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爾坐在軟轎裡,遠遠聞著深谷裡傳出的香氣——這大概是她在東陸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賞花了吧?
而且,是和他一起去的。
那個人就在她身側不足十丈的地方,白裘白馬,衣帶當風,丰神如玉。他策馬踏雪前行,和身側的各國貴族談笑風生,縱論天下大事,卻始終不曾和她說過一句話,彷彿兩人之間從未認識過——是啊,東陸禮教苛刻,皇后和攝政王之間,又怎可能互通語言呢?
她微微苦笑起來,低下頭看著自己無名指上的那枚小小金色指環。
出天極城西,不過一日便抵達了九秋崖,當夜入住行宮。
她在雪中踏出軟轎,被侍女扶著緩步走去——大胤新皇后第一次出現在東陸諸國貴族面前時,立刻引起了一片如潮般地驚歎。
然而,只有他始終不曾再看她一眼。
她便也裝作根本不認識他,沉默地扮演著大胤皇后的角色,和那些東陸貴族應酬揖讓,只是不時以眼角輕瞥。大胤是這次宴會的東主,由於皇帝臥病不起,她作為皇后便坐在了南面一席。公子楚坐在下首相陪,和各國貴賓寒暄著,言辭灑脫。左右逢源。
阿黛爾沉默地低首,看到了席間那個據說將要和公子楚定婚的婉羅公主。
她年紀和自己相當,明媚嬌憨,跟隨哥哥而來,一直在酒宴上和公子楚談笑殷殷。他側過頭耐心地聽她唧唧喳喳講著什麼,溫潤的眉目間帶著淡淡的笑意,不時為她布菜斟酒——那種耐心,那種笑意,曾經在無數個夜晚裡給予過她。
在婉羅公主的嬌嗔下,他從懷裡抽出了那支紫玉簫。為她吹奏一曲《青海波》,簫聲高曠清幽。在雪谷花海上傳去,令人聞之心曠神怡。
然而她聽著,卻只覺一把冰冷的刀在胸臆中攪動,令眼前一片空白。
原來他們之間的一切,只能存在於黑夜。一旦到了日光下,所有一切都會凋零枯萎。再不復光澤和美麗。既然如此,她又為何要留在這裡,眼睜睜地看著它凋毀呢?
阿黛爾怔怔捏著手中的酒杯,忽然心口一陣刺痛,再無法坐下去,便想悄然離開。
酒宴到了一半,外面已經是夜裡。無數侍從舞女在殿堂裡魚貫來去,《青海波》一曲方休,席間一隊舞姬散去,絲竹聲轉為鏗鏘有力。一隊身披鎧甲的舞者上前,下一曲便是公子親自譜曲的《秦王破陣樂》——就在那一瞬間,她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眼睛!在無數雙眼睛裡,她忽然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
奇特的預感蔓延開來,有一種不安迫使著她握緊了衣襟。
重新按捺住自己,坐回了席間——她看到公子楚正和婉羅公主側首談話,這樣一對璧人在盛宴裡宛如玉樹瓊花相互輝映,贏得了諸多人的贊慕眼神。
然而,她卻發覺一起盯著這兩個人的視線裡,還有另一雙眼睛那一道視線。來自於那一行帶著白玉假面舞者中的某一個人。即使看不見對方的面目。然而那種目光是如此熟悉,她只看得一眼、就在一瞬間驚覺。
「不!」那一瞬。冷電竄過心底,她脫口驚呼了一聲,站了起來,「不!」
羿!那是羿!那雙眼睛,是屬於羿的!
席間沒有人比她更早警醒。一切發生在同一瞬間,在她不顧一切撲過去推開公子楚的時候,劍已經從鞘中拔出。四周的燈一瞬同時熄滅,凌厲的劍氣迴盪在空氣裡,斬開了黑暗——竟然有一隊暗殺者潛入了盛宴,忽然拔刀發難,直撲攝政王而去!
黑暗裡,只聽到刀兵交接的冷銳聲,和隨之爆發的貴族們的驚呼。身邊傳來婉羅公主的尖叫聲,那個貴族女子在踉蹌逃離,衣帶絆住了腳步,幾度踉蹌。阿黛爾不顧一切地撲向公子楚,然而已經來不及伸手推開他。
在撞到了他懷中的一瞬,她隨即感到冰冷的劍鋒刺入了脊背。
「快逃,」她低聲,努力推開他,「快逃啊!那是羿!」
公子楚抱住了懷裡的女子,在巨大的衝擊力之下向後倒下。
「天啊……你!」他凝視著她近在咫尺的臉,眸子裡的神色在一瞬間彷彿凝結了。然而只是失神了剎那,便立刻清醒,厲聲大呼:「有刺客!點燈!快點燈!大家離開房間!」
他抱著她踉蹌後退,一手從袍中拔出了劍。眼看一劍刺中的是別人,那個帶著白玉假面的人不知為何也是失神了一剎,躊躇不前,喪失了一閃即逝的寶貴機會。
「是你。」她喃喃,看著黑暗裡的那雙眼睛,「是你!」
黑暗裡的那個人退了一步,顯然認出了她是誰,手劇烈的一顫,彷彿感到了短暫的畏縮。然而只遲疑了短短一瞬,火焰立刻重新在眼裡燃起。他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從她的脊背上拔出了血淋淋的劍,再度向著公子楚刺去——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的猶豫。
「止水!」公子楚抱住阿黛爾急退,轉頭厲喝。
那一剎那,黑暗裡傳來劍風凌厲的呼嘯,兩個人影同時從黑暗中出現,閃電般下擊,不約而同的雙雙搶到。聯袂出手的兩人竟都是罕見的高手,用兩種不同的武器,在一瞬間將那些刺客瘋狂的進攻阻住。
「快走!」一個聲音對她厲叱,用的卻是希伯萊語。
「雷?」阿黛爾想站起來,卻在瞬間全身無力——因為在劍從她身體裡拔出時,她的神智也在那一剎隨之消失。
再度醒來時,她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不知何處的雪窟裡。
這裡似乎是九秋崖最高處,俯瞰著谷裡連綿的桫欏林。深谷裡的雪很深,那些白色雪堆積在一處,折射著月光,令她原本就模糊的視覺裡充斥了單一的顏色——白,白,只有白……無窮無盡,森冷嚴酷。彷彿要凍徹她的身心。
阿黛爾抱著自己的肩膀,覺得徹骨的寒冷,掙扎著想要站起。
「不要動。」一個聲音道,「會撕裂傷口。」
她霍然抬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那個人坐在雪窟的洞口,只穿著一件長衣,在冰雪呼嘯的崖上迎風而坐,身上的狐裘已經裹在了她的肩上。公子楚靜靜將劍橫放在膝上,繼續凝視著外面的一切,殺氣凝結,長衫無風自動,彷彿隨時準備拔劍殺人。
他的身前匍匐著數具屍體,血在雪地上觸目驚心。
「看來,是越國的刺客,」公子楚側耳聽著崖上行宮裡的喧鬧聲音,低聲道,「真是膽大包天啊——居然深入大胤帝都來刺殺!」
「……」她沒有說話,只覺得眼前痛得一片白。
「這個地方隱蔽。刺客一時很難找到,」他輕聲開口,聲音冷靜,抬手按在劍傷,「我已烽火傳訊給恆易將軍。天亮前華御醫就會和軍隊一起趕到。」
「可是……羿呢?」她吸著冷氣,艱難地開口,「羿怎麼樣了?」
「羿?你問的是公子昭吧?」公子楚一怔,忽地冷笑起來,「對,你或許都不知道他就是公子昭!真是個傻丫頭。」
她一時間沒有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只是默然。
「不過他也是個傻瓜——竟然臨時手軟。因為顧惜你而錯過了刺殺我的唯一機會。」他撫摩著橫放在膝上的劍,凝視著山谷裡的桫欏林。「放心,阿黛爾。因為發現刺錯人的緣故,他及時的收住了劍,所以你的傷勢也不太嚴重。」
行宮那邊的喧鬧聲已經漸漸低了下去,彷彿混亂的局勢已經得到了控制。
「總而言之,還是要多謝你啊——你從他的劍下救了我的命。在我一生裡,還從來沒有人來救過我呢。」說到這裡的時候,公子楚的態度依然冷靜自持,然而那宛如花崗岩一樣堅硬地聲音裡卻依稀有了一絲裂縫。然而阿黛爾沒有發覺。
「你……你會殺他麼?」她只是臉色蒼白的問。
「那自然,」公子楚低頭看著膝上的劍,「而且要在他殺了我之前。」
「要知道,我可不是像他那樣的心軟之人。」公子楚冷笑,忽然長身而起,提劍掠出了雪窟,衝入桫欏林中,仰天發出了一聲清嘯,朗聲——
「舒駿,出來吧!我知道你已經到了——竟然連止水都阻不住你啊!」
「今夜,就讓我們一併來清算幾十年的帳吧!」
「楚!楚!別去!」阿黛爾直起身呼喊,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沒入桫欏林中,融入那一片無窮無盡地白。那樣的白色裡,藏著無窮的殺機。
她知道那一片白色終將被血色刺破——被羿的,或是他的。而無論是哪一個倒下,都不啻是在她心口上刺入一把利刃。
公子楚站在桫欏林裡,不再往山谷深處走去。只是默默闔上了眼睛,聽著風吹過花海的聲音。雪簌簌落下,寂靜無人。風裡忽然有一聲異樣的短促聲音。
有一滴血從樹上落下,滴落在他腳邊的雪地,殷紅刺目。
「是你。」公子楚霍然睜開眼睛,看到了站在樹上的人——果然,他的敵人已經擺脫了止水和雷的阻攔追了上來,正站在桫欏林中低頭凝視著他。他身上的鮮血一滴滴落下,顯然在方才黑暗裡的一輪交手中也是受了不輕的傷。
「是我。」對方啞聲道,摘下了臉上的白玉面具。
風雪裡露出一張支離破碎的臉,長長的刀痕橫過咽喉,熟悉無比。
「舒駿。」公子楚喃喃歎息,「十年不見了。」
「是。」對方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回答,「卻又在這裡重逢。」
「在房陵關見到凰羽夫人了麼?」公子楚無聲地笑了笑,眼神複雜,「你應該感謝我——是我放走她。令她還能在你的懷抱裡死去。」
「不,舜華,你是在向我示威,」樹上的人冷冷道,有火焰在他漆黑的眸中燃燒,令他的聲音顫慄,「讓我眼睜睜看著她在身側受盡痛苦死去,卻無可奈何!」
「你誤會了我的好意。」公子楚淡然回答,聲色不動,「自從十二年前在逍遙台上初次相遇以來。我一直視你為最值得尊敬的對手。」
「……」樹上的人沒有回答。
「好,來做個了斷罷。」許久。他將面具扔在雪地裡,聲音如刀鋒出鞘,「舜華,就在這個我們十幾年前結識的地方,做一個徹底的了斷!」
劍光在花海中開始掠起的時候,阿黛爾沒有發覺。
雪令她目盲。視覺裡只有一片無窮無盡的蒼白。她努力地扶壁站起,摸索著走出雪窟,卻一腳踏空,沿著雪坡滾落下去。
背後包紮好的傷口裂開了,血透出了狐裘,染紅雪地。
她摸索著站起,拚命呼喊著兩人的名字。
她覺得自己快要發瘋——羿和楚就在這一片白色裡相互殘殺。他們揮舞著劍,要把對方置於死地!然而,她卻什麼也看不清楚!
忽然間,她聽見了一個奇怪的聲音。那個聲音就在她的頭頂。
那是一種飄搖而下的聲音。彷彿洞簫的一縷尾聲,在雪中搖曳著款款而至。這個聲音是如此的細微,讓她開始幾乎以為那是幻覺,然而那種奇怪的聲音越來越密集,一縷縷的飄落。此起彼伏,最後層層疊疊在一起,像風聲一樣席捲了整個雪谷!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是什麼?她茫然抬頭四顧,卻依舊只是看到一片白色。
噠的一聲,視覺的蒼白忽然被打破了,一片嫣紅落入視野。
「花!」那一瞬。她驚訝的脫口而出。睜大了藍色的眼睛。看著一朵桫欏花在面前緩緩飄下。潔白的花瓣裡藏著嫣紅的蕊,在風雪裡翩芊而落。而後。更多的花從空中飄落,彷彿一陣風吹過林間,無數花瓣在同一瞬間脫落,飄向了雪地。每一朵花都泛出純淨的白色,在風裡迴旋,簇擁著嫣紅的花蕊,曼妙不可方物。
阿黛爾吃驚地站在了齊腰深的雪裡,平生第一次面對花的海洋。
桫欏花是不會凋謝的——這是一種有靈性的花,高潔無比,開在高達十丈的樹梢頂端,既便是過了開花的季節,也是在樹梢的風中化為灰塵,而決不會掉入腐土之中。
然而此刻,她眼前卻落下了無窮無盡的花瓣雨,一朵朵旋舞如鬼魅。
阿黛爾被驚呆在雪谷空林裡,下意識地伸出手,試圖接住一瓣桫欏花——然而,伸出去的手,卻觸到了溫熱的雨。
那一滴雨,嫣紅得如同初綻的花蕊。
那一瞬,她明白過來了,驀地抬頭看向雪谷的天空——是他們!是他們在林中交戰,劍風催落了滿樹的花朵!而他們的血,也從花雨中灑落雪地。
那是一場殊死的搏殺。
「楚!楚……羿!」她失聲驚呼起來,看著手指上的血,恐懼令她失去了力氣,跪倒在雪地裡,用盡一切力氣大呼,「住手!住手!求求你們,別打了!求求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