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的樓主側臉看著她,眼神是專注而沉默的。然後,樓主親自引導她來到聽雪樓的大廳內,見過所有人,那個緋衣女子卻只是用冷冷戒備的眼光,看著將來的同伴。
「我叫舒靖容…大家叫我阿靖便好。」
一一見過了大家,許久,那個女子才淡淡說了一句。然而這一句話卻在人群中激起了微微的議論。紫陌心中也是一震:舒靖容?血魔的女兒麼?
「好了,大家都見過了——以後靖姑娘,便是聽雪樓裡的女領主。」微微咳嗽著,樓主用目光掃視所有人。人群靜下來——請一個邪派女子來出任樓中領主,樓主他…
那個緋衣女子當眾單膝跪下,低頭:「我舒靖容願意加入聽雪樓、供樓主驅譴,百死而不回——直至你被打倒的那一天!」
直至被打倒的那一天…奇怪的宣誓效忠,大家不由一愣。
「咳咳…」蕭憶情苦笑著,咳嗽,然後問,「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你發覺我不是最強的,你自己能殺死我或者別人比我強,你就會立刻背叛,是嗎?」
「哈…那叫什麼背叛啊。」那個緋衣女子冷冷地笑了起來,帶著微微的冷峭,抬眼看他,「難道你會信任我?如果你不信任我,那談得上什麼背叛!而且,我只佩服強者,只追隨最強的人——如果你能被別人打倒,那麼我當然要離開你!」
連紫陌都微微動容——他、居然敢起用這麼危險的女子作為左右手麼?
然而,白衣樓主只是連連咳嗽,苦笑,並沒有說什麼。
「公子,這是我所能收集到的有關舒靖容的資料,請過目。」當晚,她便把所有有關這個女子二十歲以前的資料,都送到了樓主的書齋裡。頓了頓,紫陌的眼神變得有些複雜,忽然低聲道:「據可靠消息,靖姑娘在十八歲那一年,曾與二樓主相識。」
「不必說了…」蕭憶情卻打斷了她的話,拿過那一疊文書,看也不看的在燈上燒了。
紫陌的臉色微微一變。
素來樓中有傳言,二樓主高夢非不甘於人下,久有背叛之心——新來的靖姑娘與其有瓜葛,以樓主為人之深沉精明,又如何能毫不過問?
「我與阿靖今日相識,一切便是從今日開始,昨日種種,不必再過問。」
看著有關一切在燈火下化為片片灰燼,蕭憶情卻是淡然說了一句:「她亦沒有問過我以前二十二年間的事情。」
紫陌看著他眼中的波動,不由苦笑。
只有相關的命運是不能被他所控制的…在說起這個女子名字的時候,樓主眼中流露出的複雜情愫,已經確切的告知了她一切。
原來,他亦非太上忘情。
然後,她就感歎——那個舒靖容,究竟是怎樣的女子?
由資料看來,緋衣女子絕非簡單人物,可以說看慣了事態炎涼,風起雲落。然而,樓主又何嘗不是如此…在兩個人相遇前,他們各自都經歷過太多。
然而,即使如此,他和她,還是能穿過以往所有人和物堆積起來的屏障,一直走到對方身畔去——或許,那就是命運。
紫陌走出白樓,正當盛夏,空氣中暗自浮動著薔薇的芳香。
她轉過一條小徑,忽然看到那一身緋衣,在夜色中閃動。
薔薇花架下,那個叫舒靖容的女子正抬起手,撫摩著一串垂下來的花,血薇劍緋紅的光芒映著她清秀的側影,她的眼神冷漠而倔強,卻含著淡淡的憂傷。
彷彿是一朵盛開在野外的薔薇,用驕傲的刺來維護著脆弱的花蕊。
「靖姑娘。」忍不住,她喚了一聲。
緋衣女子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身側發出輕微「錚」一響。紫陌知道那是血薇劍彈出劍鞘的聲音。然而,她只作不知,微笑著過去,與她並肩在月光下看花。
「這些花開的當令,才這般繁茂。若是早了或者遲了,便少不得風雨摧殘,化成了土。」微微笑著,紫陌說了一句。
阿靖看了她一眼,眼色卻是冷冷的,淡淡道:「無論開在哪一季,終究會化為塵土。」
紫陌怔了一下,驚訝於這個同齡女子居然有著和樓主相仿的洞察力,卻再一次微笑了起來,摘下了一朵花,簪在發間:「所以,花開堪折直需折啊…莫待無花空折枝。」
不等緋衣女子回答,她輕盈的走了開去:「黃泉還在等我回去,先告退了。」
月光很好,她的心情忽然也很好。
往日種種,轉眼間,彷彿都如過了季的薔薇,一起凋零了。
指間砂 紅塵篇
第三章 紅塵
聽雪樓中聽雪落。
初冬的第一場雪在紛紛揚揚的下著,在紅樓的最頂層,她推開窗戶看著銀裝素裹的聽雪樓,側著頭、靜靜的彷彿在傾聽什麼。
作為天下武林的中樞,眼前的這片大院落、是一個殺氣極重的地方,每一寸的土地都浸過了血,她甚至想像過地底下、有森然的白骨支離。
然而雪落無聲,慢慢覆蓋了整個聽雪樓。一片潔白無暇,甚至掩飾了曾有過的血腥。
她倚在窗邊,任憑冷冽的北風吹在臉上,目光空空的看著院落。那裡,樹叢的葉子都掉盡了,只留下灰暗色的枝幹,彷彿一把把利劍刺向蒼白的天空。
多久了?…自從來到這個地方,已經快一年了罷?
「紅塵」這個名字的誕生,也快滿一年了。手下的亡靈,又多了多少呢?
「紅兒…要做個好人,好好活著。」恍惚間,母親的手彷彿穿過了光陰,慢慢撫摸著她的臉,哼著童年時候哄她入睡的歌謠,微弱的笑著叮囑。她的手、冰冷的如同天邊飄的雪。
她站在窗口,手中抱著滿懷剛剛折回來的白梅,癡癡聽著,風裡隱約有童年時候那一首熟悉的曲調。
許久許久。她才明白過來,臉上冰冷的並不是母親的手、而只是融化在她臉上的雪。
忽然間,迎著風雪,她哭了起來。
聽雪樓的四護法之一、一向以暗殺毒藥名震江湖的紅塵,這個被外界傳為毒蠍般的女殺手,居然就這樣小女孩般的哭了起來。
忽然,她聽到風雪中有熟悉的琴音,從隔壁院落中傳來,擴撒到風裡。灑脫溫柔,慢慢隨風雪飄入窗內,觸到臉上,然後、彷彿融進了她心裡。帶著淡淡的悲傷和回憶,卻也含著對於生命的熱愛與希翼,滿懷安慰。
《紫竹調》…那曲子,居然是江南民間的歌謠《紫竹調》。
她全身一怔,抬眼望去——隔壁種滿了梅花的院落裡,長廊下,風鈴在雪中擊響。
廊下坐著一個青衣長衫的男子,膝頭橫放著一架古琴。她看不清彈琴人的模樣,因為青衫的男子半低著頭,柔順的黑色長髮垂下來,遮住了臉的輪廓,又被紛繁的飛雪模糊。然而他的琴聲便如這飄雪一般,淡漠又感傷,溫柔又悲涼,幾乎讓聽得人癡了。
是他。 碧落。
同為四護法、又居住在鄰近的院落,在每一日的黃昏時分,天天能看見他坐在房簷的風鈴下彈琴,風雪不誤。
他彈琴的時候目不旁視,她知道、他是彈給另一個不知在何處的女子聽的。隱約聽說,碧落護法有一個失去了蹤跡的心上人,加入聽雪樓以來,他沒有一刻停止過對那個女孩的思念與尋找。
他們在聽雪樓裡比鄰而居已經半年多,然而,她不認識他,也不曾留心聽過他的曲子。
這裡的人,都有過不同的往事和經歷,往往都變得冷淡和戒備,她也不例外。
這麼長時間內,她沒有和碧落在聽雪樓議事之外說過話。
那一剎那,她忘了對方是聽雪樓中的護法,忘了在那把琴底下的暗格中、藏著一柄讓武林顫慄的利劍…也忘記了雖然此刻是效忠同一組織的同僚,但明日便也可能是你死我活的對手——她只是癡癡的聽著那夢中依稀的歌謠,臉上的淚慢慢凝結成冰。
紫竹調…紫竹調——那樣熟悉的旋律!
他們本不相識,本無意牽扯到什麼。然而在一剎那轉瞬即逝的飄雪黃昏,一剎那她回顧往日的時候,那琴聲傳來了。
初雪、冷風和白梅的香氣,輕而易舉地打開了紅塵心裡深閉的門。
只是一剎那,然後,門又闔上。在她回過神之前,彈琴的人已歸去,簷下只有風鈴在雪中寂寞的擊響,雪也只是靜靜地繼續飄落,灰白色的天際透出夕陽慘淡的桔黃。可是她心裡的門已經開過了,有些東西便留在裡面,一些遠遠近近的模糊形象。
這一刻聽琴的感受,紅塵一直不曾再忘記過。
六個月以後,他們兩人被一起派去滇南參與拜月教之戰。
臨行的時候,他們從先一批跟隨靖姑娘去的人那裡就得知,那是什麼樣凶險莫測的前途——要不然,樓主也不會一口氣派出了靖姑娘後、再遣出聽雪樓的兩位護法。
術法。到了那裡,紅塵不禁苦笑——這一次,他們面對的不是武林高手,居然是術士和祭司!生平殺人從不知畏懼的她,第一次有了心中忐忑的感覺。
一場惡戰下來,隨行的聽雪樓其他子弟都已經傷亡殆盡,她和碧落都傷的不輕——然而,神壇上那個詭異的白衣祭司卻依然沒有靈力消耗的樣子。
全身而退應該還是沒有問題的吧?——她想著,暗自打算著後路。然而,側過頭時,她看見同來的碧落仍然在不顧自身的攻擊著,對著神壇上那個白衣長髮的大祭司拔劍揮出…不要命了…她歎息了一聲。
她明白同伴這樣不顧性命的原因——兩個月以前,聽雪樓攻破了泉州的幻花宮——在那裡,碧落仍然沒有尋到那個女孩…本來,在那裡找到她,已經是他最後的希望。
自那以後,她再也沒有聽碧落在傍晚時分彈起過那首《紫竹調》。
實在不願意以人力去對抗那樣可怕的術法,她此時已經移動到了聖殿的門口…然而,在看見碧落用必死的神色拔劍 攻擊伽若的剎那,她的腳步頓住了。解下了束髮的黃金瓔珞,手一抖,化為長鞭從右路進攻,緩解了同伴的危機。
她加入了戰團。
在大祭司分血大法的咒語落在身側同僚身上那一剎間,她鬼使神差般的衝了過去,不顧一切發出了身上最後幾枚暗器,伸開手擋在了碧落前面。
不能讓他死…他不能死…她不願意看見他死…
那一剎間,她的腦子裡只有同樣一個念頭。
伽若的血咒重重的落在她身上,虛幻的光之劍居然直刺入她的胸腹,破開了血肉之軀。然而她不退反進,整個身子撲上劍鋒,讓那把光劍透體而過,合身直撲神壇上那個施法者!
在伽若的下一個咒語發出前,她的長鞭阻止了他,左手上長不盈尺的匕首在祭司肩上劃出了血痕。因為餵了劇毒,即使是拜月教接近天人一般的大祭司,都摀住傷口,動作遲緩下來,他亦是血肉之軀,要分心抗毒。
然而,隨著身子越來越緩慢的移動,她的血潑灑在神壇上,到處一片殷紅。
她恍惚的對驚呆在一邊的碧落笑了一下,碧落的身形在這片刻是靜止的——他根本沒有料到、這個冷漠的同僚居然會以死相救!
肩上背著琴,手中持著劍,他卻怔在了一邊。為什麼?為什麼…
「快走吧…」紅塵最後輕輕說了一聲,卻不知道這樣低的聲音能否讓他聽見,她只是盡了全力運起了燃燈血咒,將從身體中流出的鮮血在掌間用內力化為霧氣——劇毒的血霧蜿蜒升起,宛如赤色的帷幕,將伽若阻擋在神壇上。
那是她師傅傳授給她的捨身之法,用她體內本身含著劇毒的血液為武器——一旦施用,那便無異於在燃燒生命。
震驚的神色慢慢從碧落的眼睛裡褪去,他握緊了劍,眼睛裡面忽然煥發出了凌厲的驚人的殺氣!甚至片刻前死灰色的黯淡,都已經消失無影。
「一起殺出去,紅塵!」他恢復了鬥志,閃電般的掠過來,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形,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同時,右手一劍斜封隔開了伽若的襲擊,扶著她往聖殿外退去。
雖然片刻之間還無法突破紅塵的血障,但是伽若卻騰出了那只摀住肩膀的手,驅動著咒語,滴著血的指尖上有霧氣緩緩凝結,幻化出異獸兇猛的姿式——式神!祭司已經開始召喚式神了!
「別管。…我、我不成了…」生死關頭對於情勢的冷靜判斷、讓她迅速推開了他,神智在轉眼間的渙散。眼前恍然浮現出母親安詳慈愛的笑容,她微微的笑了。
此刻,一襲緋紅色的衣服已經出現在聖殿的門外,風一樣迅速的掠過來。
「紅塵、紅塵。」
恍惚間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聲音裡帶著焦急與關切,然而卻彷彿在極遠的地方。
她用力想睜開眼睛看到一些什麼,然而,什麼都看不見。
耳邊是不斷的汩汩的聲音,彷彿有急流湧動——然而,她知道那是自己血液急速流出身體的聲音,伴隨著擴大得可怕的緩慢心跳。有人握著她的手,不斷地輕輕叫著她,正是由於那個聲音、讓她恍惚間回復了一些意識。
「靖姑娘…」她恍惚笑了一笑,聽出了那個聲音——雖然由於加入了過多的感情、而讓那個向來冷漠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陌生。兩年前、正是因為靖姑娘、她才決定加入聽雪樓,捨棄了她十年來在江湖獨來獨往的生活。
她是感激那個緋衣女子的…不惜為她、向著聽雪樓獻上了所有的個人力量。
然而,今天一切都要結束了吧?
「紅塵…紅塵沒有希望了麼?靖姑娘,什麼藥能治好她?」忽然,她聽到了另一個急切的聲音:碧落。血還在不停的流出她的身體,帶走她的生命,然而紅塵卻欣慰的笑了:他活著…他活著就好。
他依然可以彈《紫竹調》,或許現在不行,但很久很久以後,他依然可以彈給另外一位女子聽,依然可以用曲調中哀傷溫柔的意味、來安慰另外一個孤獨的人。那個時候,不管她已是在何處。
她與他相交不深,也談不上愛戀什麼,只是很簡單的、不願意看見他死去…
因為他會彈那一首她夢中的歌謠,母親在她童年時唱過無數次的歌謠。
愛與恨、或者生與死的理由,有時候就那麼簡單。
她對於最早年沒有記憶,所能記得的一切,都是從五歲與母親搬到永陽坊開始。永陽坊在長安城西,偏僻的貧窮人家居住的地方。
她的記憶中,坊四周全是高高的圍牆,一到了晚上,那個肥胖的裡正就不許任何人出去。高高的圍牆,擋的裡坊中似乎長久沒有陽光——永陽坊,居然還叫永陽坊?
母親告訴她,父親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做生意,要很久才回來。然而一直到她離開那個永陽坊時,都沒有收到任何父親的信箋或消息。長大以後她才無意間知道,其實母親是一個當朝高官的下堂妾,沒有生兒子,寵愛過去了以後就被遺棄。
而她,從出生以來就是被遺棄的…她從來沒有過父親。
坊裡的土路是漫長的,兩旁是淒涼陰鬱的小土房。坊裡的鄰居都是窮人。她家也是。
她和母親在一個房間裡做飯,吃飯和睡眠。那間房子是抹著的牆壁抹著黃土、屋頂上只是茅草,夏熱而冬寒——然而為了能住這樣的房子,母親依然沒日沒夜的紡線和做女紅。
五歲的她沒有事情可做,母親便打發她去和鄰家那些孩子玩,然而沒有父親的她總是被那群孩子作弄,其中裡正家那個胖胖的慶寶更是每天都非要把她弄哭才罷休。
「不要欺負我家紅兒,一起好好玩吧!」每次聽到她在外面的哭聲,母親總是慌慌張張的放下紡錘奔出門來,將她摟在懷裡,對她那些玩伴說。那群孩子則很有些敬畏的看著母親,不說話,然後會老實上幾天。
即使是孩子們,也隱約能感受到母親的美貌。在這個黃土牆壁黃土路的貧窮的地方,母親的美就像是掩飾不住的陽光,從一切破敗頹唐的陰影中散發出來,引得坊裡很多男人暗地裡注目。
八歲的她不瞭解母親為什麼這麼做,只知道坊裡所有鄰居看她們的眼光都再也不是善意的了。她還太不懂世上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大家的態度會有如此地變化。
她只希望自己能遠遠離開所有的人,包括母親,呆在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你娘是個婊子。」儘管她盡量避開和裡正兒子那幫渾小子碰見,然而有一日從土地廟出來,那群孩子還是纏上了她,堵住了她回家的去路。慶寶劈頭就說了一句,然後不懷好意的大笑起來。
她不知道這種字眼的含義,然而那些壞小子的眼神、讓她知道那是惡毒的嘲笑。
「我爹昨天晚上從你家裡出來,結果我娘今天和他吵架了!」慶寶挑釁的說,一邊咧著嘴笑,「只值五個燒餅…你娘真是賤啊!」
她的手一哆嗦,懷中揣著的燒餅掉到了地上,然後忽然尖叫著,瘋了一樣的衝過去一頭撞倒了那個胖胖的慶寶。她咬他,踢他,用盡了能用的所有手段。然而那一群孩子怔了一下之後反應了過來,開始圍毆她。
「紅兒、紅兒,怎麼了?」
回家已經天黑了,母親在台階上倚門而望,看見她頭破血流的樣子,連忙衝了下來,抓住她的肩膀問,聲音未落已經哽咽了起來。
「沒什麼,娘。我摔了一跤。」她憎惡的扯開母親的手,冷淡的回答。母親身上有淡淡的香氣,母親臉上擦著胭脂,母親穿著亮麗的衣服——很久前,她是為母親出眾的美麗感到驕傲的。然而,如今她恨母親,恨她的美麗奪目,恨她為什麼不同鄰居家大嬸一般穿著黯淡、素淨的衣服——她不要母親和別人不一樣。
她恨母親,恨那些到她家裡來的陌生人,也恨那些同齡的孩子們。
就是從那一天起,她學會了恨。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她們母女在坊中吃喝不愁,然而境遇卻越來越壞。
那一日,慶寶他們又來到土地廟,打了她一頓,搶走了母親為她準備的午飯,然後嘲笑著扔到了水溝裡:「髒東西就該到那個地方去!」
廟祝只是老眼昏花的看看,然後繼續瞌睡。她知道告訴母親也是沒有用的——母親那些客人每日的進出,都要經過坊中裡正的允許——母親是不能得罪慶寶他爹的。
那末,既然母親不管她,她卻是不會這樣忍耐的。
十一歲的她,眼睛裡忽然閃現出了冷漠惡毒的光,哼了一聲,擦著頭上的血走出了廟門。老廟祝 被她那一聲冷哼驚動,驀然抬頭。眼睛裡也有驚訝的光芒。她在廟外那片荒草地上蹲下來,開始用小手拉出長草的葉子,理順了,然後細細的和旁邊的草打了一個結,她打結的很仔細,讓堅韌的草葉子形成一個索套。然後在旁邊放了一顆石頭作為記號,就跳出去找那一群孩子。
片刻後,土地廟門外熱鬧了起來,一群孩子追打著一個小女孩跑過來。她從來不在打架中逃跑,然而這一次她只是一邊用尖刻的言語回罵著、一邊直往土地廟方向奔來。在經過那個地方的時候她跳了過去,輕巧而不露痕跡,聽到了身後有人重重栽倒的聲音。
她一口氣跑到土地廟門廊下,才停住身轉過來看了一下自己的成果——然而出乎她意料,那一群孩子卻沒有追上來,只是圍著地上躺倒地胖胖的慶寶慌了神。摔一下就站不起來了麼?真是嬌貴的小子…她冷笑。
然而,在看到青草中蔓延出的鮮血時,她才有些慌了起來——有石頭——有尖利的石頭放在她設下的圈套附近,正好是一個孩子橫倒的距離,深深的磕入了慶寶的額頭。那個可惡的傢伙當時就昏了過去。
她只是微微一驚,然後卻跑進廟裡偷偷的笑,越笑越暢快。
許久,她驚覺到有人在看著她。那個老廟祝不知何時已經從桌上醒了過來,坐在那裡看她,眼睛裡的光讓她有些害怕起來:「嘿嘿,丫頭,要做就要做的徹底一點!」
她這時才忽然想起來:那草地上的石頭,是誰放上去的?
看著老廟祝昏花眼睛裡透出的冷光,孩子的心裡忽然一顫。
「怎麼,孩子,要不要我來教你、怎樣讓他們再也不欺負你?」廟祝笑著,向她伸出了枯瘦的手,「你是個聰明的丫頭,可塑之材埃」
慶寶的傷足足一個多月才好,還落下了一個頭痛的根子。然而,誰也沒有懷疑過孩子們的胡鬧裡面,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何況一向以來,她都是挨打的角色。她母親只是由此非常擔心的告誡她,和那群人打鬧是危險的,以後寧可讓著人家一點。
她只是笑笑,然後不和母親說話,自顧自的睡了。她回家越來越少,每天都呆在那個土地廟裡面,似乎也越來越孤僻。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她自己在做什麼——半年以後,慶寶死了。他的死狀很慘,臉色發黑,七竅內流出血來,帶著腥臭的異味。大夫說:糟了,那是瘟疫的症狀。
坊中引起了恐慌——沒有人不害怕瘟疫的蔓延,特別是在貧民聚居的地方。在當天晚上,裡正一家,便按照慣例被一把火燒掉了,門被封上釘死,沒有一個人逃出來。
火中斷斷續續的傳來那些被封在門中人臨死前的慘叫。
她在家裡,對著火光微笑。火光中,她稚氣的臉上有令人膽顫的冷酷。
孩子是可怕的,因為年幼,因為對善惡的不在乎與不明確,在他們恨一個人的時候,甚至比任何成年人都要惡毒。
沒有人知道那個老廟祝是做什麼的,自然也沒有人知道她這些天一直躲在那個破廟裡做些什麼——更沒有人知道,為了配出這種類似瘟疫症狀的毒藥,她費了多少心力。
隨著懂事,她對於母親的恨與日俱增,她知道母親的所從事究竟是怎樣低賤的職業。
然而,她無法對母親做出什麼,就如對其他那些得罪她的人一樣。
老廟祝在她十四歲那年死了,在他死之前,她已經差不多學會了他所能教給她的一切。那就是如何用毒藥和暗器,將其他人不露痕跡的殺死。
很多次,在聽到裡坊們對母親的辱罵和看到那無所不在的白眼以後,她都忍不住在坊中那口井邊徘徊——母親嚇壞了,以為女兒是看不開,然而她根本不知道,十四歲女兒手心裡捏著的一包毒藥,足以讓全坊的人死去!
她畢竟還不敢那樣做…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下不了手。
或許只是因為鄰居王大嬸曾經在她餓的時候給過她一個雞蛋?或許,只因為在她被同伴欺負的時候,坊口上的張裁縫曾經探出頭喝止過一次?
不知道為了什麼,雖然每次受到歧視後,氣的渾身發抖的她都有將毒藥投入井中的衝動,但是,在最後一刻,她都改變了決定。
母親的風華漸漸老去,上門的客人也漸漸少了,剩下幾個常來的,都是固定的恩客了。其中有一個來的特別頻繁,母親似乎很畏懼那個人,因為據說那個叫「馬叔」的中年人是在長安的衙門裡當差的。
他的脾氣不好,母親小心的侍侯著,每次他一來母親就緊張的打發她快點出去。然而,有時候她晚上回家,還能看見母親流著淚打掃著被砸過的房間。有時候,她真想殺了那個馬叔…
那一天馬叔來得特別早,喝得醉醺醺的。母親還沒來得及打發她出去,那個滿臉麻子的中年人就走了進來,上下打量著她,嘴角泛起了一絲笑意:「呦,你的女兒是個美人胚子啊!」一邊說著一邊走近來,拿出一個銀錁子塞到她手心裡,摸著她的頭笑起來。
「出去,紅兒!」母親的臉色一下子蒼白起來,連忙推她。
然而她站著沒有動,不知道為什麼,有些異常的笑了起來:「為什麼要我出去?我不能留在房子裡麼?」她溜了馬叔一眼,眼角帶著笑意,手心裡卻握上了一根毒刺。
該死的傢伙…滿嘴的酒氣,骯髒的手…用那樣骯髒的手來碰母親和她…她今天就要用失心針插到他脊椎裡去,讓他永遠都不能再動!
「好好,那麼小妞你留在這裡,」馬叔被她一瞟,立刻眉花眼笑,又看了看臉色蒼白的母親,「我們把你娘趕出去,你留下來陪我,如何?」
「好礙…」她笑著,心裡忽然有一種勝利的感覺:母親,畢竟老了,已經不如她了。她笑著走過去,慢慢伸出雪白的小手去拉那個滿臉麻子的大叔——手心裡握著那支毒針。在對方幾乎沒有察覺的瞬間,她用毒刺輕輕在馬叔手腕上刺了一下。
「賤!給我滾出去!」忽然間,臉上熱辣辣的挨了一下,她驚恐地抬頭,看見母親蒼白扭曲的臉就在眼前,惡狠狠的看著她,一把將她推出,重重關上了門。
她呆住了——從小到現在,母親還是第一次打她!
賤…母親居然罵她賤!她才下賤!她才下賤!
十四歲的她哭著跑了出去,沿著坊裡唯一的一條路遠遠跑了開去,心裡充滿了憎恨。她、她今天,本來只是想幫母親對付那個馬叔的啊!一陣陣的委屈和痛苦撕扯著她,她摀住腫起來的臉頰,極力忍住不讓眼淚從眼裡掉出來,在心裡發誓、永遠也不要再見到母親。
身後的房間裡有激烈的爭吵聲音,伴隨著母親的哭叫——她知道,馬叔又在毆打母親了,不過中了失心針的毒,雖然她沒有多扎幾下,他也神氣不了多久…她無動於衷的站在路邊的土坡上,聽著母親的哭叫,然後繼續往前跑了出去。
賤人-…她自己找的-…活該她被打!
要不然,今天、她很樂意替母親當場解決掉這個欺負她的叔叔。
抹著眼淚,她卻只是跑,跑,跑…正午的太陽在頭頂白花花的照耀,黃土築就四壁的永陽坊是那樣的大而無邊,她的腳步空曠的迴響在土路上——片刻間,她似乎有一種錯覺:她永遠都跑不出這個自小囚禁她的地方。
在江湖闖蕩了很多年,她再也沒有回到過永陽坊。然而,她的確永遠都走不出那個地方。
不止一次,她夢見永陽坊,夢見母親蒼白的臉,有時候是溫柔的哼著《紫竹調》哄她入睡,有時候卻是惡狠狠的,罵:「賤!給我滾出去!」…然後劈手將她推出門去,讓她一驚而醒。
那個時候,她在江湖上已經闖出了名號:紅蠍。她殘忍,放蕩,冷漠,獨來獨往,誰也琢磨不透她的蹤跡與心思,只知道她是一個毒辣陰險的暗殺高手而已。
然而沒有人知道她其實是懦弱的——很多次,她都想回到永陽坊去看一看,然而,不知為何,卻始終沒有勇氣。
最後一次見到母親,是在滄州的大獄裡。
她用迷香輕而易舉的解決了守衛,偷偷地潛入到關押犯人的地方。
在最靠裡那一間牢房裡,她終於找到了母親。費了那麼長時間的原因,是因為她已經認不出那是她的母親了…躺在一片骯髒的枯草裡面,母親的眼裡沒有了昔日的光彩,頭髮也變成了枯燥的脆黃色,顴骨高高凸起,身上散發著異味,整個人就像一個沒有生命力的木偶。因為得了重病,所以獄方將她單獨關在一間裡。
她驚呆住,許久,才輕輕用看守身上拿來的鑰匙打開了牢門,走了進去。
「娘?娘?」她在昏迷的母親身邊跪下,低低呼喚,小心翼翼地推推那個憔悴的婦人,生怕,母親已經再也不能回答她的話。
母親睜開了眼睛,茫然的看著她,費了半天的力氣,昏暗的眼神才忽然亮了起來:「紅兒?!」
母親顫抖著伸出手,想擁抱女兒,然而她僵在那裡,瞬間,她耳朵裡響起的是當年母親那一句「滾出去!」,母親那一巴掌似乎還在臉上火辣辣的痛。她一瞬間有些退縮不前。
「娘!娘!」淚水從她眼中湧出來,她撲了過去,抱住了奄奄一息的母親,哽咽,「紅兒不好…紅兒對不起你…馬叔、那個傢伙是我用毒針扎死的啊!」
「什麼對不起…小孩子莫亂說話…」母親駁斥著她、將手放在她頭頂上,慈愛的摩挲著,「讓我看看你…紅兒,你、你真漂亮…比娘當年都漂亮多了…」
「娘,我們回家去,好不好?」她抱起了母親,彷彿童年母親哄她一樣輕輕柔柔的說著。母親病的只剩 骨頭,輕的如同一片葉子。她哽咽著,背起了母親:「我們回家去吧…你再給我唱那首曲兒,好不好?」
她要回永陽坊去,母女兩個人團聚,再過以前那樣平靜的生活——她再也不會允許任何人,來傷害她的母親。她已經有足夠的力量,維護她想要保護的。她不顧一切的背起了母親,掠出了關押她的滄州大獄,向著長安日夜兼程。然,她再也回不到從前。
三天之後,母親病逝在途中——那裡,離長安還有一千多里。
她再也沒有機會對母親說她其實一直都深愛著她,因為愛母親、所以年幼的心才因為不理解產生那樣強烈的恨意。那時的她不瞭解生活的艱辛和貧窮女子的悲哀…她還太小,還不懂得。
即使在江湖上漂泊了那麼多年,執扭的她還一直沒有悟出這一點,一直到有人對她說——「你居然看不出來?在當時、你母親是用她唯一能做的方式、一直用盡了全力在保護你埃」
是那句話在瞬間點破了她感情的死結。說話的時候,緋衣女子的眼角有閃亮的光芒。
她頓悟,然後終於有勇氣趕回永陽坊。
近鄉情怯,仍然鼓起了勇氣打聽母親下落。然而,人事全非。
坊門口的張裁縫也已經認不出她是誰,聽她打聽,只是歎息著,說:「這一家麼?以前的住的女人是個暗娼,怪可憐的…拉扯著一個女兒,為了不餓死又能怎麼樣?」
「本來她老老實實的接客掙錢也罷了,不知道為什麼,有一天這個女人居然敢和恩客爭吵起來,而且還下毒害了那個倒霉鬼。嘖嘖…那個人死相實在恐怖礙…」
「本來是判了秋後問斬,只是後來運氣好,碰到了大赦,才改為流刑,被壓到了滄州大獄裡。」
「她女兒本來就不懂事,對娘說話沒大沒小的。那一天她和她娘吵了一架,居然就跑的不知蹤影了…唉唉,後來有街坊說,在什麼窯子裡看見過她,或者說在大戶人家看見她當婢女——你說說,一個小女孩自個跑出去能有什麼活路——」
張裁縫的話滔滔不絕的說了一半,驀然想起眼前這個打聽消息的旅客也是一個女子,連忙頓住了話語。然後有些驚疑的悄悄打量來人…似乎,似乎有些眼熟呢。
就在他偷看那個漂亮女孩子的時候,看見旅客美麗的眼睛裡滾落出了一串的淚珠。那個佩著劍的厲害女子,就這樣忽然掩著面哭了起來。
她忽然明白了當日母親為什麼要打她、為什麼要讓她滾出去——驚懼交加的母親,已經感覺到了那個人投注在年幼女兒身上不懷好意的目光,她,只有用唯一的方法盡快讓女兒脫離危險——「賤!給我滾出去!」
在她恨著母親、逃離永陽坊時,母親為了保護她、而承擔了殺人的罪名。
在她懷著絕技,在江湖中飄蕩時,母親卻一直被關在這個陰暗潮濕的地牢裡。
而在她因為悔恨而回去找母親的時候,母親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她再也回不到從前。
安葬完母親以後,她加入了聽雪樓,改名字為「紅塵」。在十丈軟紅裡面奔走了那麼久,卻彷彿跑不出昨日那個黃土坊。十年了,回頭乍一看,在人群中走過,居然連一些些的人氣都沒有沾上,仍然是飄搖無依。
如今名動江湖了,有人懼怕了,反而不如童年——那個時候,至少還有母親是真正關懷她的。
她來到聽雪樓,並且穩定了下來——那是因為靖姑娘——那個曾經用一句話點破了她心中魔障的人。如果不是緋衣女子那樣冷靜而犀利的話語,她或許連和母親最後的一面都來不及見到。
聽雪樓裡的每一個人都敬畏靖姑娘,甚至連樓主都對她相當敬重。而那個緋衣女子面紗下的眼睛,從來也都是冷如冰雪。她知道,靖姑娘的童年,只怕比自己更加慘烈。
然而,只有她想過,靖姑娘的內心某處,一定有一個柔軟而善感的地方——
碧落將一個白玉匣子遞給了她,然後轉身就走。
阿靖打開了那個白玉匣子,即使冷靜如她、竟然忍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一朵淺碧色的花,在匣中凝固的怒放。
躑躅花。
竟然是碧落視為生命的那朵躑躅花?-…
碧落走出門去,生怕自己一回頭,便會改變主意。
那一朵花,就讓它永遠的綻放在自己的夢裡吧!
小姊小姝…蒼茫海裡的躑躅花已經開了一年又一年,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尋找,可是你又在何方?恐怕,我們是再也相見無期了麼?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指間砂·碧落
如果有一天,我喜歡的女孩兒不見了,我就是把整個江湖翻過來,上窮碧落下黃泉、也要把她找出來.
嗯…那你說,她是會在碧落呢,還是黃泉?
自然是在碧落,仙女是不會去黃泉的.
泉州外的官道上,數匹馬急奔而來,馬蹄在暮色濃重的郊外敲擊出空空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