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大夫進去換上了長褲毛衣絲棉襖,出來就催天然走,說先送他回家,再趕去東交民巷。
在車上,馬大夫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李天然下車,才歎了口氣,"我們使館,有這麼多人,武官不在,就連楊虎城是誰都搞不清楚,只知道一個少帥!現在出了事,才急著找我打聽。"
好在黑,李天然的臉紅,馬大夫沒看見。
李天然也只是聽過楊虎城這個名字而已。究竟是老幾,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麼跟張學良一塊兒綁架蔣委員長,他也說不上來。當時也不好意思去問馬大夫。直到第二天一清早,他在胡同口上買了張號外和兩份早報,才摸清楚了一個大概。
徐太太今天不過來。他也沒出門。在屋裡頭東搞搞,西弄弄,心還是靜不下來。一會兒想到局勢要大變,一會兒又想到自己的事。
他還在琢磨那天晚上馬大夫那句話,什麼一個國仇,一個家恨。好像是兩回事兒,沾不上邊兒。可是又好像在羽田身上沾了點邊兒。他的世界和藍青峰的世界,像是在羽田那兒碰到一塊兒了。
那朱潛龍呢?也扯得上這個邊兒嗎?要是扯不上,姓藍的還會伸手嗎?
國仇?委員長一國之首,是國仇。張少帥算是國仇又家恨。那李天然呢?不錯,"太行劍"顧劍霜名揚太行西東,黃河南北,綠林鼠輩聞之喪膽,可是究竟只限於武林世界。他死得再冤再慘,師母師兄師妹死得再冤再慘,今天也就三五個人知道。可是,這就不算回事了嗎?
好,你少帥可以去"苦諫",去"哭諫",再去現在鬧出來的"兵諫"。那我李天然,我李大寒,又該找誰去苦去哭去兵?!
李天然半躺在沙發上,抽著煙,胡思亂想,沒什麼目的地翻看著《北京日報》。是討伐,還是疏導,南京那邊正在開會,只有等了。西安事變佔了好幾版,可是其餘的消息跟平常一樣。
"中原公司"還在冬季大減價……
北平女子文理學院師生上街售賣"航空獎券"……
段祺瑞靈柩抵平……
"扶輪社"昨晚在北京飯店屋頂花園舉辦時裝表演和慈善舞會……
牛津博士,英語會話:閨閣名媛可學交際談……
施劍翹深居簡出……
轟動平津箱屍案案情大白,主僕妻妾連環情殺……
我駐古巴公使返國述職……
大成先師奉祀官孔德成訂於本月十六日與孫琪芳女士結婚……
"美人魚"楊秀瓊初試新款黑眼鏡……
大陸飯店百老匯舞廳整修完畢:爵士音樂,流行歌曲,舞伴如雲,異國情調;汽車接送,每次一元……
唉……李天然心中苦笑。西安事變歸西安事變,"震驚中外"歸"震驚中外",日子總要過……美國人是怎麼說的?Life goes on……大概也是這個意思吧……
他這才注意到三版左下角的大標題:"中日合作,共防亞洲赤化",小標題是"日本友人臨別贈言"。
報道並不很長:
日本旅遊協會主席山本一郎,週五在其平寓卓府警告各界:當前亞洲真正敵人乃系蘇共及其在華爪牙。惟有中日聯合抵抗,才能阻止亞洲赤化之禍害。
論及日本在華之立場時,山本強調東京堅決反對歐美殖民主義在遠東之擴張政策。日本政府立場明確,即協助中國及其他弱小民族驅逐一切外國勢力。他並著重指出,亞洲屬於亞洲人。
山本又系日本著名劍道,在展示其祖傳武士刀時,記者請其評論中日武術之異同。山本先生謂稱,日本亦曾受益中國,但近百年來,則"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山本先生溫文有禮,曾官拜關東軍師長,頗有我國儒將之風。訪問結束前,山本高舉香檳酒杯慶賀平津東京直航,笑曰:"此乃進一步之中日合作也……"
李天然一下子坐直了,心中突然激動起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是,堂會上見過一次。沒錯,無冤無仇……可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就算你是日本的名劍道,這句話也未免太囂張了點兒吧!
他把報紙攤在書桌上,留給師叔看。
禮拜一上班那天,李天然在街上就感覺出人心惶惶不安。一路上看到不少人,三三兩兩地圍在那兒議論。
報上的消息也不知道可信不可信。像《晨報》就說,莫斯科謂稱張學良不但反動,而且叛國。
金主編還是不在。小蘇埋著頭專心看報,見他一進門就問,"真不得了……會給槍斃嗎?"李天然搖頭苦笑,過去倒了杯茶。
辦公桌上有兩封信。白色硬硬的那封是藍田約他去北京飯店除夕舞會的請帖。淺藍那封是藍蘭寫的,請他作陪去她同學家過聖誕。後面還附帶說,爸爸有份新雜誌給他,她留下來先看了。
李天然想了想,放下請帖,提筆婉拒了二人,說早已有約。回完了信,他撥了個電話找羅便丞,聽聽他有什麼消息。可是家裡沒人接。又打到辦公室,一個女孩聲音用英文說他昨天去了西安。
他有點無聊,但也不想再約小蘇去吃飯,把兩封信給了長貴轉交之後,就一個人走了。
李天然微微感到少許寂寞。他突然發現他幾乎沒有什麼朋友。師叔之外,也就是馬大夫一家人。當然,又怎麼去交朋友?一大堆事不能跟人講,而不講真心話又怎麼交得上真心朋友?藍家兄妹都還是小孩兒。藍青峰像是有所他圖。
那巧紅?又應該怎麼對待巧紅?人家已經認為是一塊兒出去過了,也差不多什麼話都說給他聽了。可是他能照辦嗎?
剛推開了大門,徐太太就從廚房裡跑了出來喊,"給您安上啦!"
李天然沒聽懂。徐太太前頭引著進了北屋,一指沙發桌上一架烏黑色的電話,"床頭兒還有一架。"
他進了內室……這準是藍老給安排裝的。他拿起來聽了聽,通。機上印的號碼是"東局--六三二六"。
他放徐太太早回家,順便叫她把那件皮統子捎給關大娘,說是換扣子。
天氣干冷,大晴天。太陽的熱力雖然不大,倒是在那兒。他光著上身下院子走了兩趟拳。回屋洗了澡,又連寫了幾篇稿子,看看時間,馬大夫該回家了。這才撥他第一個電話。
馬大夫也感到意外,先記了號碼,然後也沒等天然問,就講了半天西安那邊的事。說是南京派了飛機在西安上空示威,又聽說蘇聯正式警告中共不可以亂搞,又說南京方面還是有一些人堅持出兵討伐。
才掛上電話,鈴就響了,把李天然嚇了一跳。他一面猜是誰,一面拿起了聽筒。是藍蘭。
"我是第一個打給你的嗎?"
李天然說是。她說看到了回信,追問他有什麼早約。好在是通電話,李天然撒了個小謊,說是馬大夫請他過節過年。藍蘭有點賭氣地接下去說,因為是馬大夫,所以她可以原諒他。
所以的確是藍青峰的主意了。李天然只是覺得裝這個電話,不是為他方便,而是藍老為自己方便。
第二天報上謠傳更多。有的說委員長身受重傷,而且死了三十多個侍衛。有的說國民黨氣數已盡,剿匪的投了匪。有的說張學良果然是個馬弁護兵丫頭老媽子帶大的小軍閥,才會受楊虎城的騙。有的說,幸虧有個史大林出來警告毛澤東,否則蔣先生早就沒命了。有的說是親日派勢力高漲,才會鬧出這場事變……到了十六號星期三,有份報居然說它有了確實證據,中共已經接受了蘇聯的警告,願意和平解決事變,與南京共同抗日。
他下午回家,一進大門就聽見師叔的聲音,還聽見徐太太在廚房裡咯咯地笑。他進了院子,師叔還在說,徐太太還在笑。
李天然有點兒急。幾天不見,師叔好像沒事兒似的。他脫了大衣,在客廳等。半支煙之後,德玖才進屋。
"徐太太真像個小孩兒,兩個笑話就樂成這樣……"
"什麼笑話?"
"沒什麼,都是糟蹋我們老西兒的。"
李天然不敢催,靜靜地等。
"大寒,"德玖坐了下來,"朱潛龍那小子真當了警察,還是個便衣……"
李天然心差點兒跳出來。可是德玖只說他認識了一個小警察,一塊兒喝過兩杯,覺得這小子有那麼一股怨氣。
"怨氣?"
"對,怨氣……我還沒開始套他話,這小子就沉不住地罵起來了,說什麼好好一個警察局,全叫一幫子為非作歹的敗類給毀了,包賭包娼包煙館兒……我還摸不準這小子究竟是有骨頭看不慣,還是沒骨頭,沒分到好處的混球兒……可是,你聽,便衣組組長朱潛龍,也是由他嘴裡抖出來的。"
"真的?!"天然一驚,半天沒說話,過了會兒才問,"您怎麼打算?"
"我回來取點兒錢,看有用沒用。"
"錢咱們可有的是,裡屋就有五條。"
"別瞎扯!一個小警察,每月帶扣房捐,也掙不了二十元,一年領不了幾個月的餉,你五條不把他嚇死了。"
李天然只有讓師叔看著辦,"可是警察?不會是他在試探您吧?……"他起身往書桌走過去。
"我想過……不像。"
李天然取了《北京日報》,遞給了師叔,用手一指,"您看了這段兒沒有?"
德玖瞄了一眼,"看了……口氣可不小……"然後一抬頭,"掌門人有何想法?"
"想法?"李天然站在那兒皺著眉頭,"公開……在北平……說了這麼一句風涼話……不去跟他打個招呼……也未免太便宜了這位日本友人了吧?"
"玖叔也是這麼想,"德玖微微一笑,"你怎麼打算?"
李天然臉上顯出一絲狡猾的微笑,"倒是不妨借他那把祖傳的武士刀來看看。"
德玖眼珠兒一轉,"好!"
李天然回身找來了紙筆,把他還記得的卓府宅院畫了個簡圖,不時停下來想想,再添幾筆……"他好像是住在這個大花園北端這座小樓,兩層……劍擱在哪兒不知道,反正不在樓下就在二樓……西邊有六進院子……東邊這個大花園,裡頭有山有水有樹,圍牆不低,總有兩個人高……牆外頭是堤邊的西河沿,土道兩旁都是樹,再過去是西海積水潭,晚上天一黑就沒人……"他頓了頓,沒提他前幾天才走過,"卓府人可不少,總有上百來個,兒子們全跟老太爺家裡住,怎麼住法不清楚……還有,那天堂會晚上人太多,沒注意到,可是一定有人看家護院保鏢……這麼大個人家,這種宅院,這種派頭……"
徐太太等他們吃完了飯,洗了碗,沏了壺茶,悶上了火,就走了。爺兒倆回到正屋接著說話。德玖又拿起了那張草圖,"這卓府是幹什麼的?有這麼一個宅院兒?"
"聽金主編說,這座宅院是以前的昆王府,還是慈禧賜給他們祖上的,大概立過什麼功吧……現在這位老太爺早年留日,城裡城外都有地,還有不少買賣,當鋪,金鋪,藥鋪,醬園碾房什麼的,都是幾個兒子們在管……我就見過小的,還有個保鏢跟著,像是會點兒武……小兒子叫卓世禮,排行十一,又叫卓十一,管他們家的珠寶首飾買賣……"他看了看表,八點半,"咱們先換衣服吧,早點兒去摸摸……"
爺兒倆九點出的門,一人雇了一輛洋車,在德勝門下。李天然前頭帶路,德玖遠遠後頭跟著。
城牆根下邊小胡同裡黑黑的沒人。一小片新月透過雲層,發著冷冷淡白的光,勾出了高大城垣的影廓。
二人緊貼著人家院牆走,往南拐進了西河沿。西海黑黑一片。風更涼了點兒。他們一前一後到了卓府東北角的外牆根。
爺兒倆早商量好了。先各自上房,在上頭南北西東走一趟,再回到西河沿土道旁那棵大柳樹下碰頭。
二人套上了帽子,蒙上了臉。德玖也沒再言語就矮身一縱,上了牆頭。李天然隱隱見他奔了西。他也跟著上了牆,輕輕往南邊移。
他在牆頭稍微一打量,上了沿著牆蓋的長廊屋頂。他緊趴在瓦上琢磨了一下,看出下邊是另一個小花園,又琢磨了一下,像是那座小樓的後花園。可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他往南抄下去,到了小樓,才有了亮光。
大花園那邊有一陣陣輕微的動響。他兩眼緊搜……媽的!他心中暗罵。是兩條大狼狗。
小樓上下都有燈。上邊比較暗。下邊不但很亮,也很熱鬧。窗簾拉開一小半,可是看不見屋裡的人,只聽見不時傳出來的陣陣話聲笑聲,有男有女。
也不時有人進進出出。趴得這麼老高老遠,只辨得出是端著些碗盤,像是正在吃飯。他看看表,快十點了。不知道還要吃多久。
他慢慢移動,眼睛追隨著那兩頭狼狗。起了點風。很好,沒事不會有人出屋子逛花園。
一條狗臥在水心亭裡動也不動。另一條在池塘旁邊草地上走來走去,聞聞這兒,聞聞那兒。
他算計了下該怎麼辦。這種狼狗的鼻子眼睛耳朵都靈,可也不能給它們唬住。他半起身,彎著腿,彎著腰,抄到了長廊南邊盡頭,像是一排房子的後邊。再過去是前院和一排倒座。進出的人不少,像是些聽差打雜兒的,聲音很吵,可是還是聽不見在說什麼。
從屋脊往胡同裡看,大門口燈下頭有好幾部汽車,十幾輛洋車,像是包月的。也有不少人在走動。
他抬頭看了看天。月光是有,可是很暗,不至於把他的身影投進院子。風一陣陣吹,好像又大了點兒。他比較放心地從前院上頭爬到二院。也有燈有人,還有好些小孩兒的聲音。幾個屋都亮著。
四院冷清多了。有燈,也聽得見牌聲。五院六院都黑著,也沒動靜,他又過了一排房,發現又是個後花園,像是有個籐架。上回沒來過這兒。旁邊像是有道門跟東邊小樓那個後花園通。
他沒再多逗留。從後牆上頭下來,沿著外牆根出了胡同,三步兩步越過了西河沿。師叔已經蹲在大柳樹下邊了。
"有什麼扎眼的?"天然扯下了蒙臉。
"至少五個護院兒……有兩條狗。"
"您怎麼看?"他心中一陣慚愧。
"樓下還在吃,不知道都是誰。"
"在小樓那兒吃,山本應該在。"
"應該。"
"二樓有亮,可是沒瞧見有人。"
"我也沒瞧見。"
"您琢磨劍會擺在哪兒?"
"不知道。"
"要是在樓下,那改天再說……要是在二樓……"
"總得進去瞧瞧。"
"好。"天然在黑暗之中輕輕點頭,"咱們動手。"
"請掌門指示。"
"我上二樓。下邊兒交給您。"
"待會兒這兒碰頭?"
"不,家裡見。得不得手,您見我下樓就走。"
爺兒倆還是從剛才那兒上去,一前一後,從長廊瓦頂爬到了東角。再繞過去一丈多就是一樓屋簷。樓下客廳突然傳出來一陣二胡,接著有個女聲唱起來了。李天然覺得時機不能錯過,拉上了蒙臉,輕輕一按師叔肩膀,躍上了二樓木欄,腳剛一點,就上了二樓走道。
他矮著身子,過了樓梯,躡步走過幾間房。只是中間那個屋裡有亮光。他貼著牆聽了一會兒。裡頭沒動靜。樓下還在唱。
他屏住氣,試著推了推門,沒鎖,微響一聲開了一兩寸。沒動靜。他等了會兒再推,又開了幾寸,還是沒動靜。他從門縫朝裡頭一瞄。像是間客廳。沒人。茶几上有盞檯燈在亮。他再一推門就進了屋,隨手關上門。裡頭很暖和。
他眼睛極快一掃,不見有刀。
客廳後牆有兩個窗,半拉著簾。左右牆上各有道門。
他先開了東邊那道。裡邊黑黑的。藉著外屋的光,看見裡頭堆著好幾個大大小小的箱子,零亂的衣服,小沙發椅子……正打算回身,房外樓梯輕輕"呀"了一聲。
他兩步閃進了東房,把門關上,只留了一道縫。
推門進客廳的是個短襖長褲的小丫頭,一根長辮拖在背後。她一手抱著個大暖壺,另只胳膊上搭著像是兩個熱水袋。她哼著樓下正在唱的小調兒進了對面的西房,開了燈。
他沉住氣等。他看不見人,只聽得見她哼的調兒。
過了會兒,她關了燈出來,還在有一句沒一句地哼著。偶爾還扭扭腰身。
她取了把鐵叉子挑了挑沙發前頭那個大青瓷火盆,又放了幾根炭,蹦出來幾點火星。
她走到後窗,推開了少許,帶上了紅綢窗簾。弄完左邊又弄右邊。
她一偏頭瞧見東房的門沒關緊,走了過來。
李天然貼緊了牆。
東房門給拉上了。他一動不動。
小調兒的聲音打他東房前窗過去,樓梯又輕輕"呀"了一聲。
他沒再等,拉門出房,直奔西邊那間。
他沒開燈。外屋客廳進來的光夠亮。
一張大彈簧床佔了不少地方。床頭兩邊各有個台桌檯燈。靠門的台桌上擺著小丫頭帶來的暖水壺和茶具。裡頭那個台桌上有些首飾,化妝品,和一個相框,裡面是張合照,山本和舒女士,背景是富士山。床已經鋪好。淺綠色緞子被,一左一右兩個白枕頭上各搭著一件睡袍,深藍和粉藍。
他往床腳走了兩步,心猛一跳。
床腳前頭一張長條楠木凳。凳上一座刀架,上頭托著一長一短兩把帶鞘的武士刀。
他走過去,伸手抄起了那把長的,隨手用劍一挑,撩過來那件深藍睡袍,把刀給包了起來。
正要轉身出房,他止步,繞到了裡邊那個小台桌,從一堆化妝品中找到一管口紅,攤開了枕頭上那件粉藍睡袍,用那支深紅色唇膏在上面寫下了"燕子李三,借山本劍"。
他又隨手抽出了那把短刀,把粉藍睡袍"奪"的一聲,釘在床頭那面雪白的粉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