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叫黃泉的少年果然桀驁偏激的很,好幾回她想著他該是辛苦練劍,需要休息了,去那間小屋子照拂他時,那個少年總是不言語,也不理睬,就當她是透明的一般。
紫陌見過的也多了,並不生氣,將房子整理了,放下帶來的新被褥衣服,做幾樣合口的小菜,便自顧自的離去。時間久了,這樣的相處倒也不顯得不自在。偶爾她問一句,少年也會「嗯」的答應一聲,卻不多話。
自從加入聽雪樓以來,這個孩子簡直是瘋了一樣的練劍——樓主指定讓二樓主高夢非來教導他劍法。這二樓主在武學上督導的嚴厲幾乎是駭人聽聞,每一次接受指導回來,黃泉都能洗下一身的血水。
那一日聽人說,少年有好幾日沒有從那個小屋子裡出來過了——她便抽了個空過到那邊去看看,推開門就聞見了飯菜發餿的氣味,她心下一震:三天前她帶過來的飯菜,黃泉居然絲毫未動!
黃泉臥在鋪上,一動不動,她喚了幾聲不應,伸手一探他的額頭,被燙的驚呼了一聲。急急拉開被褥將昏迷的少年扶起來時,發現有一道劍傷從他的肩頭直劃到右胸,沒有包紮,因為天氣炎熱,已經開始腐爛。
紫陌呆了呆,心下莫名的一痛。
那一晚,她請醫買藥,一直忙到深夜。
黃泉醒來時正是子夜,一睜開眼睛,看見的卻是紫衣女子清醒溫柔的眼睛。紫陌看著少年睜開眼睛,那眼睛一瞬間柔亮的如同初生嬰兒,她一手端著藥碗,一手拿著勺子,敲了一下碗邊,如釋重負的笑:「好了,乖孩子醒了…吃藥!」
那一瞬間,不知道為何,少年忽然將頭埋在被中,痛哭起來,驚得紫陌手一顫。
從那以後黃泉便像換了一個人,對她顯出極度的依賴和順從。
少年的性格本來是桀驁而偏激的,情緒在兩個極端之間劇烈的偏移,有時候甚至對著聽雪樓主,都會露出衝動頂撞的氣色。然,只有紫陌,只有她能用一個手勢,甚至一個眼神來讓他安靜下來。
每當這時,聽雪樓主的眼神深處便會泛起絲絲縷縷的笑意。
有一次她斜眼看見了,恍然明白過來,一股酸楚便從內心壓不住的衝上來——原來,那個人仍然將她做了一枚棋子,因為擺放的巧妙,可以用來牽制另一個有價值的下屬。
這個人…究竟有多深的心計、能想的多遠?
那種不驚輕塵、洞穿一切眼神,竟然激起了她極為反感的情緒。
什麼時候…這個人會變成這樣。完全不同於當年在朱雀大街上的偶遇時節,那個時候,即使是在漫天的風雪中,至少他的眼睛裡還有一絲的生機與暖意。
難道他真的以為,這世上無論什麼事情都會在他的控制之中麼?
她無端端的氣惱起來,一日復一日的放縱頹唐,並且再也不去見那個少年。
然而,她不去見黃泉,黃泉卻自己過到風情苑來找她了。
「紫夫人今日不見客。」樓中的侍女匆匆的攔住,然而少年陰沉著臉,劈手給了她一劍,血濺出來,侍女慘呼著倒下。
「什麼人這麼大膽…」門被猛烈的推開,坐在恩客懷中正喝了半杯合歡酒的紫衣女子皺起了眉頭,抬頭斥問,然後臉色慢慢蒼白下去。
「黃泉?」她怔住,不敢相信這個少年會擅自離開聽雪樓找到這裡來,脫口驚呼了一句。少年站在門口,彷彿被室內旖旎糜爛的甜香熏得不敢進來一步,只是盯著她的臉,一動不動,眼眸暗淡而渙散。
紫陌心頭一緊,記起了當日黃泉在得知天理會真面目後,絕望下瘋狂的行為,手指扣緊了桌子底下的機關。
「唰。」黃泉忽然出劍,劍光如同匹練般閃過,她身側恩客連拔劍都來不及,一腔熱血便從頸子裡衝了出來。好快的劍法!紫陌暗驚,跟著二樓主這些日子,這個孩子的武藝竟然精進到了如此!
他若是上前一步,我就用暗器殺了他。
咬著牙,紫陌下了決心——她知道黃泉偏激的性格,一旦翻臉,當真是六親不認!
然而,黃衫少年只是看著她,眼神凶狠而冰冷,甚至帶了瘋狂和陰暗,瞬間萬變。但是他卻沒有動。她的手指扣在暗器的扳機上,手漸漸顫抖。
忽然間,黃泉用力將劍扔在地上,回頭衝了出去。少年從樓上跌跌撞撞的跑了下去,一路上不停地用頭瘋了一樣的撞擊著廊上的柱子,發出嘶啞而絕望的喊聲。
紫陌驚得呆住,等回過神來已經不見了他的影子。
走到廊上,外面夕陽如血,她深深歎息,扶欄看著遠方。手卻忽然一震——欄杆上灑上了他鮮紅的血跡,染的她滿手都是。
風柔和的吹來,那是一個安寧美好的黃昏,不知道為何,整整兩年沒有再流淚的她,忽然用沾滿了血的手摀住臉,失聲痛哭了起來。
十六歲…都是十六歲。
這個孩子和她,在這個年紀裡,都經歷過怎樣的幻滅和磨難。
她想,她可能真的是在乎那個少年的。
「黃泉垂危,速回。」
幾日後,蕭憶情的手書在眼前展開,紫陌的手卻微微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居然去執行那麼危險的任務…簡直是不要命了啊。
「為什麼、為什麼你竟允許他去刺殺武當掌門?你明明知道他不是對手!」氣急交加,她第一次忘了在那個人面前保持風度和敬意,對著聽雪樓主人大喊。然而,白衣的樓主只是微微笑了笑,看著榻上昏迷的少年,緩緩道:「那是因為…我覺得,藉著他當時心中的力量和必死的意志,他並非不可能為我除去出雲子。」
紫陌驚住,抬頭看著蕭憶情的眼睛。
冷漠而迷離,深的看不見底——那還是她一直念念不忘的眼神麼?
「紫陌…」昏迷中的少年嘴角滑落出一個名字,驚動了一屋子的人。墨大夫舒了口氣,拔起了銀針:「好了,這條命算是撿回來了。」
悲喜交集,她的心忽然間充滿了柔軟的感情,不顧所有人都在一旁,推開大夫,撲過去抱住了榻上的黃泉,哭了出聲。
大家都不說話,蕭憶情也只是淡淡在一邊看著,看著她痛哭的臉,看著少年醒轉後複雜的神色。冷冷的目光中,忽然也閃過一絲微弱的溫暖笑意。
薔薇開的時候,紫陌看見那個緋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