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閃電般地抬起頭看他,眼神露出了一絲驚訝——什麼,翡冷翠的局勢竟然已經到了如此緊張的地步麼?居然驚動了千里之外的東陸皇帝!
「外面的局勢已經很緊張。阿黛爾,」公子楚低聲,眼神複雜,「在你的哥哥和父兄之間,很快就要有一場你死我活的爭鬥——到時候整個翡冷翠都會變成角鬥場!」
「神啊,」她脫口低呼。
「這是你無法阻止的事情,」公子楚歎息,握緊了手,「就如當年弄玉也無法阻止我和徽之的爭鬥一樣。」
阿黛爾怔怔坐在那裡,許久才低聲開口:「那麼,你又在這裡面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楚?——你肯定不會袖手旁觀。你秘密前來,是和誰達成了協議?」
「不錯。」公子楚微微一笑,「我的確是把賭注壓在了其中一方。」
「是西澤爾?」她抬起眼睛看他,「還是蘇薩爾?」
他沒有回答,只是抬起眼看著窗外即將到來的黎明,歎息:「不要問了,阿黛爾……這不是你應該插手的事情——我這次前來,也就是為了給你這個忠告。」
「或許你還沒覺察到,但你現在的處境的確很危險。」公子楚喃喃,「今天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潛入到這裡——因為我發現修道院裡佈滿了教廷的眼線和守衛。阿黛爾,你這幾天最好還是隨身帶著羿留給你的那把天霆。」
她沉默著低下頭,咬緊了嘴唇。
「羿死了,聽說雷也已經離開了。而西澤爾忙於和父兄爭鬥——你身邊需要一個守護的人。」他負手站起,沉吟了很久,才道:「我把止水留給你吧。」
「什麼?」她吃驚地抬頭,看到窗外黑暗的屋脊上隱約坐著一個青衣少年。
「止水是我最優秀的屬下,也是東陸無雙的劍士。」公子楚的聲音冷定,「如果將來遇到什麼不測,他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你的安全——在必要的時候,他甚至會送你離開翡冷翠避難。」
阿黛爾臉色蒼白地望著他:「不測?」
「是的——比如說,你的父親為了威脅西澤爾拿你當武器的時候;再比如說,蘇薩爾為了保命拿你當盾牌的時候!」公子楚的聲音冷酷而平靜,「他們都知道西澤爾愛你——呵,雖然在我看來,他是否真的能為你捨棄一切還未可知,但他的對手們無疑都是那麼認為的。」
她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幾乎摔倒在冰冷的地上。
「謝謝。」終於,她開口了,聲音低微。
「不必。」公子楚回頭凝視著她,歎息,「我負你良多,阿黛爾。」
因為她曾經愛過他,所以非常害怕自己會在這樣的話裡動搖,辜負了對神的誓言。阿黛爾側過頭去,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淡淡道:「我知道了,我會小心——你應該走了,楚。」
「好,我立刻走——」他忽然轉身,直視著她的眼睛,「但是走之前我要告訴你的是,我一直不曾忘記自己的諾言。」公子楚湊近她耳畔,一字一句地低聲:「阿黛爾,我說過:即使我曾經因為不得已而放棄了你,但終究有一天,我一定會把你奪回來。」
他的語氣讓她顫慄,彷彿是在對著上天宣誓。
然而公子楚沒有再停留,也沒有解釋自己這番話的意思,只是上前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抬手一按窗台,消失在了黎明前的夜色裡。
簷上的青衣少年也早已不見了影子。
阿黛爾抱緊了羿留下的那把劍,將臉貼在上面,極力平息著身上的顫抖——她的臉在銅鏡中閃現,蒼白如死。
就在那一瞬,鏡子裡映照出另一雙可怕的青碧色眼睛,熒熒放著陰毒的光。
阿黛爾霍然轉過頭,卻看到了窗外的夜空裡有巨大的蛇騰空而過,灰色的鱗片翕張著,每一片上都印著一張扭曲恐懼的人臉——而巨蛇雙目的中心,浮凸出一張美麗的臉。那個女子在對她微笑,眼神裡帶著熟悉的刻毒意味。
「凰羽夫人!」她脫口驚呼起來,失聲撲到了窗前。
魘蛇追逐著公子楚的身影,轉瞬消失,窗外只有墨色依舊。
她終於知道為什麼魘蛇會來到東陸。她定定凝望著窗口,直到天色漸漸發白,終於彷彿被抽去了所有力氣一樣,身子一晃,頹然坐到了冰冷的床上,摀住了臉。
殘燈搖曳,那些影子在她腳底下蠕蠕而動,彷彿在嘲笑著她的無能為力。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翡冷翠依舊繁華喧囂,也不見東方皇帝曾經來過的痕跡。台伯河的水靜靜流淌,從上游清澈的富人區流入下游東方區,漸漸變得渾濁。
然而修道院卻忽然變得繁忙了起來。
因為從那一夜開始,城裡的死亡率忽然高了起來,特別是貧民聚集的東方區,開始有大批大批的人莫名死去。當局一開始以為是瘟疫蔓延的徵兆,派人封鎖了街區,開始排查——然而,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沒有異常。
阿黛爾帶著修女們頻繁地出入東方區,為那些貧苦無依的人送葬。然而,東方區裡的死人越來越多,醫藥和祈禱根本起不到絲毫的用處。
每到夜來,她路過歎息橋的時候經常會看到那條魘蛇。那條可怕的巨蛇從東陸遠道而來,橫亙在台伯河上,吞吐著邪氣,河中沉浮著的屍體紛紛翻湧而上,絲絲縷縷的魂魄被吸入體內——一片片新的鱗片生長出來,蛇身變得越來越龐大。
那條巨大的蛇盤繞在水面上,回頭冷冷地看著她。
在巨蛇的雙目之間,凰羽夫人笑靨如花,美艷一如生前。
好幾次,魘蛇尾隨著她,一直游到了聖特古斯大教堂的門口,然後彷彿被教堂內的某種神聖力量震懾,沒有再跟著進入,眼睜睜的看著她進入了晝夜之門。它舒展開身體環繞著教堂,將巨大的頭顱升起在尖頂之上,凝望著教堂穹隆之下的女神像。
那些吸附在鱗甲上的冤魂在徹夜吶喊哭泣,令她難以入睡。
阿黛爾撫摩著袍下隱藏的劍,在室內摀住耳朵,止不住的顫抖——公子楚已經回了東陸,這條跟隨他而來的魘蛇為什麼還留在翡冷翠?它到底想做什麼?那些死去的越國亡靈們,到底想要做什麼!
她日夜不安。卻無人可訴,任何話都會被人當成是魔鬼附身的瘋話。
唯一可以求助的人是西澤爾。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自從她進入修道院後,作為她同父同母的胞兄,西澤爾皇子卻再也沒有來看過她,彷彿自從女神祭後便徹底遺忘了這個妹妹。
兩年的時間裡,只有一次或者兩次,她曾在街頭遇到過他。而她的哥哥坐在金壁輝煌的馬車裡,行色匆匆,只是吩咐僕人拿出錢袋放入修女的聖盤便絕塵而去。甚至沒有下車來和她說上一句話。
那一天,在皇子的馬車駛過歎息橋時。她又遇到了他。阿黛爾躊躇著不知道該不該上前,彷彿心有靈犀一般,馬車在她面前嘎然而止。西澤爾忽然打開了車門,詢問地看著她,彷彿明白妹妹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說。
阿黛爾遲疑了一下——很久不見,西澤爾明顯地瘦了。臉色更蒼白得令人擔心。眼神深的不見底,帶著難以言表的疲倦和困頓,令她心底忽然起了一陣隱隱的刺痛。
「你瘦了,阿黛爾。」他也凝望著她,低聲,「有什麼事?」
「我……」她低聲道,隨即發現了馬車內的純公主,聲音不由中止——西澤爾的妻子並肩坐在他身側,正俯首看著手裡的一疊書信資料,眉頭緊蹙。阿黛爾從來沒有在這個大方文雅的東陸公主身上看到過這樣神色。緊張而擔憂,彷彿一場大難已經迫在眉睫。
那一瞬,阿黛爾忽然想起了外面的流言:這幾年來,她的幾個兄長之間明爭暗鬥,權力之爭日趨白熱化。日日都有破局流血的危險。
想來,如今已經是到了關鍵的時候吧?在這個時候,就算說了,只怕哥哥也無法兼顧這種——
虛妄的神鬼之事。
「沒事了。」她吐出了一口氣,低下頭去,喃喃。
他把手搭在車門上。默默的望著她。彷彿也有許多話想要和她說卻不知從何說起——就在她快要轉身離開的時候,西澤爾忽然從馬車裡探出身來。一把握緊了她的手腕,附耳低聲:「等著我,阿黛爾。」
她發現那只緊握著她的手上赫然帶著一隻細細的金色指環,不由燙著一樣地退了一步,吃驚地抬頭看著他。西澤爾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似已經多日不曾得到休息,然而裡面卻燃燒著隱約的火焰。
「就快到最後了。」他喃喃道,握緊她的手腕,「就快到了。」
「不。」她明白他話語背後的血腥意味,忍不住顫抖起來,「求求你們別這樣,哥哥……求求你們別這樣!」
「不可能的,阿黛爾。」西澤爾疲倦地一笑,「就是我放過他們,他們也不會放過我。」
她的手難以控制的顫抖起來,退開了一步,望著他。
「哦,不!阿黛爾,不要做傻事——事情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彷彿知道她心裡閃過什麼樣的念頭,西澤爾苦笑起來,「你是不是在想像著某種動人的場景——比如在最後的時刻插身到我們之間,用自己的生命來阻擋那一場骨肉相殘的決戰?是不是,我親愛的純潔高尚的妹妹?」
阿黛爾一顫,臉色一陣蒼白,又難以掩飾地泛起了血潮。
「哦,天哪。太傻了……在父子兄弟自相殘殺的時候,唯一的妹妹挺身而出阻止這場戰爭?」西澤爾苦笑著搖頭,冷冷,「就算這是出自於本心的崇高舉動,但在那種場合便會顯得非常荒誕可笑!阿黛爾,相信我,這樣做不但沒有絲毫用處,只會讓我們都淪為笑柄——我寧可死也不要受到這種羞辱。我必須要和他們親自來一個了斷。」
她絞緊了雙手,絕望地看著他:「那……我該怎麼辦?」
「只要等待就夠了,阿黛爾——不要難過,掙脫的過程必然會伴隨痛苦,但最終的自由就在眼前了。」西澤爾凝視著她,「我最親愛的妹妹,不要恐懼,也不要示弱。不要給那些人嘲笑我們的機會——回到教堂去等著我吧,我一定會來接你的。」
他從馬車裡探出身,輕輕親吻妹妹的額頭。
阿黛爾無言地望著他。那個剎那,她似乎從西澤爾的眉宇之間看到了某種不祥的死氣,不由脫口喃喃:「哥哥,你……千萬要小心。」
他怔了一下,然後微笑起來:「你會為我祈禱麼?阿黛爾?」
「西澤爾。」
彷彿覺得在大街上停留太久不妥,馬車裡的女子低聲提醒了一句。
「馬上。」西澤爾低聲應了一句,鬆開了手,脫下身上的克什米爾羊絨披風,裹在她單薄的修道袍外,凝視著她的眼眸——
「等著我。」他再度低聲。「很快就要結束了。」
「但願從此以後,世上不會有任何事會令你哭泣。」
阿黛爾一個人站在街頭沉默了許久,直到夕陽西斜,才緩緩拉下面紗蒙住臉。
太陽從西方盡頭落下,薄暮中,她聽到了晚膳的鐘聲。生怕來不及趕回去就餐壞了修女院的規矩。她遲疑了一下,走了小路,穿過聖·雪佛墓地走向晝夜之門。
一路上都是林立的十字架和墓碑,一望無際的死亡海洋。她摀住了耳朵,不敢去聽那些地底下發出的哀嚎,匆匆而過。
然而,就在那個時候,有一個灰色的人影在密密麻麻的十字架中悄悄走近。
那個歪戴著睡帽的老侍女翕動著嘴唇,喋喋不休,玻璃球一樣的藍色眼珠滾動著,閃爍出惡毒而狂熱的光,狸貓一樣靈巧的溜了過來,驀然抬起手,將手裡的聖水瓶朝著她潑來!
「莉卡嬤嬤!」她脫口叫了一聲,踉蹌後退,「不!」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水嘩啦一聲潑過來,濺了她一頭一臉。
阿黛爾猛地一顫,痛徹心肺,驚呼一聲摀住了臉——不過是水而已,但這次潑到臉上卻有異樣的刺痛!不……這不是聖水!她來不及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只是擦著眼睛,看著握著聖水瓶逼近的瘋婦人,吃驚地一步步後退。
然而莉卡嬤嬤卻顯然不想就這樣放過她。看著被聖水淋濕的人,忽然間從懷裡掏出了一把小匕首,喋喋怪笑著逼近來:「好了,終於洗掉你的罪惡了……魔鬼的孩子,我奉了神的命令,要把你送回地獄去!送回地獄去!」
阿黛爾顫慄著,轉身試圖奔逃,然而那個女人的速度卻快得驚人,一瞬間就閃身到了小徑上,阻斷了她的去路,揮舞著小刀就刺了過來。
忽然間似乎想起了什麼,阿黛爾脫口驚呼:「不!——止水!不要!」
就在同一個剎那,那個正要撲上來的女人發出了一聲慘叫。一道冷光從陰影裡掠起,閃電般地襲來,貫穿了那個婦人的身體。血從她心口箭一樣激射出來,染了阿黛爾滿身。
「不!」她驚駭欲絕地撲過去扶住了嬤嬤,「不要!」
陰影裡的暗殺者沉默了,那道劍光一掠即收,彷彿從未出現過。
「咳咳。咳咳。」垂死的嬤嬤躺在阿黛爾懷裡,睜大了眼睛,恐懼無比地對著她伸出手去,幾乎要觸及她的眼睛,「魔鬼的孩子……魔鬼的……」
阿黛爾抱著她,感覺眼前開始一片模糊,隱約有劇痛——不知道是因為被聖水濺入眼中,還是因為淚水漸湧,她竟然無法在暮色裡看清懷裡垂死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