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比前半夜還尖,刮在臉上都痛。李天然翻下了牆,用圍脖兒包住了鼻子耳朵。踩著喳喳的冰雪,頂著風回家。
師叔睡了。他也上床了。第二天早上,德玖還是沒問他怎麼這麼晚回來。他也沒說,只是在一塊兒喝茶的時候,把藍青峰那張紙條給了師叔。
沒人給做飯,爺兒倆個收拾了一下出的門,在虎坊橋找了個小館,吃了頓韭菜盒子。天然請師叔先上福長街遛一趟,他要乘便上「怡順和」取點錢,再跟過去。他們約好四點左右在電車終站碰頭。
福長街幾條胡同裡都是些矮矮灰灰的老房子。大雜院,小雜院,沒幾家獨門獨戶。再下去不遠就是先農壇。附近一帶有點像是鄉間野地,一片冰雪,只有那麼幾根黑黑禿禿的樹幹子算是點綴。他打西口進的四條。空空的,每家大門都上得緊緊的。地上的雪給清掃得亂七八糟。他認準了十號大門和房子,走出了胡同,上了天橋南大街,再又繞進了三條。
他今天特意沒穿大衣,也沒穿皮袍,只是長絨褲,毛線衣,皮夾克,毛線帽,皮手套,毛圍巾。
三條走了快一半,他前後看看沒人,一矮身上了房,在屋頂上趴伏著,摸到了朱潛龍家的北屋。
這一連幾家院子裡都沒什麼樹。一座座房子也都不怎麼高。一身黑色,趴在雪白的屋頂上,非常刺眼。他也知道大白天,哪怕是個陰天,就這麼來,實在冒險。可是他也知道這個險又是非冒不可。
他聽見了幾個小孩兒的聲音,稍微抬抬頭,從屋脊往下邊院子裡瞄。
只能瞄到南端一半。有三個小孩。最小的是個男的,有三歲吧,在兩個大點的女孩兒後頭跟來跟去。他們都穿著厚厚腫腫的棉襖棉褲,在結了層薄冰的院子裡,推了小木頭箱子,滑來滑去。
都是朱潛龍的孩子嗎?看不清面孔。那個小男孩兒一下子哭了。南屋出來個老太太,在屋簷下頭罵了幾聲兒又進了屋。不像是他老婆,年紀不對,又是小腳。
他趴在房頂上一動不動。瓦上冰雪的寒,已經刺進了他的骨頭。蹲了這麼久,就沒個像他老婆模樣的女人出來。小孩子們一個個進了屋。再也沒人下院子。
「叭!」他頭上挨了個小冰塊兒。
李天然嚇得一身冷汗。四週一瞄,一點動靜也沒有。他換了個地兒又等了會兒,還是沒動靜,就是些颼颼風聲。他心跳慢了下來,從三條下的房。
到了電車總站大門,已經快五點了。他瞧見師叔跟他微微點頭就上了輛電車。他也跟著上了。師叔沒再招呼。天然在師叔對面找了個坐,也沒招呼。車上一下子擠上來十幾個人。
他們搖搖晃晃地進了內城,又叮叮噹噹地坐了半個多鐘頭,走走停停,到了北新橋。德玖下了車。天然也跟著下了,心裡一直在嘀咕。
他尾隨著師叔回頭上了東直門大街,後腳跟著進了個小酒館兒。
師叔已經揀了個位子。他跟著坐下來。德玖叫了壺白乾兒,一碟蠶豆,一碟酥魚。
等夥計一離開,德玖悶著聲訓他,「你這小子!大白天,在上頭待那麼久!」
李天然垂著頭,沒言語。
「你看你這身打扮。天橋是什麼地方?就這麼亂走!」
天然羞慚地微微點頭。
「你急什麼?」
夥計上了酒,上了小吃,給二人各倒了一杯。
天然舒了口氣,敬了師叔一杯,也不敢先問,就交代了下他看見的。德玖火氣像是平了,說他只串了幾條胡同,覺得四條那個家不像是朱潛龍常去住的地方……「即便如此,你也太大意了,就這麼高來高去。不招呼你一聲,你還不下來。」
爺兒倆在酒館分的手。德玖說目前只有東宮值得盯盯。應該每天都去看看。現在天黑了,他這就去。
天然上馬大夫家坐了會兒,聊了聊,一塊兒吃的飯,完後在客廳,馬大夫遞了張黃黃的紙給了天然,「來電報了。」
是洛杉磯打來的。她們這月底飛舊金山,二月一號搭「泛美」,三號到香港,休息一天,五號一早再搭「中航」,小停上海,下午四點到北平南苑機場。
「現在最緊張的是劉媽,已經開始打掃房子了……」馬大夫慢慢抿著威士忌,好像他不在乎似的。
李天然又坐了會兒。他沒回家,去東宮繞了一圈,什麼也沒看見,就又去了巧紅那兒。
他這禮拜去了三次,都是在探了前拐胡同之後。早上起來喝茶,再跟師叔一塊兒對對。幾天幾晚下來,德玖說他只見過一個老媽子早上出來買菜,前天下午有個人過來送煤。就這些,東娘跟那兩個小丫頭,真是大門不出一步。
連屋子都少出,還沒瞧見過東娘的臉。
臘月十五那天,關大娘一早兒過來給他們掃房子,說是徐太太臨走前囑咐的。
她給了天然一張草圖。很簡略,可是這是他們爺兒倆第一次看到屋子裡一點點模樣。
李天然有點兒不好意思她過來幫徐太太這個忙,還和了面,給他們蒸了兩屜饅頭,又問說要不要給他們去辦點兒年貨。
他還了盛粥的瓦罐,送她出了門,發現師叔還是像沒事兒似的喝茶抽煙。他心裡有點兒嘀咕,「說是替徐太太幫忙,總不能白幫,該怎麼謝謝人家?」
德玖抬頭微微一笑,「自己人了,還謝什麼。」
天然感覺到臉紅了。他沒接話,點了支煙,看師叔沒再說,也就假裝那句話沒說到他身上。先就這樣馬虎過去吧。您不直說,我也不。
德玖沒再提,每天進進出出,在前拐胡同附近泡泡茶館,下下酒館。天一黑,不論是誰,總會過去繞繞。
李天然倒是趕出來幾篇稿子。想到麗莎他們是坐飛機回來,就寫了篇介紹「泛美」的《中國飛剪號》。這班飛機的太平洋航線可真不簡單。從舊金山起飛,沿路停火奴魯魯、中途島、威克島、關島、馬尼拉,才到香港。全程八千五百英里,才四天。可是也真不便宜,單程八百五十美元。他算了算,以他五十元的月薪,再以美元法幣一比三塊七毛五……老天,他五年的薪水都不夠。
五號那天,他在馬大夫家吃的午飯。劉媽偷偷兒跟他說,晚上包餃子,是馬姬早就來信點的。
他們兩點就出發了。馬大夫那麼沉著的人,現在都有點心急。一年沒見老婆,三年沒見女兒,而女兒去年又出了這麼大件事。
李天然也充滿盼望。不是一家人,也是半個家人。
他開著車,從永定門出的城,照馬大夫的指引,往南開就是了,就這麼一條大路。
路可不大好走。好在雪還沒化。大陰天,沒什麼人,就幾輛騾車和軍車,兩三個挑擔子的。他開得很慢。二十華里,四十分鐘才到。四周非常荒涼。遠處隱隱有些人家,幾縷炊煙像是給凍死在空中。偶爾路過當年南海子的一段段苑牆。此外一片白色原野,黑黑地點著幾棵樹。
機場大門內倒是停了不少車,還有大客車和軍車。門口站了兩個大兵,背著長槍,在冷風中挨著凍。
「中航」和「歐亞」合用的候機室不大,相當簡陋。十好幾個人圍著一個大洋鐵爐坐在那兒烤著火等。不少外國人。都不認識,可是都來接飛機,二人一進門就跟幾個目光相對的人禮貌地點了點頭。
這趟「中航」班機非常準時,四點五分降落。銀色的飛機,襯著灰白的天空,從跑道盡頭慢慢繞回來,滑過了兩座機棚和幾架單翼雙翼的小飛機,一直滑到候機室門外不遠的一小片水泥地上停住,機聲螺旋槳也同時停了。
他們兩個沒有跟其他來接機的湧到外邊去。乘客開始下了,不多,不到十個,提著大大小小的箱子。麗莎和馬姬最後下的飛機。
天然有點激動,可是一直等到她們進了候機室,輪流和馬大夫又摟又親完了之後,才上去擁抱她們。麗莎還是那樣,豐豐滿滿的。馬姬可時髦多了。
「北平會這麼冷。」馬姬倒是穿了件呢大衣。
李天然覺得她瘦了點兒,更顯得苗條,「當然冷了,你們一路飛過來,都是熱帶。」他和馬姬把三件皮箱塞進了後車廂,上了前座。
他在土公路上慢慢尾隨著前頭一連好幾部回城的汽車。問候了幾句,交代了幾句之後,半天沒人開口,結果還是他隨便問了問,「想北平嗎?」
「想死了!」麗莎馬上說。
「想死了!」馬姬緊接著補上一句。四個人都笑了。
剛過了永定門,順著天橋大街往北開,馬姬瞪著正前方那座黑壓壓的龐然大物,突然冒出一句,「要說九,全說九,前門樓子九丈九。」
大夥兒又都笑了。麗莎從後座拍了拍女兒的肩膀。馬大夫高興地笑,「虧你還記得這個。」
「記得……你們教我的全記得。」
天然看見馬姬得意地微笑,忍不住逗她,「那你再說一個聽聽。」
「賭什麼?」馬姬立刻挑戰。
「賭……賭頓飯。」
「好!你接著!……四牌樓東,四牌樓西,四牌樓底下賣估衣。」
「你亂謅。」
「亂謅?再給你一個……四牌樓南,四牌樓北,四牌樓底下喝涼水!」然後伸手一捅天然的腰,「亂謅?你來謅謅看!」
天然只有服了,而且服得非常舒服……
乾麵胡同的家一下子熱鬧了起來。劉媽他們還在北房門上橫著掛了兩條紅綠綢子,幾個頭兒垂在門兩旁,真有點兒要過年的味道。馬姬像是小了十歲,剛洗完收拾完,就每間屋子亂串。四個人喝完了一瓶香檳就上桌。豬肉白菜餃子,馬姬一個人就吃了……數到三十二就沒勁兒再數下去了。
李天然捨不得走,一直耗到半夜,約好後天晚上一起吃飯,又嘗了幾塊昨晚上老劉他們祭灶剩下來的關東糖,才離開。
他慢慢遛回家,經過煙袋胡同也沒進去,也沒去探東宮。到家,師叔早睡了。第二天早上跟他提吃飯的事,德玖說他不去。
李天然打了三通電話才找到羅便丞,叫他明天七點半去接藍蘭。「順天府」見。
他第二天下午六點到的乾麵胡同。麗莎她們剛做了頭髮回來。馬大夫顯然心情很好,又開了瓶香檳。馬姬打量了天然一會兒,回房蘑菇了半天才出來。長長的褐髮,鬆鬆地搭在肩頭,一條深藍呢裙,上身一件灰棉長袖運動衫,鼓鼓的胸前,印著深藍的Pacific College,跟天然的打扮一樣。全都笑了。
好在李天然昨天抽空訂了座。好在石掌櫃的還記得他。二樓幾個單間早都給包了,大間也滿了,就給他騰出來樓下西北角一張桌子。
他們四個剛入坐,羅便丞和藍蘭也到了。他給羅便丞介紹了。藍蘭做過麗莎的學生,只是頭一次見馬姬。
六個人一張大圓桌,很寬敞。馬大夫和麗莎上座。天然做東,藍蘭最小,二人下座。馬姬坐在她爸爸和天然中間。羅便丞夾在麗莎和藍蘭當中。
先上了四碟兒小菜,一斤老白乾兒。除了藍蘭抿了一小口之外,全都干了面前一小杯。
天然給大夥兒添酒,「咱們先烤,饞的話再涮。」
這間北屋樓下的幾張圓桌方桌全坐滿了。很吵,不斷有人起身進出院子去烤。樓上倒沒什麼人下來,像是都在涮。
他們這桌,一個個都在忙著拌佐料,下院子去烤。頭半個多小時,桌上好像從來沒坐滿過。不知不覺,一個個脫了上衣,開了領口,捲起了袖子。藍蘭也脫了她那件黑緞子面兒絲棉襖,裡面穿的也是灰棉長袖運動衫,只是前胸上頭印的是Peking American School。大夥兒全在笑。羅便丞說他後悔沒穿他那件Michigan。
從麗莎她們的神情,天然猜馬大夫還沒跟她們提他這半年來的事,至少沒全提。他也不去多想,抽空問了問藍蘭她哥哥的消息。她說爸爸知道了,沒講什麼,又說還沒收到哥哥的信。
藍蘭年紀最輕,桌上又全是大人,所以話不多,偶爾回答一兩句。而馬大夫老半天只跟麗莎說話。李天然覺得有意思的是,馬姬話少多了,也不頂嘴了,吃相也沒那麼饞了。最明顯的是羅便丞,每次馬姬起身下院子,就跟著起來去烤。兩次下來,連藍蘭都偷偷跟天然擠了擠眼。
大夥兒差不多同時放下了筷子休息。羅便丞給每個人添了酒,抬頭問馬姬說,「美國有什麼消息?」
「沒什麼好消息……」她抿了一口,「加州尤其沒有。」
羅便丞等了會兒,看見她沒有意思解釋,就轉問麗莎,「這麼糟嗎?馬凱夫人?」
麗莎點點頭,「是這麼槽……失業的人很多,到處都是流浪漢,打零工的活兒都難找……你是記者,這兒呢?」
「中國?……西安事變之後倒是相當平靜。這幾天也沒在打。只是……」他喝了一口,「我昨天還在跟一位加拿大記者談這件事。他覺得太平靜了……平靜得有點可怕,像暴風雨前的平靜。」
馬大夫點上了煙斗,「這種表面平靜是有點可怕……」他連吸了幾口,「上個月蒙古自治……想想看,中國北方,加上滿洲和冀東,日本搞了三個傀儡政府。」
「美國……」羅便丞歎了口氣,「不要說一般人不關心中國,連新聞界都不大關心……我兩個多禮拜前就寫過這件事,到現在也沒登。」
馬姬抬頭問,「那你覺得我們美國這種孤立主義,會持續多久?」
羅便丞苦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光靠我們這些駐外記者,作用不大。」
「Daddy?」
馬大夫也苦笑,「他說的沒有錯,光靠他這種駐華記者,有什麼作用的話,也只是向皈依的傳教。」
「天然?」
他也只是苦笑,「我覺得美國一方面自我中心,一方面自顧不暇。」
「當然也是……」馬姬用筷子撥弄著碗裡的肉汁,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我還覺得,美國要上一次當,才學一次乖。」
麗莎望著她女兒,「那可太危險了。」
「而且可能要上不止一次當,」馬大夫咬著煙斗,「亞洲的日本,歐洲的德國。」
羅便丞緊接下去,「別忘了軸心國還有個墨索里尼。」
「啊!墨索里尼!」馬姬故意誇張,「那可是希特勒上的當!」
全都笑了。只有藍蘭有點跟不上,似懂非懂地陪著笑,手中玩弄著她送給天然的銀打火機。
李天然乘便取了支煙。藍蘭立刻給點上。
「怎麼樣?」天然噴著煙,「接著烤?還是涮?」
馬大夫看沒人有什麼反應,「就吃烤肉吃個飽吧。」
「好……改天再涮。」羅便丞眼睛望著馬姬,「我請。」
李天然招呼石掌櫃的,說不涮了,上幾個燒餅,再給來三斤肉,一斤老白乾兒。
這回休息了再吃可就慢多了。聊天的機會也多了。麗莎問藍蘭打算怎麼過年。藍蘭說去天津。馬大夫問她決定去哪家大學。她說還沒決定。Barnard和UCLA全收她了。馬姬勸她去紐約,又方便又熱鬧。
突然後邊樓梯一陣笑聲,說話聲,腳步聲。羅便丞正對面,抬頭看了看,「啊!」了一聲。大夥兒都轉了頭。
第一個下來的是唐鳳儀,一身淺綠色緞子旗袍兒。她立刻看到了這桌人,微笑著點頭,繼續繞著桌子往門口走。後邊跟著卓十一,眼睛像是沒事了,正給她披一件皮大衣。
接著下樓的是一個一身黑西裝的矮個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日本人,正在笑。
再後面——天然的心一下子跳到喉嚨,頭髮都直了——粗眉大眼,個子很壯,小平頭!
他壓制自己,靜靜舉杯抿了一口,兩眼緊盯著朱潛龍。
他看見朱潛龍也覺察到這桌上有人在盯他,回盯了一眼,又盯了一眼,走出了門。
李天然直覺地感到朱潛龍沒認出是他。
他放下了酒杯,發現馬大夫在看他。
馬姬回過頭來,輪流看看羅便丞和天然,「你們的朋友?」
「我們的朋友嗎?……」羅便丞把問題丟給了李天然。
「有一兩個見過一兩次面。」
「非常漂亮。」馬姬輕輕點著頭。
「外號是『北平之花』。」
「護花的是誰?」
「是個壞蛋!」藍蘭大聲一喊,引得別桌好些人回頭看。
「壞蛋沒錯,」羅便丞點頭同意,「可是你們知道那個日本人是誰嗎?」
「我知道……」馬大夫舉杯喝酒,「今井,大使館武官。」
「兼特務。」羅便丞加了一句。
「另外幾個呢?」
李天然完全平靜了下來,「大家都認為是壞蛋的那位,是什剎海卓家的小少爺,卓世禮……後頭那個沒看清楚。」
「可能是今井的侍從。」羅便丞想了想。
馬大夫搖搖頭,「不像。太神氣了……」他站了起來,「我再吃點,天然,你怎麼樣?」
「好。」
二人在碗裡各拌了點肉,端了酒,下了院子,站在火爐旁邊,也沒烤,放下了碗,各翹起只腳在板凳上,望著面前的火和煙。
「你沒事吧?」
「是他。」
馬大夫愣住了,「沒錯?」
「沒錯。」
「確定沒錯?」
「確定沒錯……壯了點兒。」
「他沒認出你。」
「大概沒有。」
馬大夫沉默了片刻,「天然,可別急……」
李天然一動不動,注視著炙子縫中冒著的煙。
「等過了年……等青老回來。」
李天然還是一動不動。
「答應我。」
李天然凝視著冉冉升起的煙,一口乾了碗中的酒,輕輕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