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他啊,不過是個壞脾氣的孩子而已——總是心情不好,卻又總是不敢徹底的發作,只能別彆扭扭的委屈著。」凰羽夫人冷笑一聲,若有所思的看著庭外春風裡的牡丹,忽地一抬手指,示意青衣總管靠近說話。
「派人秘密聯絡方閣老和張尚書,」凰羽夫人眼裡露出一種鋒銳的表情,聲音輕而冷,「那兩個巨蠹,結交他們那麼多年,到了今日也總算有用得上的地方了。」
「請娘娘吩咐。」端康彎下腰,俯耳恭聽。
「事情不複雜。」凰羽夫人道:「明日上朝,請他們聯名舉薦一人平叛。」
「何人?」端康不解。
凰羽夫人嘴角忽然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一字一句:「公子楚。」
「什麼?」端康倒抽一口冷氣,觸電般彈直了身子,「娘娘真要請公子復出?娘娘應該知道,那兩州的叛亂原本只是我們……」
「我當然知道。」凰羽夫人冷冷,「照我吩咐去做。」
「可是,」端康喃喃,「若一旦公子得機會重掌軍權、東山再起的話……」
「不,」凰羽夫人卻截口打斷了他:「他不會有那種機會的。」
「你可不知道徽之有多恨他哪。」她凝望著碧空,塗著薄脆丹寇的手指伸出去,掐斷了一支瓶子裡盛放的牡丹,看著鮮艷的汁液染在手上,微微冷笑——
「而我,只是想讓他死得更快一些罷了。」
※※※
頤風園裡,和風輕拂。
正是牡丹盛開的時節,整個帝都全都染上了富麗堂皇的氣息,然而天極城東北角的這個花園裡卻是素淨如雪,唯有一池荷葉亭亭搖擺,柳絲在四月的風裡飄揚,拂過白玉的棋盤上。
亭外的柳樹上高高靠坐著一個抱劍的少年,冷眼看著亭中對弈的兩人。
一枚白子準確地落在棋盤上,將對方一條大龍攔腰截斷。
年輕人放下手裡拈著棋子,修長的手指穩定而輕捷,一子點死了對方棋局,卻神色不變。這個二十八九歲的年輕人臉色蒼白,有一種世家貴族才有的散淡超然氣質,衣帶在風裡輕輕飛舞,神色有如山頂皚皚積雪,凜冽不可親近。
誰也看不出不到一個時辰之前,他還在酒池肉林裡痛飲徹夜。
「罷了罷了……公子隱忍多時,最終還是不放過我這條辛苦做出的大龍。」坐在他對面的青衫客將手裡的黑子投入盒中,長笑:「不下了——公子屠龍之心一起,臣下還有什麼勝算?止水,別看了,下來一起喝茶吧!」
「尚未到絕地,如何便棄子?」白衣公子微笑,手指點在對方大龍旁的某處,「如此應對,白子便無功而返。」
「不錯。我怎麼看不出來呢?」青衫客看了那處片刻,才恍然明白了其中奧妙,不由頷首:「這一年多來,公子的棋力更是高了,允稱國手。」
「穆先生謬讚——舜華近幾年耽於遊樂弈戲,自然有所寸進。」白衣公子無聲一笑。
「公子這幾年哪裡是耽於遊樂,」被稱為穆先生的青衣客微笑,「是忙著和宮裡那位斗呢。」
「……」白衣公子沉默,神色也肅穆起來。
雖然此處和皇宮相隔甚遠,然而一說到此處,那個女子的陰影便彷彿從天幕裡浮凸出來,帶著某種壓迫力——後宮裡那一位三千寵愛於一身貴妃,手段高超,心計毒辣,在朝野糾集的力量越來越大,如今的確已經成了大胤的心頭大患。
或許正因為如此,公子這一次才會支持迎娶西域公主為皇后吧?
「在下一直想不明白,為何皇上對凰羽夫人如此寵愛?」穆先生歎息,「後宮佳麗無數,為何皇上獨寵一個比自己年長十幾歲的女人呢?」
白衣公子微微笑了笑,抬起頭來凝望高空中的雲,彷彿在回憶著什麼。
「穆先生,你知道麼?」他望著碧空,許久才道,「皇上的母親慕氏也是越國女子——只可惜,她死的時候皇上才八歲。」
穆先生猛然一震:「原來如此……」
「只是,在下的確低估了她。如今皇后已廢,司馬將軍遇刺,下一個應該就是我了——」公子凝視著高空,語聲裡忽然透出錚然之聲,「皇上之耳,在其枕邊;皇上之劍,懸於我頂——舜華雖無用,卻也不是甘心就死之人。」
穆先生沉默許久,終於低聲:「當年先帝遺詔公佈之時,公子雖心懷疑惑,卻並未發難抗旨。如果當時公子……」
「不,當時肯定不能。」公子楚淡淡,「司馬將軍是徽之的泰山,手握重兵,如若我有異議,少不得大胤便要起一場腥風血雨——先帝新喪,越國虎視眈眈,當時又怎能起內亂?」
「也是。」穆先生頷首,「當年公子若爭天下,只怕亡國的便是大胤。」
「當初我也的確並無意於帝位。」公子楚歎息了一聲,「『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我當時滿心不切實際的想法,輕狂自負,覺得就算是皇帝的位置,似乎也不值得我去爭。」
穆先生歎息:「可是隱忍數年,最終還是不得不一戰。」
「是啊……所以無論如何,目下阿黛爾公主決不能有什麼意外,」公子低下頭,俯視著黑白交錯的棋盤,意味深長,「她是翡冷翠教皇的養女、高黎的攝政女王,身份無比尊貴,何況西澤爾皇子至愛胞妹,天下皆知——」
穆先生聽到「西澤爾」三個字,神色也是為之一肅。
「西澤爾皇子是人中之龍,」謀士低聲,「絕不可小視。」
「不錯。既然高黎可滅,大胤又何能例外?」公子楚在青青綠柳之下望天,忽然歎息:「大胤和西域一旦交惡,天下必然大亂——大胤若亂,不知到時候從中取利的又是誰?」
穆先生深深頷首,卻忽地一笑:「公子所慮乃天下大局,但行事未必有些失了平日風範。為了公主,連華御醫這樣深藏多年的棋子都用上也罷了,居然還微服易容扮作藥僮,幾番潛入頤景園探病——實在是不惜代價啊。」
「……」公子楚正拈起一枚白子,抬頭迎上了謀士深邃洞察的眼睛,忽地歎息,棄子入盒:「是。公主病重,我極不願見其遭遇不幸,未免有些操之過急。」
穆先生目光炯炯地看著他:「是因為想起弄玉公主的緣故麼?」
那個禁忌的名字觸動了心弦,公子楚沉默著側過頭,似乎回憶著什麼,眼神漸漸變得溫暖柔軟:「不只因為這個……也是因為密約。」
「密約?」穆先生眼神一凝。
「是。」公子楚短促應了一句,卻沒有多說——他低下頭,轉動著左手無名指上的一個細細指環,眼神複雜莫測,「我推崇西澤爾皇子,也非常明白他作為一個兄長卻要送胞妹入虎狼之穴的心情,所以不想辜負他的期許。」
那隻小小的指環是金色的,柔光水滑,彷彿一縷金色的陽光縈繞指間。
「好罷,公子是個聰明人,或許是在下多慮了。」許久,見問不出什麼,謀士才吐出了一口氣,「但切記——關心則亂。」
公子楚將眼睛從指環上移開,頷首:「舜華謹記。」
一語畢,兩人便又對著棋盤沉默了片刻,彷彿盤上不是黑白雙子,而是兩派人馬在相互廝殺不休。公子出神了片刻,忽地道:「先生有無留意到公主身邊那個叫做羿的黑甲劍士?——聽說前日,他忽然從頤景園裡消失了。」
穆先生一怔,失聲笑:「原來,公子也已經注意到了?」
「如何能不注意,一個東陸人,卻去西域做了角鬥場裡的奴隸——」公子楚頷首,「這也罷了,而且連止水都判斷不出他的深淺,就有些奇怪了。」
「止水和他交過手?」穆先生吃驚地抬頭,「勝負如何?」
「不,止水沒有和他交手。」公子楚抬手摀住了胸口,微微咳嗽,有淡淡的血色沁出白衣,「和他交過手的,是我。」
「什麼?!」穆先生失驚:「公子你……」
「前幾日的夜裡,我去了頤音園——出乎意料的是公主和那個羿居然也在那裡。」公子楚微微咳嗽了幾聲,蹙眉:「他或許以為我是刺客,下手毫不容情……若不是有人暗中相助,我就差點送了命。」
「公子如何能孤身犯險!」穆先生倒抽一口冷氣,覺得後怕,「好端端的,半夜去那裡做什麼?——公子難道忘了皇上早就下過令,嚴禁任何人再入頤音園麼?」
「我知道。」公子楚喃喃,「可那天是十六妹的忌日。」
「……」穆先生沉默下去。
「三年了……我本以為自己可以忘記這件事。」公子楚輕聲歎息,凝視碧空,眼神變得哀傷,「但是前幾天雲泉的到來,卻讓我又把這件事萬分清晰的記起來了。」
「……」穆先生還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雲泉是公子蘇的表字。衛國和胤國世代交好,這個同樣名列東陸四公子的年輕貴族是公子楚的好友,同時也是弄玉公主的未嫁夫婿——然而,自從公主自刎後,他們兩人彷彿便種下了一個心病,多年不曾再來往。
而如今因為大胤皇室的婚典,公子蘇作為儲君代表衛國到賀,居然出人意料地來到頤風園拜訪了故友。這幾日,兩人歡笑如舊,彼此之間決口不提死去的弄玉公主,然而穆先生知道公子定然是夜夜不能安眠。
大胤正在醞釀著新一輪的風雲激變,如箭在弦上,已經不得不發——而這一次,那個已經在泉下的小公主,已經再也無法阻止兄弟間的自相殘殺。
「都三年了……宮裡沒有一個人再敢提起她的名字。如今雲泉也成親了,」公子喃喃歎息,「如果若是我也把她忘記了,只怕十六妹在泉下會更孤獨了吧?」
「莫怪公子蘇,其實他也未必真的忘記了弄玉公主。」穆先生黯然,許久才道,「公子蘇如今已被衛國正式立為太子,終究不能一直空著太子妃的位置——而今衛國國內形勢複雜,公子蘇也需定遠候的支持。這門聯姻,勢在必行。」
公子楚默默頷首,出神地望著湛藍的高空,眼神寧靜深遠,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恕臣大膽——其實公子也該考慮重新結一門婚事。畢竟公子和蕙夫人仳離也已經兩年多了。」穆先生遲疑了一下,還是覷準了時機,再度開口提及此事,「大變將至,少不得有一場殊死搏殺,公子此刻也需結納得力的臂助。」
「哦?」公子不置可否。
「公子蘇的胞妹婉羅公主,似是傾慕公子已久。」穆先生小心翼翼地措辭,「此次還專門求兄長將她帶上隨行,藉著參加婚典之機來到了胤國——」
「呵……」公子忽然笑了起來,「先生有經天緯地之能,怎生改行做了媒妁?」
被那般清亮的目光一掃,老成練達的穆先生忽地覺得慚愧,噤口不言。
「得力臂助?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場博弈罷了。」公子淡淡的笑,眼裡的神色卻如同冰雪,「王室候門的婚姻,多半做不得準,恩情比露水還短。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連蕙風她都是如此,別人又怎可指望。」
聽得此語,穆先生微微一震,不敢立時回答。
東陸青年男女一貫早婚,在二十歲授冠之前大都成親。公子的結髮之妻方蕙風系出名門,原本是大胤三朝元老方船山的孫女,十六歲便由先帝賜婚嫁給了長皇子舜華。這位蕙夫人是大胤貴族裡出名的才女,出口成章,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加上性情嫻雅沖淡,所以雖是婚後久無所出,和公子也算是相敬如賓。
然而三年多前大胤政局變幻,一直大權在握的公子獲罪下野,朝野毀廢無休。方船山乃三朝老臣,多年宦海沉浮,善觀風向,眼見皇帝殺機已動,抄家滅門之難便在旦夕,怕受牽連,便偽稱主母病重,將蕙風接回了娘家——不一時,便傳出了方閣老與諸大臣聯名秘密上疏皇帝,告發皇長子公子楚意欲謀反的消息。
那一次的宮廷陰謀讓公子幾乎送了性命。在那場風波過後的第二天,一紙休書便送到了方府,結束了這一場望族之間的政治聯姻。
一年之後,方家再度嫁女,第二任夫家是當今炙手可熱的刑部尚書張攀龍。
自從三年前出妻之後,公子便無再娶之念,而朝野上下因其失勢,個個惟恐避之不及,更無一人肯再與之聯姻——於是,公子獨居於頤風園內,飲醇酒、近美人,沉溺於聲色犬馬,夜夜笙歌直至天明。
知道一語觸及了公子內心深處的隱痛,穆先生自知失言,便不再出聲。
「舜華雖不才,亦尚未到賣身以求的地步。」沉默了許久,公子楚抬起頭,望著天上舒捲的白雲吐出一聲低笑,「要知道,在這一場博弈裡,若是我一開始就想贏,如今早就贏了。」
他黯然:「只是……那顆屠龍之子,之前一直落不下手罷了。」
穆先生默然。兩人便又重開一局。
園中寂靜,只聽棋子稀疏落下的聲音。遠處高樓上的歌吹之聲還在繼續傳來,伴隨著歌姬舞女的嬌笑,在驪山上空迴盪,如平日般醉生夢死。
「東昏候今日又來了麼?」穆先生問。
「嗯。」公子楚頷首,「他又看中了雲泉從衛國帶來的一個侍女,被拒後尤不死心,大概今日又藉機來糾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