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那是因為它們聞到了迦若手指間的血氣,注意到了白衣祭司正在走離神殿。

最後一步,是這樣毫不猶豫地跨出的——明明知道一旦脫離開了月神殿的範圍,得不到神力庇佑就會被滿天紛飛的巨大陰靈吞噬,然而,迦若從最後一級台階下邁下,依然從容而堅決——彷彿不是去赴死,而是去遠遊。

空氣中有風猛烈的迎面吹來,那是惡靈們感覺到了祭司體內的靈氣的吸引,瘋狂般的洶湧撲來。那樣駭人而巨大的力量,攪起了天地間的旋風。

它們紛紛聚集,對著祭司衝過去,發出可怖的尖嘯。

幾百年了……這些聖湖下的白骨們無法解脫,被歷代祭司操縱著、奴役了數百年,它們心裡的怨毒已經變得讓世間所有萬物都變色——第一次脫離控制,而且又見到了拜月教的大祭司,死靈們瘋狂起來,撲上去噬咬。

然而,面對著前方洶湧而來的怨靈,迦若的腳步反而陡然加快,往著聖湖中衝去!

劫灰紛卷而來,漫天漫地。

可怖的灰白色在瞬間湮沒了白衣祭司的身影。

餘下的那些無法擠入核心的死靈,在半空盤旋,焦急的叫囂著。而灰白色形成了一個凝聚的核,核心裡那些死靈在歡呼,血色從劫灰裡紛揚出來,瀰漫在空氣中。

然而,那個凝聚的核一直在移動,往著聖湖方向奔去。

那些得了甜頭的死靈哪裡肯放棄到口的美味,祭司的血和靈力刺激得它們發狂,爭搶著圍著迦若噬咬,緊緊跟著他的腳步。

已經看不見祭司的身影,濃郁的灰白色包裹了他,然而,在他走過的地面上,血色如同鮮花灑落——那些無法湊上去咬一口的死靈們迅速聚集過來,在地上的血跡邊盤繞,將那些血一一吸入,一邊發出刺耳的尖叫。

在這樣狂亂而震懾的局面中,蕭憶情蒼白著臉,眼神冷定的、將天心月輪轉向最後一宮。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外邊怎麼了?」陡然間,神殿深處有個聲音隔著門叫起來了,驚惶而絕望,「迦若?是迦若麼?你在幹什麼?你在幹什麼!——快讓我出去,讓我出去!」

紫檀木的門後面,那個女子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是拜月教主麼?他在這世上的唯一血親、他的表妹?——蕭憶情咳嗽著,胸中翻湧的血氣讓他幾乎無力握住那個沉重的輪盤,然而他眼裡也微微有了閃亮的光芒。

「你在幹什麼?迦若,迦若!回答我……你讓我出去,讓我出去啊!」女子的聲音繼續在裡面呼喊,彷彿意識到了什麼,漸漸由驚慌轉為絕望,「你、你為什麼要制住我?你要做什麼我肯定不答應的事?……說話!說話啊!迦若!」

外面的惡靈們在歡呼,在沸騰——祭司的血是如此誘人,讓那些壓抑了數百年的惡靈欣喜若狂。迦若走動的速度已經明顯慢了下來,他已經走下了快要排空水的聖湖底,那些怨靈們圍繞著他,一路噬咬搶奪著,凝聚成灰色的核。

劫灰還在漫天紛卷而下,湮沒了天地和明月。

天際已經透出了微微的薄光——已經過了三更很久了。

拜月教主絕望的驚呼和死靈們瘋狂的尖嘯同時在耳邊縈繞,入耳驚心,然而蕭憶情只是鐵青著臉,毫不猶豫地、將月輪轉向最後第十二宮、一分分全部打開。

「迦若?迦若!?——」在轉輪指向最後一個刻度時,漫天的喧囂聲中,忽然從祭壇下傳來一個女子的驚呼聲。

那聲音入耳,神廟裡一直冷定如鐵的聽雪樓主,臉色驀然微微一變。

他閃電般的回首望向神殿外、那裡,滿天劫灰紛紛揚揚,蒼白的灰燼中,一襲緋衣如同薔薇般盛開,劍光縱橫,一眼望去、驚艷如灰上之珠。

那個緋衣女子顯然是一路殺開那些惡靈才來到瀰漫著陰毒力量的聖湖邊的,她一邊揮劍不斷逼退那些纏繞過來的惡靈,一邊不可思議的看著聖湖裡那個翻翻滾滾的灰白色的核心,神色驚懼而急切。

那裡,一襲白袍被洶湧的惡靈們圍攻噬咬,已經湮沒得再也看不見,唯有血色如同霧氣般飛騰,散入半空。

「青嵐……」在看著不停移動的灰白色核慢慢的停滯、停頓,知道那個人已經被纏身的惡靈們圍攻得漸漸失去了奔走的力氣,阿靖的手驀然一顫,脫口低低喚了一句。

忽然間,揮劍將一隻對她撲來的死靈斬成兩段,緋衣女子足尖發力,便是向陰氣最重的聖湖底下奔了過去,轉瞬也被濃厚的飛灰湮沒。

「阿靖!」站在神殿裡看下去,一直冷定的聽雪樓主臉色也變了。

「卡噠」,輕輕一聲響,天心月輪已經被轉到了最後的第十二宮。聖湖底下的水閘完全打開,湖水瘋了一樣的洶湧洩入地底,方圓不過一里的小小湖面轉眼乾涸。

湖底下露出了纍纍的白骨,縱橫鋪就,在漫天劫灰中看去,是黯淡的慘白一片。

那些圍著迦若噬咬的惡靈們,敏銳的感覺到了有什麼外人進入聖湖,瞬間有些微微騷動起來,在外圍的一些惡靈無法搶上去撕咬大祭司,登時轉過身來、向著那個居然敢大膽闖入禁地的緋衣女子撲過去。

灰白色的內核被這樣一擾,渙散了一些,迦若的身影顯露出來。

大祭司全身的白袍已經變成了血紅色,肩、背、手、足上到處都是咬著他血肉不放的凶靈,一口一口咬下去,帶著無比的怨毒和興奮。他顯然已經耗盡了力氣,眼看著湖底水閘黑洞洞的門就在面前不遠,然而再也沒有前進一步的力量,只是任憑那些惡靈噬咬,用手支撐著鋪滿白骨的湖底,不讓自己倒下去。

此刻,也看到了緋衣女子驀然的闖入,轉瞬被捲入蒼茫的劫灰——大祭司黯淡的眼裡陡然閃過焦慮的光,幾次要站起來、然而力量已經不夠。

「蕭憶情!」陡然間,他想到了唯一相托的人,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大聲呼喚著這個名字,「蕭憶情助我!」

遠處的神殿裡,聽到祭司呼聲的白衣人手指猛然一震,忽然間長長吐了一口氣——

毫不猶豫地,蕭憶情忽然出手、青碧色的刀光從袖中如閃電般劃出,冷冽如蒼穹雷霆。聽雪樓主用盡了一生的武學造詣,一刀就將神殿上供奉著的天心月輪斬為齏粉!

「轟」的一聲巨響,大地猛然間為之震顫。

地底下彷彿有什麼東西要垮了,將整個靈鷲山都震得微微晃動。

聖湖底下,那道由巨大玉石做成的水閘閘門失去了控制,顫了一下,猛然開始沉沉下落。

「迦若!迦若!——外面怎麼了?你在幹什麼!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紫檀木的門裡,拜月教主的聲音已經因為震驚而變得絕望,拚命嘶喊著,卻因為筋脈被封而無力做任何反應,只是在那裡一遍一遍、撕心裂肺的問。那聲音裡的急切和擔憂,讓聽雪樓主一貫冷漠的眼裡都有了微微的動容。

「蕭憶情助我!」劫灰漫卷,白骨纍纍的湖底,那個白衣祭司被惡靈纏繞著,喚他的名字,聲音在靈鷲山空曠的天地間迴響,「——蕭憶情助我!」

兩個人的聲音交纏著進入耳內,聽雪樓主眼裡的光如同冷電。

一刀劈碎了拜月教數百年來供奉的聖物,他再不遲疑、隔空揮手,指風破空處紫檀木門被震開,門裡蒼白著臉嘶聲大呼的女子、看到站在聖殿裡的聽雪樓主,猛然間呆住,意外的說不出一句話。

「神殿要塌了,快往遠離聖湖的方向走!」蕭憶情隔空解開了明河被封的穴道,冷然扔下一句話,轉身就向著乾枯的聖湖底掠去,身形迅疾如電。

他的身形剛離開最後一級神廟台階,那些遍佈空中的惡靈也同樣察覺到了,瞬忽間雲集過來,想撕咬開他的軀體——然而,彷彿感到了這個人身上有什麼懼怕的東西,那些惡靈嘶叫著,卻一時間不敢撲過來。

他知道,那是他體內那一半所謂的「月神之血」。

聽雪樓主的腳步絲毫不敢停頓,提起了一口真氣直奔湖底那一片灰白色最濃厚的地方,那裡,翻騰纏繞的怨靈們正在歡呼著享用百年難得的血肉盛宴。

「樓主!」衝下湖岸的時候,他聽得阿靖在叫他,聲音裡帶著深切的欣喜和震驚。

然而,被那些密密麻麻的死靈羈絆著,緋衣女子不停拔劍刺擊,卻一時間無法走出半步,然而看到他安然的從神廟中出來,她的眼神卻是極度的欣慰和喜悅,脫口:「你沒事?我還以為……太好了!——」

蕭憶情甚至來不及看她一眼,腳步也不敢有絲毫停頓,掠過她身邊,急促的向著被死靈們圍攻噬咬的白衣祭司方向奔去,眼裡的光芒凝重冷定。

那是他答應過迦若的事情——無論如何,今日他一定要竭盡全力做到!

他不敢再看阿靖喜悅的眼神,當此時、她這樣難得流露出的感情反而如針般刺痛他的心,連手指在剎那間都有些顫抖……她就在這裡、她就在這裡看著!看著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一切!——迦若、迦若,即使何其殘酷,但我答應你的也必無反悔。

「蕭憶情……」看到聽雪樓主掠過來,那些惡靈們紛紛有些畏懼的退避,白衣祭司回頭看著,眼神裡陡然有輕鬆欣慰的光。血從他的每一寸肌膚裡洶湧而出,身上很多地方露出了森森的白骨——雖然感覺到了有人逼近,還有很多惡靈張開嘴咬著他的血肉,不肯鬆口。

迦若卻是一動不動的任憑那些惡靈群起撕咬,彷彿一個沉入池底的誘餌。

在蕭憶情過來的時候,他掙扎了一下,想站起來——然而連這樣的力量都已經不夠了,血流滿他的白衣,祭司的手指衰弱無力,幾乎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

湖水已經完全被排干了,晨曦淡漠中,可以看見黑洞洞的湖底閘門就在前方不遠處,宛如地獄張開了大口,吞噬著什麼。天心月輪已經被砸碎,閘門失去了控制,在本身的重量下沉沉下落,發出令大地震顫的聲音,一寸寸重新合攏。

然而,他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了。

「蕭憶情,助我一臂!」迦若回頭,對著身後趕來的聽雪樓主請求,抬起手。指尖的血如同葡萄般一滴滴下落,殷紅可怖,「助我!」

蕭憶情閃電般掠到。兩人目光交錯,陡然間,聽雪樓主眼裡泛起晶亮的光芒。

「好。」在漫天的劫灰中,聽雪樓主眼色冷冽,猛然間一聲清喝,已經搶到了他身側,在紛紛驚起嘶叫的惡靈中,夕影刀宛如清風捲起,迅疾無比、一刀斬落!

刀鋒如電,帶著淡淡青芒劃過迦若肩頭,腔子裡的血忽然飛濺而出,頭顱被這一刀削斷、直飛而出,落向不遠處那個黑洞洞的地底閘門內。

「樓主!你——!」緋衣女子瞬間驚呆,甚至忘了繼續拔劍護衛自己,手上的血薇錚然落地,喃喃脫口驚呼了一句後,猛然省悟過來,「青嵐!青嵐!——」

一刀斬下,毫不容情。

迦若的頭顱飛了出去,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沖天的血噴湧而出的剎那,聖湖上雲集的惡靈們陡然感覺到了無上的吸引和誘惑,沸騰起來,連圍繞著阿靖的那些惡靈都顧不得繼續留戀,紛紛一擁而上,追逐著那顆頭顱,搶奪那對於它們來說具有無上靈力的珍寶。

頭顱不偏不倚地落入正在下墜的湖底閘門,後面那些惡靈洶湧追來,擠擠攘攘的叫囂著追逐噬咬,一直窮追不捨,灰白色越聚越濃,如霧般紛紛湧入那個地下閘門內。

「青嵐!」眼睜睜的看著聽雪樓主揮刀斷首,白衣祭司的頭顱脫離身體飛出。緋衣女子嘶聲大喊,瘋了一樣的追過來,然而已經是來不及。

眼看著那顆頭顱墜入了漆黑的深淵,她想也不想,便也向著快要闔上的閘門踴身一躍!

「回來!」然而,手臂陡然被用力拉住。下意識的回頭,眼前是一雙冷漠如冰雪般的眼睛,冷酷鎮定,厲聲一字一字,「他已經死了!徹底死了!」

阿靖猛然呆住,彷彿聽不懂對方這樣簡單的話一般,怔怔看了眼前的人一瞬。

「他已經死了。」看著緋衣女子這樣空洞洞的眼神,蕭憶情重複著,聲音卻已同樣空洞。

忽然間,她揚起手,用盡全力一掌打在他臉上!

「你殺了他!……你殺了他!」再也無法忍受這樣劇烈的變化,緋衣女子彷彿崩潰般的對著眼前的人嘶聲大喊,眼神凌厲可怖,「你就這樣殺了他!」

退了一步,聽雪樓的女領主錚然拔劍,一劍反擊。

彷彿被那一掌打得呆住,聽雪樓主一時間竟毫無還手之意,直到血薇劍雪亮的劍鋒刺破皮膚,他才驚醒般的後退。然而已經來不及,那一劍刺入他胸口,隨著他的退開,劃出橫貫胸膛的長長劍傷,鮮血淋漓。

然而蕭憶情蒼白著臉看著她,眼神冷漠如死。

他始終沒有還手,只是點足退開,閃電般的退到已經下落了一半的水閘旁,看著最後一縷灰白色也已經追逐著祭司的頭顱進入地底,他忽然再也不管背後的血薇劍,回身背對著阿靖,用盡了全力橫掌擊在閘門巨石上!

「轟——」大地猛然再度顫抖,巨石被那樣一擊也是震了震,轟然間迅速掉落下來。

「青嵐!青嵐!」緋衣女子心神欲裂,撲過去,嘶聲呼喚。然而她手指接觸到的、已經是死死封住地底的萬斤閘門,上面密密麻麻雕琢著奇異的符咒——那是先代拜月教主寫下的、鎮壓禁錮一切陰魂的咒語。

永閉地底。

她的青嵐。迦若。拜月教的大祭司……就這樣隨著所有聖湖怨靈一起,永閉地底!

緋衣女子終於沒有一絲力氣,手指扣著巨石,把全身的重量靠在上面緩緩跪了下去,頭抵住石頭的封印,沉默之間,忽然用頭猛烈的撞擊著、用手捶著石門,失去控制的痛哭。額上流出了血,順著雕刻滿符咒的巨石流下,縱橫可怖。她肩後縛著的匣子散落,輕輕一聲響,那個少年的頭顱滾落出來,依然是保持著溫和淡定的笑容。

十年未變。

一直以來都那樣冷漠驕傲的女子,就這樣在漫天的白骨劫灰中,毫無掩飾地失聲痛哭。

轟隆的巨響繼續從高處傳來,巨石沿著台階滾落下來——那是天心月輪被摧毀後、引起的神殿全面倒塌。一切都摧毀了……無論神力還是惡靈。今日,是清算所有罪孽的一天吧?

那個從神殿裡奔逃出來的絕美女子完全沒有聽從蕭憶情的警告、往遠離聖湖的方向奔逃,反而逕自衝到了湖邊,目睹了方才慘烈的一幕,癱坐在聖湖邊上。顯然也已經沒有一絲力氣,明河甚至沒有哭,只是眼睛空空洞洞的看著前面的湖底——

乾枯的聖湖一片雪白,那是無數的骷髏和骨架鋪滿了地面,帶著幾百年來不見天日形成的幽暗,那些骷髏帶著黑洞洞的眼窩、張大了口靜默地仰對蒼天,那凝固了幾生幾世的怨毒終於在一刻的盡情宣洩之後永遠平靜。

最盡端處、那一道萬斤閘門死寂的封在那裡,阻斷了陰陽兩界。

神殿還在繼續坍塌,不時有碎石落到她身上,然而明河毫不閃避,眼睛空空蕩蕩。

湖底,纍纍灰白色的骸骨中,祭司沒有頭顱的軀體橫在那裡,然而腔子裡卻沒有多少血流出——彷彿身體裡的血、都已經被那些惡靈撕咬殆盡。離那個新倒下的屍身不遠,是少年溫和微笑著的人頭,面容一如十年前。

天色已經微微透亮,淡藍色的光散落下來,那些蒼白的劫灰在光裡飄轉著,消弭毀滅。

看著眼前這一切,彷彿也終於筋疲力盡,聽雪樓主蒼白著臉咳嗽起來,手指用力摀住嘴角,然而暗紅色的血還是淅淅瀝瀝灑落。

迦若……迦若。我答應過的,總算還不負所托。

我們都是能狠下心來的男人,彼此都能為了自己的想要的東西而不惜一切——但是,唯一牽掛的就是那些會為你哭泣的人。知道她們即使能洞徹過去未來、擁有舉世罕匹的力量,卻依然是個女子、無論如何無法接受這樣慘烈的計劃——所以,你才會先下手制住了拜月教主吧?不讓她親眼看見這樣的一幕,那便是你所能做的最後的回護。

然而,終究這一切、都還是不得不在我們最不希望看見的人的眼前進行——如今青冥這樣的痛哭、明河這樣的死寂,在幽冥那一邊的你、還能感覺到麼?

《護花鈴(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