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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靖冷冷望了蕭憶情身邊那嚇得瑟瑟發抖的白衣美女一眼,口氣冷峻地問:「那麼樓主你是決計不放過高歡了?」蕭憶情倚在軟榻上,眼睛沒有看她,只是看著窗外下著雨的天空,淡淡道:「——我不讓他去殺了葉風砂,已是看在你面子上了。」
阿靖眼睛裡轉瞬結成了冰,再也不說一句話,返身就走。
待她走出了密室,蕭憶情突然微微一笑,笑容卻頗有淒涼苦澀之意。這時,一直蜷伏在他腿邊的白衣美女終於能開口,顫聲道:「這位姑娘…好凶啊!」
蕭憶情垂手撫著她絲綢般的長髮,歎了口氣:「蝶舞,為我跳一曲拓枝舞。」那位名叫「蝶舞」的白衣美女,正是左舵主以一斛明珠從揚州帶回的九位佳麗之一。
蝶舞怯怯地跪著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膝行著退到毯子中央,才站了起來,雪白的紗衣霧般籠罩著她。她才只有十五歲,純淨明麗得像三月的江南,雙眸中始終帶出了怯生生的表情,彷彿一頭受驚的小鹿,讓人不忍對其稍加辭色。
但她的舞卻是銷魂的。舉手投足之間舞韻飛揚,有流雪回風之美。
舞動中,只聽少女開口,輕輕唱道:「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玉暖日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歌聲在密室中迴旋,如同煙一般。
蕭憶情不易覺察的歎息了一聲,又微微一笑:「你唱得很好,舞得也很好。好一個『此情可待成追憶』!」蝶舞這才一驚,驀的明白過來,跪下惶然道:「小女子無意冒犯了公子的名諱,請公子恕罪。」
蕭憶情淡然一笑,擺擺手:「沒什麼。我父親當年為我取這個名字,也是為了紀念我的母親、從義山詩中取的這句。唉…」他閉目歎息了一聲,自語般:「我母親死時我才只有三四歲。」
蝶舞這才鼓足勇氣悄悄抬頭看了這位高高在上的蕭公子一眼,彷彿安慰般的,輕輕說了一句:「奴婢也是從六歲開始就沒了爹娘…」她自知多言,忙低頭:「奴婢怎敢與公子相提並論?公子恕罪。」
蕭憶情睜開眼睛看了舞伎一眼,問:「你也死了爹娘?」
蝶舞低著頭怯怯道:「回公子的話,爹娘在奴婢六歲時便把奴婢賣給了紫雲坊,教奴婢歌舞。」
「也是個薄命人…」蕭憶情今夜似乎頗為多感,居然破例問了那麼多,道:「那麼我派人送你回揚州,依舊讓你與家人團聚罷。」
蝶舞全身一震,撲在地下顫聲道:「謝公子大恩…可奴婢父親生性好堵,當年就為還債才賣了奴婢。公子…公子若遣奴婢回家,不出幾月,也必被父親再度賣去抵債…奴婢求求公子,就讓奴婢服侍公子,別…別在遣回奴婢了。」
蕭憶情一時默然。他最初留下這名美人,是因為與阿靖之間矛盾日深,更為寂寞,才想找一個人在身邊暫慰寂寥,從未想過要長久留下她。
但沉吟間,見蝶舞怯生生地跪在膝邊,小鹿般馴良單純的目光又是害怕,又是期盼地望著自己,不由一剎間心中一軟,開口道:「好,我就答應你,讓你留在我身邊。」
蝶舞目中不自禁地流露出歡喜之色,忙伏地謝恩。因為她知道,公子這一句話一出口,她的一生,已有了保障——卻不知,從此她一生也將被禁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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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一直想見任飛揚嗎?」阿靖在軒中飲了一口茶,緩緩對風砂道,「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是樓主親自在訓練他,我也直到今天才查出了他的下落——下午我就帶你去見他。」
她淡淡苦笑:「我不能讓小高自由,但至少這件事我還可以為你辦到。」
風砂身著淺藍色長裙,明麗又飄逸。聽到靖姑娘的話,她目光驀然湧起無法言述的感情,過了很久,才在臨水的軒中低下頭,輕輕道:「沒關係,真的,不能和高歡在一起,我並不遺憾。」
她抬頭看了略帶訝容的阿靖一眼,輕聲道:「重要的是,我們都明白彼此的心意。縱使終身無法相見,我們可以肯定地知道,我們會相互在心裡記著對方、直到死的那一天。」
她有些難為情地笑了笑,輕輕道:「靖姑娘,我…我不知該如何謝你。」
阿靖一時間沒有回答,似乎被她方纔這番話中的深情和堅毅所驚住,怔怔望著軒外碧水,答不上一句話。這個女子、這個女子說話的神色、目光、語氣,以至話中的深意…她回憶著,突然間,幾句話清清楚楚地在她腦海中響起——
「你不明白。我和他之間,的確是有感情的,而且你不會想像這種感情有多深。雖然我們彼此從未說出來過,可我們心裡都明白。」
這是她說過的。在內亂中,聽雪樓危在旦夕,蕭憶情生死未卜之時,雷楚雲對著她伸出手來,刀痕縱橫的臉上帶著那樣的表情、看著她,等待她的表態。
然而,鬼使神差般的,她說了這幾句話。也就是這幾句話,力量千鈞地讓他終於放棄了希望,讓風雨組織的老大此生在也不想以「雷楚雲」的身份繼續存在!
活在世上的,只是風雨組織的老大,殺手之王秋護玉!一段不為人知的畸情,也從此埋葬。
而今,她才發覺當年她衝口而出的這幾句話,竟與風砂之言不謀而合!
阿靖還無法理解當年為何會說出這種話…
「靖姑娘,怎麼了?」驀然,風砂輕輕問,她見阿靖癡癡地出神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問。阿靖剎那間如夢方醒,強笑道:「沒…沒什麼。」
她定了定神,歎了口氣,想起目前與蕭憶情之間的矛盾,心下一寒,不由心灰了一半。只好對風砂道:「我下午帶你去看任飛揚,他傷早已好了,近日已開始訓練了。」
風砂身子輕輕震了一下,過了許久,才問:「他可好?」
「身體是很好,可…你也知道,接受訓練的人,也不會太好過。」阿靖淡淡道。風砂低下頭,輕輕撫著自己的右手,玉石般的手背上有一彎清晰的牙痕。她的目光又變得很奇怪,隱隱竟有淚光閃動。「他說過只加入聽雪樓一年,對不對?」
「是。可我告訴你——只要他踏入了這種生活,他便會心甘情願地一輩子留下來,永遠不會離開聽雪樓。」阿靖口氣冷肅,「你知道樓主有這個能力——沒人能抗拒他的影響和意志!」
風砂也明白,蕭憶情是個多麼可怕的人。在這樣一個人身邊呆了一年,很難說任飛揚不會被他所傾倒、所震懾,而成為他忠心的追隨者。
她目光變了,一絲深入骨髓的哀傷和悲憤掠過她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