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聲音蒼茫,彷彿有巨大的包容力量,將一切悲歡愁苦都化解在其中。這個神秘的老人,似乎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有糾纏在一起無法解開的結。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顏白心中驀的一震,感覺有什麼東西一直震到他心底最深處,他猛然站起,長身一揖:「在下心中有障無法勘破,請老丈指教。」

  老艄公抬起斗笠,顏白終於看了看他——果然是那張熟悉的臉,沉靜滄桑。然而,老艄公卻看著他,意味深長的笑了:「公子要去何方?」

  「白不知何去何從。」他垂下眼,老老實實說出心裡話,「但覺歡樂痛苦皆無住。凡所有事,皆是虛妄。」

  「那麼,就隨心所至罷。」老艄公點頭,歎息,「我送你到要去的地方,也好安心回去——就像那時我要看著五丫頭和你平平安安到了曄城、才掉頭返回一般。其實如果我不回禎城就好了……事情未必到今日的地步。」

  白衣公子驀的一驚,轉頭看去,卻看見老艄公已經摘下了斗笠,袖子拂過臉,轉瞬間,那蒼老遲暮的臉便有了奇異的改變——那般清雋剛毅的臉、那樣冷銳深邃的眼神,睥睨間、隱隱有操控天地的自信。

  「海王!」

  顏白驀的認出了泰山的臉,震驚的神色在他臉上一掠而過,卻轉瞬平定,他不禁微微苦笑起來:原來,金碧輝他們費盡了心思、想瞞過父親,卻不料一切事情都早已被海王料到。這個只手擎天的老人、唯獨算計錯誤的,便是他唯一女兒一生的幸福。

  「取我性命去罷。」一時間,終於有了清算一切的輕鬆,顏白微笑了起來,看著這位陸上龍王——當日孤身前去鍚國都城、為內外交困的太子軍請求外援,冠蓋滿京華,卻無一人肯出面相助,唯獨眼前這位驛站中偶遇的老人一口應承,為他周全到底。然而、他卻負了所托。

  離國的七皇子有些苦澀的歎息:「您當初的確看錯我了。」

  「老夫沒有看錯你,公子的確是人中之龍——只是,」海王驀的揚頭,看著夜雨蕭蕭的河面。船已經去的遠了,那一盞燈已經看不見,罔論燈下的人,「只是,老夫也看不破人心的糾纏而已。唉……竟然能累人一至於斯。」

  海王滄桑看盡的眼底,也有掩不住的哀傷。許久才慢慢一字字道:「你去罷……五丫頭既然讓你走、我又怎會讓她難過——那丫頭……那丫頭……唉,其實是個好孩子啊。」

  「的確是。」白衣男子脫口道,然後,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黑暗中,過了許久,才聽到海王的聲音沉沉響起:「你去罷。」

  河水發出低低的響聲,小舟順水而下,也不知道已經到了什麼地方。

  龍首原的風砂,曄城的落日,飛濺的鮮血……忽然間都彷彿在極其遙遠的地方,漆黑的夜裡,風颼颼的吹,細雨簌簌的灑,船無聲無息的漂流著。

  ——然而,航船夜雨,茫茫宙合中,他又在何處?

  ※※※

  秋風起,白雲生。離江上的荻花已經紅了幾度,水雲間來去,也看過了幾秋。

  然而,彷彿每一秋的荻花都是如此。每一處的渡頭,也都是如此。

  木板鋪就的挑台,靜靜伸出河面,石頭壘就的河岸,風雨飄搖的燈——天下的渡口,居然都是一摸一樣。遊子無論從天下那個碼頭離去,似乎都是同樣的景象。

  他漸漸地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裡出發、又要往哪裡去。

  彷彿,他這些年並沒有遊歷過中原的名山大川,只是從一個渡口回到另一個渡口。

  同樣的埠頭、同樣的石岸、同樣飄搖的殘燈——然而,看不到那個燈下遠眺的紅衣人影,所有的渡口彷彿都是一樣、所有流逝的歲月,彷彿也都是這般輪迴。

  因為沒有標記。

  離國已經一統,稱帝的不是四皇叔——永麟王沒等到登基、已經被他的兒子殺死。

  沈鐵心終歸沒有投入永麟王麾下,最後還是鑄劍為犁的隱居在大青山。每到秋來,都提著自家釀的菊花釀,到處在江上找他對飲。

  然而,繁華成落葉、戰士沒荒野……當年的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離國大亂方定、各處忙著開荒耕種,百廢待興。

  說書人穿街走巷、說起亂世中的故事。當年那個白衣的七皇子如何天縱奇才、輔佐太子轉戰四處,多少次讓六軍辟易、百萬人中取首級宛如反掌。而兄長偏聽太傅讒言,中了反間之計,終究生生的讓這個英武蓋世的胞弟戰死在曄城下。

  有人猜測著那一段皇室中隱秘的畸戀,說起太子妃在城頭落日中那一跳、和她最後囑托的那一句話——然而這一切,如今聽來、跟他的關係,似乎已經很遠、很遠了。

《夜船吹笛雨瀟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