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男子渙散的目光終於一點點凝聚起來,看著眼前的錦囊,然而卻沒有伸手去拿。

  金碧輝哼了一聲,利索的把錦囊翻過來,倒出裡面那顆光華奪目的珠子:「我知道、你不願要裡面的東西——」她想也不想,把那顆辟塵揚手一扔,黑夜裡輕輕一聲咕嘟,連城至寶就這樣緩緩沉入漆黑的水底,永無聲息。

  顏白眼睛終於閃爍了一下,伸手拿過那個繡字錦囊,許久,才慢慢道:「我負你。」

  「不。不是你負我。」金碧輝截口道,忽然拿出一張紙,扔到他懷裡,「是我休了你!」

  她看著他,忽然間感覺好容易壓下去的不平憤怒又再度湧起,幾乎忍不住便是要打人、要罵人——她只好盡力仰著頭,冷冷道:「你快走。我爹如果知道了這件事,你逃都逃不了。」

  「逃?」顏白驀的輕笑了一聲,卻沒有多話,低下頭去,「多謝你了。」

  金碧輝想了想,從身後拿出一個包裹,扔到甲板上。這次連那個艄公都有吃驚的表情——細雨濡濕了布包,然而在包袱骨碌碌滾動的時候,大片半干的血跡抹在船板上!

  「昨夜我去曄城取了徐甫言和邵筠這兩個傢伙的狗頭——」紅衣女子踢了踢包裹,布包散開,露出裡面頭髮糾結綁在一起的兩顆頭顱,「也算是我給長孫太子妃的祭奠。」

  她用力一踢,人頭猙獰的飛出,咕嘟一聲重響,如同辟塵明珠一般地沉入水底,水面輕輕蕩漾,卻轉瞬無聲無息、吞沒了所有。

  頓了頓,金碧輝看著黑沉沉的夜色,慢慢道:「你哥哥……承德太子死了。他不願被脅迫著出降,邵筠就斬下了他的首級獻給了永麟王。」彷彿有什麼感慨,紅衣女子莫名的喃喃自語:「真是想不到……這種人也有寧死不屈的時候?」

  顏白看著她,彷彿想說什麼,卻終究無言。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想說的、遠超過他所能表達的——抱歉或者請罪的話如今已經顯得無足輕重,她不知道他以前的人生、他以前經歷過的離亂哀痛。

  如果她知道以前的他,或許、她才會原諒如今的他。

  那一剎間,他眉目間的神色複雜而遼遠,如煙水迷濛的河面、看不到盡頭。

  「你以後——」他忍不住問了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她卻一笑快速的接了下去,回答:「我以後跟哥哥去北海,依兄長而居,可能再也不回中原了。我會好好的——我還要再嫁人呢!你可別小看女金吾啊!」

  顏白再次沉默,手指握緊手中的長笛,發現紅衣女子明亮的笑容中,有了某種鬱鬱的陰影,他心中忽然就有說不出的悒鬱。金碧輝說了那一連串話後,又彷彿不知道說什麼了,就這樣驀然的寂靜下去。

  「再見……再見。」忽然,緩緩的,金碧輝看著他,一字一字的說,眼裡面卻有淚水無聲漸湧。顏白回頭看她,新婚燕爾的妻子站在船頭,紅衣宛如風中飄飛的紅葉。

  「再見。」他終於回答,驀然間微微笑了笑。

  金碧輝點點頭,不再說什麼,乾脆利落的一點足從船板上躍起,輕輕落回埠頭,站在那串飄搖欲滅的燈下,看著船遠去——經此一事,這個女子眼裡終於有了些微沉靜的光芒。

  ※※※

  顏白坐在船頭,四圍一片漆黑,夜雨隨風簌簌灑落。

  看著那一處燈光漸漸移動,他才能確定自己是在慢慢地遠離——遠離昨日一切的悲歡紛擾,去往飄搖的廣闊江湖間,不再有任何牽掛。

  欸乃的櫓聲中,小船輕輕遠去。

  顏白看著那個埠頭。那是隨處可見的鄉間船埠,木板鋪就的挑台,靜靜伸出河面,石頭壘就的河岸,風雨飄搖的燈——一切,似乎都見過千次萬次。

  遊子無論從天下那個碼頭離去,似乎都是同樣的景象。

  那一個恍惚的瞬間,顏白陡然有一種隱約的預感。似乎即使他天涯走遍、終究還會回到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埠頭、同樣的石岸、同樣飄搖的殘燈——然而,不知道還有無那個燈下遠眺的紅衣人影。

  他在蕭蕭的風雨中,抽出那一支橫笛,湊到唇邊幽幽吹起,吹得還是《鐵衣寒》。

  然而,陡然間,他聽到一個熟悉的、滄桑的調子合著他的曲聲唱起來了——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顏白隱隱記起了什麼,猛然回首——船尾,那個蓑衣斗笠的老艄公搖著櫓,悠然低唱,聲音渾厚蒼茫,一直傳出很遠——

  是那個原先從禎城將自己送回離國的老艄公麼?

  他看過去,那個老人卻不看他,自顧自的搖櫓,繼續將下半篇唱了下去:

《夜船吹笛雨瀟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