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在這個老人消失十年後,居然又忽然出現在這裡!
蕭女史站在廊下,定定看著這個人,一時間竟呆若木雞。
「怎麼站著不動?」李總管緊張得臉色蒼白,「外頭人多眼雜,還不快請華御醫進去!」
「是。」蕭女史這才回過神來,轉身入內。
不一刻,女官便放下了床榻上的珠簾遮住了公主的臉,然後將公主的手腕放在榻邊,在上面蓋了一塊冰綃手帕。等準備妥當,李總管留在門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老人微一點頭,也顧不得多說客套,便進了內屋。
看到室內冷清寥落的樣子,華御醫先暗自皺了皺眉頭,沿著榻邊坐了,便抬手去手帕下搭脈,只搭得一搭,便笑道:「幸好。」
站在門口的李總管喜動顏色:「那麼,公主的病有的治了?」
「幸虧我今日來——再晚兩日,調理起來便要大費周章。」華御醫拿出隨身攜帶的筆墨,揮手寫下了一個方子,交給了李總管,「麻煩去取這幾味藥材來,千萬要保密。」
「是。」李總管喜不自勝。
看著總管離開,華御醫臉上的笑容漸斂。轉過頭,忽地對女官道:「小曼,多年不見了,原來你還在宮中?」
蕭女史臉色一白,然後又微微紅了一下,似乎被這一聲長久未曾聽到的稱呼震了一下。
「李總管已經走了,如今我們從頭再來好好看診。」華御醫聲音裡帶著沉穩的冷意,細細地再搭了搭脈,凝視了一番,便命女官重新垂下簾子來:「原先看診的是誰?」
「是太醫院的胡大夫、陸大夫、安大夫和上官大夫。」蕭女史低聲回答,「怎麼?」
「拿他們開的方子來。」
蕭女史站起身,拉開一個小抽屜,取了一疊紙過來交給他:「都在這裡了。」頓了頓,女官低聲:「我先行看過了,藥方並無不妥之處。」
「是麼?」華御醫微微一笑,看了女官一眼,「你做事還是如此縝密,小曼。」
女官沒有回答,臉上微微一紅。
「不過,你畢竟不是大夫,又怎生看得出這些普通藥方之間的隱秘干係?」華御醫拈鬚搖頭,歎息,「你看,四人所開之方均無問題,不過不失,無非一些大補養氣的方子——可是四個人四種療法,用藥之間卻相互衝撞。這樣一輪看診下來,各種補藥胡亂吃下去,便是個健壯大漢也受不起。」
蕭女史一驚,喃喃:「難怪……」
華御醫搖頭歎息:「太醫院這四人均非庸醫,不約而同對這樣虛弱的病人亂用狼虎之藥,顯然是有意為之——」
他叫青衣藥僮打開隨身的藥囊,找出了幾瓶藥物:「這三瓶藥,分別在每日的子時、寅時、丑時,分三次讓公主服下——然後在驪山溫泉之中浸泡三個時辰,發出一身汗來。」
「是。」蕭女史仔細地聽著。
華御醫蹙眉沉吟了一下,又從懷裡拿出一物來:「把這個放在公主的床下。」
蕭女史一看,卻見是一個桫欏木雕刻的牌子,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符咒和經文,不由微微一驚:「這是做什麼?」
「自然是辟邪用的。你千萬藏好了,不要被任何人發現。」華御醫看了一眼帳子裡的公主,壓低了聲音,對她耳語,「我看公主的病其實不是風寒,也不是水土不服——而是邪魅入侵,中了詛咒之術。」
「詛咒之術!」蕭女史臉色一白,脫口:「難道是……」
「不錯。」華御醫微微點頭,肯定了她的猜測,「宮裡那位。」
他重新打開藥囊,拿出一包雄黃粉來:「今晚開始,緊閉門窗。每夜公主入睡前都在香爐裡加上一錢,千萬注意不可讓香滅了。」
「好。」蕭女史怔怔地點頭,卻不便在多問。
「小曼,我開給李總管的藥方,只是給外人看的障眼之法,絕不可服。」華御醫低聲,眼神沉鬱,「以後公主所用之藥,必須由你親手經辦,萬不可假手他人。」
蕭女史有些吃驚地看著眼前的醫者,頷首答應。
「怎麼了,小曼?」華御醫笑了起來,「覺得我這把老骨頭居然還會趟了這一趟混水,實在是令人意外?」
「是。」蕭女史歎息,「十年前你就跳出這個火坑了,何苦又回來?」
華御醫也是歎了口氣:「沒辦法。欠了別人一個偌大的人情,非還不可。」
「欠誰?」蕭女史敏銳地抬頭,「公子楚?」
華御醫低聲苦笑:「小曼,你真是越來越厲害了。」
「別的我不清楚。只是公子要我來看診,我便來了。」華御醫拈鬚頷首,「幸虧身上有先帝御賜的朱果金符,可以自由出入內宮——加上小李子私下幫忙,總算及時趕到。」
「幸虧有你,否則我也不知道怎麼辦。」蕭女史苦笑,看著帳子裡的少女,「真是可憐,宮裡那人、是生生的想要逼死這個孩子呵……」
「後宮從來都是你死我活的地方,也不怪貴妃狠心。」華御醫卻是淡淡,看了看女官,忽地一笑:「也好,自從那孩子早夭了後,我以為你都不會再在意任何人了。你為什麼不肯出宮,非要呆在這見不得天日的地方,耗盡了一生?——別人不知道緣故,我卻是知道的。」
蕭女史觸電般倒退了一步,看著眼前白髮蒼蒼的大夫,忽然落下淚來。
「不要哭,唉,不要哭啊。」華御醫有點手足無措,想要找出一張紙來給她,卻聽得門口的青衣童子忽然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華御醫臉色一肅,立刻收回了手,蕭女史也迅速拭去了淚痕,將藥瓶和藥方收起。
李總管拿著藥材返回,氣喘吁吁:「是我親自去拿的,沒有驚動一個小廝。」
華御醫接過來看了看,簡單交代了幾句,便收拾了藥囊轉身。李總管幾度欲言又止,斜覷著對方的臉色,白胖的臉上微微出汗,只是親自將御醫送了出去,準備從側門離開。
青衣藥僮背起藥囊,轉身跟隨而去,自始至終未曾發一言。
到了花園僻靜處,華御醫停下來告辭,忽地看定了總管太監,微笑頷首:「小李子,多年不見,氣色不錯啊。」
「……」李總管總算等到了這一句,不由氣息一窒,看看左右無人,趕緊上前一步,低首做了一個萬安,哽咽:「托先生的福,奴才才活到了如今。」
華御醫笑了笑:「看來混的也不如何……怎生被貶到行宮裡來了?」
李總管臉色一黯,垂頭道:「先生說笑了——要知道如今後宮裡是端康公公的天下,我等人能保命就不錯了。早早的躲到荒僻之地來,也免了諸多是非。」
「躲?」華御醫冷笑了一聲,「哪裡能躲得過?翡冷翠公主一入頤景園,你便是被放在火上烤了——若公主在這裡有個三長兩短,總要有人給西域一個交代。」
李總管顫了一顫,連忙跪下:「還請先生再救我一次!」
「我已是宮外閒人,哪能救得了你?」華御醫歎息,「如今能保住你的就只有公主一人。但凡公主無事,你便也無事。」
李總管霍然明白過來,磕頭:「奴才記住了!」
「我今日到訪之事,務必保密。」華御醫凝視著他,「否則,性命不保。」
「是,奴才萬萬不敢。」李總管低聲,白胖的臉上微微沁出汗珠。
「那便好,」華御醫拈鬚點頭,飄然轉身,「我走了。」
青衣童子從樹蔭深處走出,背起藥囊,緊隨其後,自始至終也沒有抬頭看任何人。然而卻有一種森然的氣度,從他單薄的青衣下散發出來,凜冽如冰。
這一番看診來的倉卒,前後不過一刻鐘時間,李總管甚至來不及問他下次是否還來——白胖的總管踮起腳尖,努力極目看去,只見宮門口一停青布小轎已然停在那裡等候,華御醫一坐入,兩個青衣白襪的轎夫便抬起了轎子,即刻離開。腳步迅捷輕巧,竟不似普通的下人。
總管擦著額頭的汗,回憶著方才片刻的對話,不由微微失神。
如今正是春夏交替的季節,這頤景園的風向,似乎又有微妙的轉動。
八、弈
翡冷翠來和親的公主病得不輕。這個消息一開始被頤景園的總管瞞住,生怕上達天聽,引起皇帝的追究——然而,卻不知深宮裡早已有人在第一時間得知了所有究竟。
「那個丫頭病了?」回鸞殿裡香氣馥郁,貴妃斜臥美人榻上,懶懶的問。
「是。聽說是因為陪嫁嬤嬤遇刺身亡,傷心過度而病倒,」端康輕聲回稟,「一連幾天高燒不退,神智不清,都認不得人了——四位太醫連番用藥,卻是絲毫不見起色,眼看越發的重了,已經有兩三天不進飲食,只剩了一口氣。」
「是麼?真是不幸——」凰羽夫人望著錦帳,忽地一笑,「轉頭給太醫院的四個太醫每人封一萬兩的賞銀。請他們再給我盡心一些,萬萬不可怠慢了翡冷翠來的公主。」
端康躬身:「是。」
凰羽夫人沉吟了一下:「對了,聽說那個叫羿的奴隸也失蹤了?」
「是。」說起這個,端康的眼神凝聚了一下,「奴才覺得,這事有點蹊蹺。」
「怎麼?」凰羽夫人問。
「雖然他不過是個擅自逃離的奴隸,但是……奇怪的卻是他是在公主病倒的同一天晚上失蹤的。」端康蹙眉,「奴才覺得似乎哪裡有點不妥。」
「嗯……」凰羽夫人的眼神也凝聚起來,「頤景園內外那麼多眼線,難道沒一個人看到他是怎麼走的麼?那倒真的不可小覷了這件事。」
「是,」端康似有慚愧,「奴才無能。」
「算了,走了最好——」凰羽夫人一拍扶手,歎息,「但就怕他不是真走,而是殺個回馬槍。還是得派人細心查探對方的下落蹤跡。」
「是。」端康領命。
「對了,」凰羽夫人忽又想起什麼,「有那個刺殺司馬元帥的刺客下落沒?」
「尚沒有。」端康更覺慚愧,「奴才已經派梟盯著頤風園了,幾日來,卻只見公子府上高朋滿座,通宵達旦歡宴暢飲,不見刺客有乘虛而入的樣子。」
「是麼?那就奇怪了——」凰羽夫人喃喃,有些迷惑,「既然司馬老兒死了,下一個就該輪到公子楚了,斷不會錯。那個刺客莫非是半途而廢?」她搖了搖頭,似乎也想不通,不由摁著心口歎息:「真是的,怎麼最近忽然冒出那麼多事情來……」
「娘娘還是要保重身體。」端康低頭看見了那一支白玉煙筒,不由歎息。
「沒事,最近幾天已經好得多了,」凰羽夫人捂著心口,微微蹙眉,「倒是皇帝,好像真的病了,這幾日咳嗽的越發厲害,整夜整夜的出虛汗做噩夢。」
端康回復:「娘娘不必擔心。幾位老太醫都來看過了,均說是風寒入侵而已。」
「那就好。」凰羽夫人笑了笑:「如今大計未成,他卻還死不得。」
「是。」端康垂手。
凰羽夫人斜靠著美人榻,頓了一頓:「朝上的事進行的如何了?」
「一切如娘娘安排。」端康上前一步,低聲回復,「今日皇上又接到北方雲中節度使的奏章,稱淮、朔兩州連年大饑,百姓連留著春耕的種子都吃盡了,民怨沸騰,流寇趁機作亂,連佔了數座城池。雲中節度使無法控制局面,再次請求朝廷派兵平叛。」
「哦。」凰羽夫人點了點頭,「皇帝怎麼說?」
「因為上次派去平叛的圖海將軍鎩羽而歸,還折損了近兩萬人,朝野上下對兩州之亂有燎原之憂。」端康字斟句酌地回復,「皇上本想邀司馬元帥復出,帶兵剿平叛亂,不料元帥旋即遇刺——今日皇上再三以此詰問,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出列擔起重任。」
「是麼?承平日久,大胤廟堂之上看來也只剩下這些酒囊飯袋了——」凰羽夫人微微冷笑:「徽之一定氣壞了吧?」
「是。」端康頷首:「今日皇上心情非常不好,娘娘務必小心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