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側的天霆陡然低吟。阿黛爾一驚: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又看到碧草深處微微一動,似有一條巨大蛇蜿蜒著消失,和來時看到的一模一樣。
旁邊的人沒有絲毫覺察,只有駕車的駿馬彷彿察覺到了突如其來的邪氣,忽然間驚嘶一聲,人立而起。驚動了所有人。侍從上來驚呼萬死。公主卻並未責怪,只吩咐先檢驗了馬匹是否無事再繼續上路。
當侍從們停下檢查時。公主挑簾往外看,臉色卻微微變了一下道路地不遠處,在夕照裡,佇立著一座巨大的墳塚,上面開滿了血紅色的花朵。密密麻麻,彷彿從地獄裡怒放出來,浸染在血色的夕陽裡,顯得慘烈而不祥。
方纔那一條巨蛇,似乎就是鑽入了這座「英雄塚」。
那是無數越國戰士的葬骨之地。
然而公主並未有絲毫的畏懼,只是發出了長長的歎息。不顧女官的阻攔,逕自挑簾從車內走出,緩步來到那一座開滿了血紅色花朵的墳塚前。她站在原野深處,默默的佇立了許久,彷彿和土下長眠的某個人喃喃作別。
和煦的風吹來,原野上無數花朵簌簌搖擺,殷紅如血,彷彿在和她無聲告別。忽然一抬頭,她竟看到那條巨大的蛇就盤繞在墳上,吞吐著黑色的信子!
那條巨大的蛇盤繞在墳上,一雙眼睛冷冷地注視著墓前祭拜的少女,然而彷彿畏懼著什麼,幾次吞吐信子,卻終究不敢上前。夕陽的光線穿過了它的身子,虛無若霧,每一片鱗片上都浮凸出一張苦痛呼號的人臉。
阿黛爾並不害怕——她抱著羿遺留下的那把劍,長久地站在巨大的墳塚前,任青色的風吹起她的金髮。那一瞬,她想起了許多年前他們在大競技場裡的初次相逢,想起命運是這樣把他們帶到了一起,相依為命,最終卻又被命運潮流捲著,身不由己的各奔東西。
羿……我要回去了。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了。你曾經發誓永遠守護我,而如今卻獨自回到了故國泥土下,和你的族人親人團聚,留下了我一個人。
你終究還是把我丟下了。
青色的風在原野上吹拂,輕柔和煦,風裡有濛濛細雨灑下。她抬頭望著東陸的方向,將蒼白的臉仰起在天地之間,任憑雨水濡濕臉頰,喃喃自語。
在準備轉身離開的一剎,阿黛爾眼角一亮,忽然定住了身,不敢相信的回頭。是的,墳塚的青青碧草之間竟然斜插著一支玫瑰!
尤自沾著露水,在滿眼的赤膽之中怒放。
「雷?是你麼?」她驚喜萬分,對著天空低聲:「感謝神。雪谷那一戰,你居然沒有死?」
風掠過天宇,沒有人回答。
「不過等回到了翡冷翠,連你也要離開我了。是不是?」她輕聲歎息。
風吹過龍首原,發出一縷悠長的聲音,碧草如浪起伏,點點赤膽殷紅如血。
「走吧,公主。」年老的女官低聲,「這裡很陰邪,日落後不能久留。」
看到老婦到來。那條巨蛇忽然捲起了身子,口中發出絲絲聲。露出一個猙獰的笑,閃電般的伸直了身子,猛撲過來。蕭女史看不到這一切,阿黛爾卻大吃一驚,下意識的上前一步擋在蕭女史的身前,抬起了手。
虛無之蛇撲到了她身上。忽然間彷彿被燙傷一樣,發出了可怖的叫聲,整個身子蜷縮起來!蛇在猛烈滾動,身上的鱗片一片片掉落在地,露出血紅色的內臟——掉落的每一片鱗片都化成了一個灰色的魂魄,在風中嘶叫著,痛苦萬分。
那些散開的魂魄睜大眼睛盯著她,發出苦痛而恐懼的叫聲,漸漸在夕陽下灰飛煙滅。蛇在翻滾,絕望而痛苦,血紅色的肌膚越露越多——在那一剎,不知道是不是出於絕望,掙扎的巨蛇忽然張開了嘴,一下子咬住了自己的尾部!
「啊!」阿黛爾終於忍不住驚呼出來,倒退了一步。
那條蛇在墳墓頂上掙扎翻滾。鱗一片片掉落,那些死靈從它身上四散逃逸。它絕望的吞噬著自己的尾部,居然把自己的身體從末端開始一分分地吃了下去!
「公主,怎麼了?」蕭女史看到她直視著墳墓頂端,臉色驟然蒼白,不由自主的上前扶住了她,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卻什麼也沒有看到。
高大的墳塚頂端。密密麻麻地開著殷紅色的赤膽,彷彿從地獄裡溢出的血。然而,阿黛爾卻看到那條巨蛇掙扎著,狂烈地吞噬著自己正在潰散的身體,捲成了一個環狀,竟然一分分的將自己從尾部開始吞噬下去!
咬尾蛇。
那一瞬,她想起了那個神秘的符號——紋在母親燒焦軀體上的符號。
彷彿隱約明白了某種奇特的關聯,阿黛爾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看著那一條因為吞噬了自己而重新獲得生命的邪靈,忽然在漸漸重新凝聚蛇頭的正中,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臉。
那張臉浮凸在鱗片上,從兩點熒熒碧色的眼睛中間盯著。
——凰羽夫人!
那一條重新凝聚起來的巨蛇,居然融入了凰羽夫人的怨恨!那個可怕的女人,居然死了之後都不肯散去魂魄,憑著不滅的一念,回到龍首原成為了冤魂的首領麼?
那條幽冥巨蛇盤繞在英雄塚頂端,咧開了嘴,似乎正在對著她微笑。
「原來你是魔鬼的孩子……」她聽到凰羽夫人喃喃,「難怪我無法吞噬你。」
那樣的話彷彿雷霆一樣擊中了阿黛爾,讓她全身顫慄。
「你說什麼?」她不由自主地看著盤繞墳頭地巨蛇,「你說什麼!」
「嘿,原來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巨蛇蠕動著,身上無數鱗片彷彿擴張了一下,每一片上的亡靈都在凝視著她,露出某種嘲諷的表情,重複地開合著嘴唇,「真是可憐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阿黛爾忽然覺得頭顱劇痛,眼前一片模糊,無助地摀住了自己的耳朵。
「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她低聲嘶啞的喊。
「可憐的孩子,難道你的母親在造出你們時,沒有告訴你這一切麼?」凰羽夫人的臉在微笑,那個笑容出現在巨蛇的雙目之間,顯得猙獰冰冷,「多麼可笑啊……暗之羔羊誕生了,她卻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母親她……被父親燒死了。」阿黛爾虛弱地喃喃。
「燒死了?不,不會的!」凰羽夫人大笑起來,「巫女不會那麼容易死……何況是可以操縱幽冥巨蛇的暗巫女?」
阿黛爾的臉色蒼白,緊緊盯著墳頭,希望那巨大而醜陋的蛇頭能說出更多。然而此刻夕陽已經漸漸西斜,最後猛地一跳,從龍首原盡頭的地平線上落下。
日光一消失,龍首原上忽然見籠罩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氣息。巨蛇在英雄塚上盤桓著身子,脫落的鱗片漸漸恢復。死靈重新凝結。凰羽夫人似乎對追溯她的身世已經沒有太多興趣,閃電般地昂起頭,看了一眼天極城方向,碧色的眼睛裡忽然掠過了憤怒和殺意。
「啊……公子楚……公子楚!」
巨蛇張開嘴,吐出了一聲呼嘯,成千上萬附在它鱗片上的冤魂同時發出了吶喊,彷彿被烈烈的地獄火催逼著,箭一般掠了過來!阿黛爾猝及不妨,還來不及退開,那條巨大的蛇便已經穿過了她的身體。然後毫不停頓地繼續向著東方呼嘯而去。
巨蛇虛無的身體穿越她的瞬間,阿黛爾忽然感覺到了某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呼應,竟然只覺眼前一黑,幾乎委頓於地。
「公主,你怎麼了?」白髮女官走上來扶住她,「我們回去吧!不要再哭了。」
「我沒有哭。」阿黛爾終於強迫自己挪開了視線,不再看那一條消失在龍首原盡頭的巨蛇,將濕潤的臉轉過來。「那是雨。」
蕭女史歎息了一聲,抬手擦去她頰上流下的水滴,眼神憐惜。
「真的是雨,曼姨。」阿黛爾輕聲,卻是執拗的,「我沒有哭——我再也不會哭了。」
蕭女史的手指停在她眼角,發現那裡真的是乾涸的。她怔怔地看著,發覺只不過短短的兩年,這個西域來的小公主已經悄然發生了深遠的改變——籠罩在她藍色眸子裡的那種幽怨已經悄然褪去,露出了堅如玉石的底子。
來的時候,她是純白順從的羔羊,回去的時候卻已經是迥然不同。
蕭女史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東方盡頭,空曠的原野上只有赤膽點點,殷紅如血——天極城佇立在天地盡頭,濃重的雲朵壓著它。投下斑駁變幻的影子,在極遠處看去彷彿帶著某種慘烈不祥的氣息。
「真奇怪,」蕭女史喃喃,「好像有一種妖氣在逼近帝都。」
「不過,不用擔心,」蕭女史凝視了片刻,又道,「天極城有龍氣在。」
阿黛爾沒有回答,臉色蒼白——原來,凰羽夫人和越國遺民的怨念是如此強烈,竟然在死亡後還不肯消解!
「曼姨,我們走吧。」佇立了片刻,阿黛爾抱劍轉身,「可不要耽誤了你的時間。」
重新上車,行出了三百里,帝都已經不見蹤影,視線所及只是一片碧草青青,赤膽如血。
阿黛爾捲簾一路看去,忽地看到了遠處一個人影,頰上不由露出了一些些的笑意,低呼:「曼姨,你看,華先生他已經在那裡等了!」
白髮蕭蕭的老婦一驚,探首看出去,臉上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去吧,曼姨。」阿黛爾輕聲與陪伴了自己兩年的東陸女官告別,停頓了片刻,彷彿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心,忽然輕聲問,「可是……方才離開時,你在大殿上和皇上低聲說的,究竟又是什麼?」
「哦……那個啊。」蕭女史微笑起來,仿似下了什麼決心,坦然回答,「我只是告訴他,等我們離開之後,他可以去養心殿南牆書櫃的頂上找到一個暗格——那裡面,有一道十幾年前的遺詔原件。」
「遺詔原件?」阿黛爾吃了一驚。
「其實那個傳言是真的,」蕭女史凝望著天極城地方向,忽地笑了一笑,「十幾年前,當先帝駕崩的時候,留下的遺詔,的確是立公子為儲君的!」
「啊?」阿黛爾不由自主地低呼了一聲:「難道……」
她抬頭看著女官枯槁的臉,恍然明白了這個驚人的秘密。
「是啊,是我做的——」蕭女史望著一望無際的龍首原,聲音恍惚而冰冷:「幾年前,是我接受了慕貴妃的拉攏,替她打開金櫃,摹仿先帝的字跡篡改了遺詔——呵,我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上書房的掌書史,做這種事有什麼難?」
「為什麼?」阿黛爾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當然是為了給我的孩子報仇!」蕭女史冷笑起來,眼神森冷鋒利,「那個該死的甄後,為了保住自己和皇子的地位殺了後宮所有妃嬪生的皇子,包括我那個可憐的孩子——那麼,我就要她的兒子也無法登上王位!」
「……」阿黛爾恍然大悟,一時無法說出一句話來。
「不過。我可沒那麼傻,」蕭女史冷笑,「我在改動遺詔的同時也另外加了一筆,把那個慕貴妃一併賜死殉了葬——呵,反正如果我不先下手,她在成事後必然要殺我滅口。誰讓那個女人低估了我?哈哈哈……」
在內宮中慘烈爭鬥中耗盡了一生的老婦人望著遠處青黛色的驪山,忽然大笑了起來。
「曼姨……」阿黛爾拉住了她枯槁的手,眼睜睜地看著兩行淚水從她眼角落下。
那是兩行忍了十幾年的淚——一個母親為自己死去的兒子做了那樣顛覆天下的事情,平白令無數生靈塗炭,雖然瘋狂,卻能博得另一個女性的原諒和同情。
「是的,我報了仇——不過,這一來的確委屈了公子。」蕭女史喃喃,語氣裡居然也有惋惜之意,「但是天意昭昭,十幾年後,他終於還是成了這場漫長的王冕之戰的勝利者。看來,他就是大胤注定的帝王,所謂真龍天子。」
「……」阿黛爾想起離開天極城時那個坐在金鑾殿上的帝王,沉默。
「說完了這個秘密,真是輕鬆多了。」蕭女史微微歎息,看著官道上那個越來越近的身影,眼神忽然轉為柔軟,笑了笑,「十幾年前,若不是想著留下來給孩子報仇,我早就和遠安一起離開這個該死的魔窟了。」
阿黛爾從震驚裡回過神,頓了頓:「曼姨。還有一件事你瞞了我。」
「什麼?」蕭女史有些吃驚。
阿黛爾低聲:「為什麼你警告我不能和任何人說起我的母親?我母親身上的花紋——那個蛇一樣的紋身——你其實知道那是什麼,對不對?」
蕭女史臉色忽然蒼白,身子一顫,沒有回答。
「曼姨,請最後回答我這個問題。」阿黛爾拉住了她的衣襟。「請告訴我吧。」
「唉……」蕭女史長長歎息了一聲,撫摩著她的金髮,「知道了又如何呢?無論如何她都是你的母親,而且她已經去世了,那些事,已經永遠沒有人證實了。」
「不。我想知道。」阿黛爾卻執著地注視著對方。「請告訴我吧!」
蕭女史再度沉默了片刻,終於低聲道:「咬尾蛇的圖騰。在東陸,是亡者的象徵。」
「亡者?」她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