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緋衣女子驀地起身,瞬間出指點了他心肺附近的大穴,將瓶中剩餘的藥粉倒入案上的一盞苦茶,扶著給他喝下。待得他喝盡了杯中的茶,便道:「不要隨便動用真氣,我去叫墨大夫過來。」

「不用……先別、別叫他。」然而,在她剛站起時,手腕卻被他扣住,阿靖回頭,看見他衰弱無力的眼睛,那樣的冷徹而陰柔,迷離得有些女氣。

她忽然間就怔了一下——這個人身上,永遠帶著這種奇異而矛盾的氣質。

他的眼神是陰柔卻又強悍的,他是一個病人、然而這個病人只要一句話,就能讓世上大部分健康人死在他的面前!這種陰柔中糅合的強悍形成了一種邪惡而致命的魔力,讓無數武林人士對於這個傳奇產生了深不可測的感覺。

「有很多話……咳咳,說開了反而好。」他修長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腕,指骨有一種琉璃般脆弱的感覺,雖然服用了藥物,他仍然是微微咳嗽著,卻花了很大的力氣,緩緩對著她說。

阿靖坐了下來,反手扣住他手上的尺關穴和少澤穴,緩緩將真力送入,助他化解藥力。

「你有多少機會能夠殺我?」忽然間,咳嗽著,竹榻上的病人閉目問了一句。她一驚,手指下意識的扣緊——腕上尺關穴是人身大穴,稍微用力,便能讓人半身無力。

「你也知道……病發作的厲害的時候……我連墨大夫都不允許他靠近。咳咳……在發病的時候,一個小孩子……都能殺了我……」斷斷續續的,聽雪樓主苦笑著說,感覺到扣緊他手腕的手指在一分分鬆開,「阿靖……你有多少機會、能殺了我啊……」

「那是你膽子大。」許久,她澀聲回答了一句,「或許有一日我就真的會殺了你。」

風聲入竹,蕭憶情咳嗽著,看著南疆一片欲滴的青翠,以及顏色艷麗的藍天,目光疲倦而高遠:「那你認為……我還有會派人監視你?」

「可是如果不是燁火告密,你從何處事先得知我與迦若的關係?」她的手指鬆開,然而目光裡的冷芒卻不曾稍減。

「咳咳……」聽雪樓主微微咳嗽,溫柔的凝視她的眼睛,歎息般的輕輕道:「這個麼……我在兩年前就知道了,青冥。」

「兩年前?」緋衣女子的眼神陡然雪亮。

「不錯。」蕭憶情微笑,眼神迷離莫測,望著高天流雲,淡淡道,「告訴我這個秘密的人,曾有個名字叫做青羽……」

「高夢非?!」再也忍不住,阿靖脫口低呼。

「是的——就是我們聽雪樓、曾經的二樓主。」嘴角忽然浮現出哀傷的笑意,他回答。

「可他答應過、永遠不會將我們的以往洩漏出去……」阿靖怔住,喃喃自語。忽然間,又笑了起來,笑容中是平日一貫的冷漠輕蔑:「是了……憑什麼我相信他能守住他的諾言?我不是連他也殺了麼?」

用過了藥,蕭憶情的氣色稍微緩和,用手撐著竹榻讓身子微微前傾,靜靜看著緋衣的女子,道:「我並沒有刻意追究你的過去,但是你來到樓中不久,他就故意洩漏風聲讓我得知你和他的淵源——希望以此降低我對於你的信任。」

他的眼睛沉寂如大海,彷彿千億的星辰都沉入了其中。

她早該料到、以聽雪樓二樓主的心機和手腕,本來也是就會如此的……只是她因了「青羽」的緣故,一直都未能看清楚他在十年中的改變——

青嵐亡故後,他們兩人離開沉沙谷流落中原。

帶著血薇劍的十三歲女孩一出現在江湖、就因為血魔女兒的身份遭到了無休止的追殺與排斥。終於在某一天,她發現陪著他的羽師兄不告而別的離開了……他是有自己的野心和目標的,怎能因為她的出身連累到在江湖中奮鬥的路。

身懷絕藝的青羽,總不會為了護著一個邪道魔王的女兒,而葬送了大好前程。

幾年之間,他便迅速的崛起在江湖中,名動武林,最後甚至贏得了蕭憶情的重視、邀請他入主聽雪樓,共謀大業。

他不再叫「青羽」,而有了新的名字:高夢非。

往世如幻夢,但覺今是而昨非。

對於贏到手的一切,聽雪樓的二樓主顯然是滿意的——他從來不曾為捨棄過什麼後悔。

或許在某一日,因為驀然看見新加盟的女領主時,有過剎那的震撼——然而與她再度重逢時,他考慮的最多的、還是她的出現會對於他篡奪大權的計劃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吧?

畢竟,白帝那個預言,三位弟子都銘刻在心。

所以,他選擇了先發制人——將自己與舒靖容的過往,有意無意的透露給樓主。

他料想著、以蕭憶情內心的敏感和多疑,阿靖在樓中必然不能成為樓主的心腹——何況,要冥兒信任別人、的確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可相對來說,要讓兩位當權者心存疑慮而相互猜疑,那便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了。

他的推斷,本來應該都沒有錯。

可惜,到了最後的關頭,如預言所說的那樣,他還是死於血薇之下。

阿靖安靜了半晌,慢慢將記憶中各種零散的片斷串在一起,一一印證。各種複雜的情緒在眼底沉浮著,忽然,她再度笑了起來:「樓主,你的膽子真的不是一般的大啊……」

高夢非的野心從來不曾刻意掩飾過,然而因為愛才、也因為對於自己手腕和控制力的絕對自信,蕭憶情依然給予他在聽雪樓中的高位大權,起用了這位極度危險的奇才——同時,也時時刻刻警惕他的反噬。

在聽雪樓內亂中,他將她安排為最後的關鍵,對付背叛的高夢非。

在叛亂最後勢均力敵的混亂中,她一招「易水人去」、刺入二樓主高夢非的心口,粉碎了那個染血之夢。

她以為蕭憶情不知道青羽和青冥的過去,才如此安排——畢竟,在武功上,除了蕭憶情和高夢非、聽雪樓中便只有她最高,三樓主南楚又為人溫和誠摯、不善於作假,所以才不得不如此謀劃。

然而,樓主居然從一開始就知道!

明知如此,那麼他為了平叛、走的又是如何險的一著棋……

「是很冒險——但是我賭贏了,不是麼?」微微咳嗽著,然而聽雪樓主有些欣悅的笑了起來,那千億的星辰彷彿再度浮出海面,閃爍著萬頃光芒,「我賭你不是他的同黨,我賭你不會背叛聽雪樓。」

「如果輸了,你墳上的白楊如今也該有合抱粗細了。」即使是她,也不自禁的喟歎了一聲。江湖仇殺爭鬥本就殘酷無情,為了穩定聽雪樓至尊的地位,他又用多少心力挫敗了多少變亂和陰謀。

「阿靖:我從來都是信任你的,希望,你,也能信任我。」他看著緋衣女子,目光真摯而深切,凝重的一字字說。

然而阿靖卻只是握緊了袖中的血薇,許久,才輕輕道:「好罷……我試試看。」

雖然只是聽到這樣的答案,聽雪樓主卻驀地笑了,病弱的臉上有淡淡的奇異的光,低低道:「謝謝。」

他站了起來,看著遠處忙碌的自己人馬,忽然有些感歎的低語了一句:「真希望……我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

緋衣女子一震,在他走向部下時,忽然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既然你知道——那麼,為何還故意派我來南疆對付拜月教?你難道不怕——」

「我很怕。」蕭憶情的腳步驀然停止,迅速截斷了她後面的話語。然而卻是不回頭的一笑,笑容裡有沉寂寥落的神色:「我又賭了一次,但是這次我很怕我會賭輸——所以我有些後悔、連夜趕了過來。」

頓了頓,他終於回頭微微一笑:「所以……趕來看見你還在,我真的很高興。」

他的笑容映入她眼中,阿靖心中驀然有一種柔軟的感覺,讓她平日淡漠一切人的內心有些動搖:要如何對他說,在聽說他要趕來的時候、她內心也是有喜悅意味的。

她的內心,竟然有過那樣軟弱的感情。

「為何……為何一定是拜月教?你從來不曾花不相等的代價來對付一個不值得征服的教派……你為何……一定要對付拜月教?」忍不住,她仍然提出了這個一直困擾的疑問。

竹徑上,白衣公子回過頭來看著她,嘴角有極度複雜的笑意,然而,眼神深處卻忽然泛起了刀鋒一樣雪亮的光芒!彷彿有什麼掩蓋的幕布忽然被扯下,露出了崢嶸凌厲的內心。

「我恨它。」驀地,蕭憶情淡淡說了三個字,一字一頓,「就像你一定非常恨那巖山寨一樣——我恨拜月教。就是如此。」

不等她從驚愕中體會他話語的深意,聽雪樓主轉過了身子,不再看她,淡漠地從碧水修竹中穿過:「我見過迦若了,真是非常可怕的對手。我不會為難你……在我和祭司對決的時候,請你置身事外。」

他最後留下的一句話在空氣中蕩漾,便如拂過樹林的風。

第六篇 記川溯影

「師姐,鎮南王世子沒事了麼?」大理鎮南王府客廳中,一見綠衫的弱水出來,燁火便有些擔憂的站了起來——上好的普洱茶,她居然一口未喝。

「抓到了——你看這是什麼?」弱水的神色有些疲憊,卻忽然有些頑皮的笑了,手一抬,燁火眼前便是一暗,刺鼻的腥味撲來,濃重的陰邪氣息讓燁火本能的退開了一步,衝口道:「天……真的是鬼降?!」

「嘻嘻……是啊,師傅昨天半夜裡守在世子臥房,好容易才收服了這個來暗殺的鬼降呢!」弱水小心翼翼地將一個高不盈尺的葫蘆捧在手裡,招呼著師妹過來在口上貼滿符錄,「師傅在和鎮南王說話,讓我們先將它封起來。」

燁火被空氣中奇異的霉味薰得皺眉,但是第一次看見真正的鬼降,還是讓她大為驚異。她過來幫著師姐扶好葫蘆,看弱水貼上符錄。同時感覺到葫蘆中有什麼東西在猛烈的撞擊著,咚咚直響。想起以前在術法書上看見有關鬼降的敘述,她心中有奇異的厭惡——

鬼降,是廣泛流傳於南疆一帶的降頭術中的一種,是通過養鬼之術控制了一個鬼魂,令這個鬼魂去做種種事情,即馭使死靈。

為了培養鬼降,術士先要到樹林去砍一段的木頭(或言,以種植在死人墓地旁的樹木最佳),再用刀子雕成一口小棺木。準備完畢後,去找一些剛死不久的人的墳墓,掘棺取屍,用人脂提煉而成的蠟燭燒烤屍體的下巴,直到屍體被火灼出屍油,然後將滴下的屍油用預先準備好的小棺木盛之。

法師然後迅速蓋棺唸咒,這個剛死去的魂魄就能聽命而供差遣行事,來去如電而為一般人目所不能見,瞬間就能完成主人的指令。

此法雖然因為過於陰邪而被玄學正派視為妖法,然而在南疆,卻頗為盛行。

「是拜月教派出來暗殺世子的鬼降吧?」貼好了符錄,葫蘆裡面的聲音也小了下去,燁火皺著眉頭問。弱水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是啊。鎮南王的側妃想讓己出的次子當上王儲、所以才暗地裡請來了拜月教的鬼降。還以為別人不知道——哪裡瞞得過我們這些人的眼睛。」

「哎呀,那麼鎮南王他知不知道?」驚訝於權貴間竟有骨肉相殘的事,燁火脫口驚呼。

「噓……輕點。」弱水制止了她,不屑的冷笑,「哈,鎮南王心裡比誰都清楚呢。可是他寵著側妃,又能怎麼樣?至多請師傅過來幫忙避禍而已。」

冷笑著,弱水明朗的眉宇間忽然有憤恨的表情:「這些糜爛的皇族富豪,家裡的醜事能少的了?——師妹你別驚訝,姐姐可是從這裡出來的,看慣了……如果不是當年娘早早送我出了家、跟了師傅學道,恐怕我也早被害死了。」

燁火不說話,微微歎息了一聲——

師姐弱水出身世家豪門,父親納有十多房姬妾,而子女卻一無所出。弱水的母親是第七房如夫人,生了弱水後地位陡升,遭到了其他女子的嫉恨,母女兩暗地裡好幾次幾乎被謀害。

終有一日,張真人雲遊經過,一見五歲的弱水,便和她父母說:「此女有仙緣,可隨貧道出家——若不出家,則活不過三年。」

弱水父親不捨,然而過不了多久,七夫人母女便再次被人暗中下毒,奄奄一息。懼怕女兒在家終究留不住命,父親終於同意了夫人的請求,將唯一的女兒托付給了真人。

也許多虧了跟了師傅,師姐才平平安安的活到了今日吧?

雖然平日總是嘻嘻哈哈的樣子,師姐的心裡,也一直有些不好受吧?

燁火怔怔的想著,卻看見師傅結束了同鎮南王的交談,由王爺親自送著,從書房走了出來。她們兩人連忙收好了葫蘆,跟著師傅走出府門去。

「師傅,你和鎮南王在書房那麼久幹嗎呀?我們在外面等的腿都軟了。」方一出門,弱水便嗔怪,「而且我們這一次來不是為了對付拜月教麼?怎麼反而管起這些王府裡七七八八的噁心事了?」

「你給我小聲!生怕拜月教的人聽不見是不是?」不滿的瞪了弟子一眼,張真人叱道。

弱水吐了吐舌頭,晃著手中的葫蘆對著燁火笑笑。

「小心些!萬一撞翻了、讓鬼降逃了就不好了。」張真人對於這個調皮的弟子向來沒法子,但是仍然解釋了一句,「鎮南王答應這一次不插手聽雪樓和拜月教的事情——也是因了世子此次差點送命,他礙著王妃生氣。此前,側妃和拜月教的關係密切,順帶著鎮南王治下子民都崇敬那個邪教……」

「哦,這次王爺能保持中立那就不錯啦。」微微笑著,燁火答了一句,「拜月教除了在南疆根深蒂固,要拔掉它、還真的牽扯方方面面呢。「

「是啊……明鏡大師應該去了周守備府上驅邪——近幾日謠傳周守備的死對頭千總陳定基想制他於死地、高價請來了邪教陰人想害了他性命。」張真人摸了摸鬍鬚,緩緩點頭,「唉唉……這般狠毒的妖術!施術者就不怕折了自己的陽壽?」

「咦?這麼說來,周守備也是站到我們這邊啦?」終於明白過來了什麼,弱水問。

燁火笑吟吟的看了師姐一眼:「至少不會和我們為難了吧?他要忙著找千總算帳,拜月教的事情,該是懶得管了——這樣一來,形式對於聽雪樓就好多了,不至於四面為敵。」

張真人微微點頭,看了大弟子一眼:「弱水啊,你對於人情世故一竅不通,這一些還要向你師妹學學!」

「可是,你們怎麼知道王府守備那裡正好有機可乘啊?萬一他們都和拜月教扯不上呢?」雖然明白了此次出行的原因,但是弱水還是有些不服氣的問。

「呵呵……這等謀劃,自然是蕭樓主的功勞。」有些感歎的,張真人微微頷首,「他似乎從好幾年前就關注到苗疆了,對於進攻拜月教樓主似乎已成竹在胸,這裡的人事無不瞭如指掌……短短時日便做到了各方制衡。厲害,厲害啊。」

弱水被複雜的關係攪得有些頭暈,跟著師傅在人群中走了一路,才慢慢地反應過來,張大眼睛歎息了一聲:「啊,我現在明白那個蕭公子為什麼看上去總是病懨懨的了——老是想著這麼費力的事情,能不累麼?」頓了頓,見師傅和師妹都笑,她忍不住也笑著問了一句:「師傅,蕭公子厲害,還是你厲害呢?」

然而,不等聽到回答,感覺到了背上的葫蘆似乎輕了起來,弱水下意識的伸手一探,忽然叫了起來:「哎呀!糟了——葫蘆、葫蘆空了!」

張真人和燁火同時色變,等弱水解下背上葫蘆查看時,一入手便發覺份量輕了不少——然而,封口處的符錄、卻居然絲毫未破!

竟然……竟然有人、不需破壞符錄結界,就輕易擄走了鬼降!

「我、我一直沒有覺得有誰動過啊……」目瞪口呆的,弱水急道,有些快哭出來的感覺,「師傅……這次我只有認啦——你回去罰我吧!」

看著葫蘆口上分毫未動的符錄,再凝神一算,張真人便抬起投來,拍拍焦急的弟子,歎了口氣:「算了……以你的修為,實在怪不得你看不住。」

「嗯?」弱水和燁火斗齊齊一怔,卻看見師傅轉過頭,對著方才擦身而過的行人一稽首:「施主好高深的五行搬運大法……只是以施主的修為、何苦與小徒開玩笑?還請將收服的鬼降返回,貧道感激不禁。」

人群中,某個快要走上浮橋的男子站住了身,在如火的鳳凰花下轉過頭來,微微一笑:「大師恐怕是看錯人了吧?」

然而,在那個人回頭的剎那,彷彿被強光忽然照住了眼睛,弱水視線一片空白——

那個人身上的靈力是如此的強大……那散發出來的「氣」、在看得見精神體的她來說,一眼望去幾乎如同太陽一般耀眼,照得她看不見周圍來往的平凡百姓。

《護花鈴(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