我們停下車。當我打開車門的時候,它突然展開了翅膀。這對翅膀足有六英尺長,而且是紅色的。我們還沒來得及看清它的臉,它就消失在黑暗中。這一次,我所看見的,只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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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60年11月至1966年10月任中共中央西北局第一書記。——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