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衣女子依然將頭靠在那萬斤的巨石上,一整天都沒有動一下,彷彿凝固的石像。在她身邊,是隨後進入月宮的兩名女弟子——燁火和弱水。
然而本來平靜的燁火、在和師姐趕往這裡後,一眼看到滾落在地的少年的頭顱——那巖山寨裡的回憶驀然甦醒,紅衫少女捧起人頭失神的盯了半晌,崩潰般地痛哭起來。旁邊的弱水不知所以,勸了半日也勸不住,只能呆呆的陪在一邊,看著平日裡文靜的師妹失態地大放悲聲,又轉頭訥訥地看了旁邊的面如死灰的靖姑娘一眼。終於不知做什麼才好,弱水的眼神下意識的往孤光這邊看了過來,彷彿求助一般。
漫地的悲苦中,只有這個藍衣少女的眼眸是明淨的,那是沒有經歷過真正幻滅和復生的嬰兒的眼睛,純白得有如那朵夢曇花。
「什麼獨步天下、無上靈力,即使有了這些又如何?那樣睥睨的一生、最後還不是難逃那一日——迦若就是最好的明證了。」看著這令人斷腸的一幕,青衣術士眼裡卻是平靜的,彷彿悟得了無上奧義,「能馭萬物而不能馭一心,能降六合而不能護一人——這一切,原來並不是什麼力量的高低能夠決定的。」
孤光微微笑著,平日的陰鬱冷狠彷彿冰雪般消融,他抬起手來指著聖湖底下那一襲藍衫,彷彿誓約一般、對著旁邊的聽雪樓主輕輕道:「我盡這一生所擁之力、只求能讓她永不會如身邊那兩個女子一般。」
蕭憶情的眼眸忽然微微一黯,沒有血色的唇角浮出慘淡的笑意:「好奢侈的願望。」
「不要以為連你和迦若作不到的事,我便不能做到。」青衣術士側頭看著他,眼眸裡有淡定、有自信,同樣也有淡淡的悲憫,「蕭樓主,其實,在這一場『滅天之劫』裡,真正被毀掉的不是迦若祭司、而是你們兩個人中龍鳳。」
那樣平淡的話語,卻刺的聽雪樓主手指一震,然而沉默許久,看著如血的夕陽,蕭憶情的聲音卻是蕭瑟的:「從未開始,何謂完結?」
他看著石閘前垂首漠然而坐的緋衣女子,看著她額上流下的血,看著如鐵一般矗立在湖底盡頭的閘門,忽然咳嗽了起來,問:「明河教主如何了?」
「也完結了。」孤光的回答淡漠而簡單,「她失了魂魄。」
「哦……」聽雪樓主咳嗽著,望向那道隔斷陰陽的閘門,目光複雜的變幻著,驀然輕輕歎了口氣,「她若是這樣,就枉費了迦若這一番苦心了——」頓了頓,彷彿下了什麼決心,蕭憶情轉過頭,對身邊的拜月教左護法緩緩道:「請你將這句話轉告給你們教主——」
「告訴她,迦若真正害怕的、是他自己。
「永遠封印那些惡毒的力量,雖然是他的夙願,卻不是他採取如今這樣慘烈計劃的原因——他怕內心裡青嵐記憶和感情的復甦和侵蝕……他其實已經分不清自我和外身了。他害怕再這樣下去,然而又無法控制——然而,明河是他傾盡一生之力守護的,他怕最後這樣身不由己的轉變、最終會成為對她無可挽回的最大傷害。
「所以在『青嵐』的記憶完全侵蝕內心之前,他選擇了永閉地底。
「那是他最後能做的、唯一的『護』了。
「我也不得不佩服他……雖然他幾可為我這至今遇到最強的敵手。然而他內心精神力的強大、連對於自己都毫不容情,卻是讓我甘拜下風。」
聽雪樓的主人緩緩說著,語氣不驚輕塵——這個以迦若為最強對手的人,此刻說出的話卻彷彿是他畢生唯一的知己。看著孤光震驚的眼神,蕭憶情唇角卻浮起一抹悲憫的笑意,微微頷首:「你去把這些話告訴你們教主——告訴她,迦若是多麼的希望她能夠無憂幸福的活下來——若理解他捨棄她永閉地底的原因,她便該好好活著。」
「其實,他已盡力——然而想不到依然無法護得明河周全。孤光,希望你能比我們都強一些,能好好守住你需要守護的人。」一邊說著,聽雪樓主一邊已經緩步走下神廟廢墟的台階,遠山上吹來的清風掠起他的髮絲,看向聖湖底下纍纍白骨中那一襲緋衣,他的眼睛有了無法言表的悲痛的意味。
然而聽雪樓的主人只是對著台階下侍立一邊的碧落、淡淡吩咐:「已經發訊通知鍾老那邊了麼?要他們先不要拔營走人,今晚我們兩人就隨他們一起返回洛陽。」
「兩人?那靖姑娘呢?」碧落怔了怔,脫口問。
「她不會跟我們一起回去了。」蕭憶情的眼神流露出一絲慘痛,然而在下屬面前立刻被掩飾住,只是淡淡道,「由她一個人留在南疆吧。弱水和燁火畢竟不是門下弟子,她們什麼時候願意走由她們自己決定——拜月教不會為難她們。我們走自己的好了。」
「……是。」震驚於樓主此刻的從容鎮定,碧落遲疑了一下才回答。
※※※
暮色籠罩大地的時候,聖湖底上卻是一片火光,宛如紅蓮盛開。
「抱歉,無法識別出令堂的骨殖,只能在一起一同火葬了。」將所有的白骨攏在一起,搭了一個個塔形的堞堆,孤光看著白衣樓主執著火炬,俯下身點燃了白骨下的木材。火烈烈燃燒起來,由下而上透了上去,將那一堆堆的骷髏吞沒。
夜色裡,那些火堆宛如一朵朵蓮花。焚盡三界邪惡的紅蓮烈焰。
燁火尚未從悲痛中恢復,而弱水卻已經趕來,站在火堆旁,默默念起了超度經文。
蕭憶情一襲白衣如雪,火炬明滅映著他蒼白清秀的臉,聽雪樓主眉間的神色卻是複雜的看不到盡頭,怔怔望著那一堆堆的白骨在烈火中焚燒為灰燼。夜風吹來,繞著火堆旋舞,有片片的飛灰吹到人臉上,宛如劫灰一閃而滅。
——這其中,有無母親宛然長逝、湮滅入輪迴的芳魂?
原來,一切,都不過如此而已……都不過如此而已!
「事已全畢。我們走吧。」將火把扔入最後一個白骨的堞堆,蕭憶情再也不看那些死去的骨殖一眼,回首對著碧落招呼,眼神冷冽,「不要讓鍾老他們久等。」
「真的……真的不和靖姑娘一起走?」碧落終究還是忍不住,再度問了一句。然而很快就看到因為這句話、讓樓主的眼睛冰冷如雪,蕭憶情不發一言的轉身走開。聽雪樓大護法暗自歎了一口氣,只好跟著轉開了身子。
話是斬釘截鐵的落下,蕭憶情最後望了一眼夜色裡那一襲緋衣,終於還是忍不住輕輕走了過去,站到那個女子身側,靜靜看著她。
阿靖還是沒有抬頭看他,她已經安靜下來,不再哭泣也不再呼喊——然而這樣死一般的寂靜,反而讓他這個知她甚深的人暗自心驚。她的手按在巨石上,已經冰冷。卻彷彿固執地想通過這塊厚厚的石頭、來感知陰陽那一面的靈魂的訊息,不肯放下絲毫。
「我走了。」安靜了片刻,他終於俯下身,淡淡說了一句,「你自己珍重。」
她還是沒有說話,也沒有抬頭。
「以後如果要殺我報仇,就到洛陽總樓來——你知道我的密室在哪裡、也知道我什麼時候發病。」聽雪樓主的眉目之間,瀰漫著說不出的蕭瑟和冷意,然而話語卻是平靜得出奇,「我時日無多,希望你能在我活著的時候趁早來。」
緋衣女子把額角抵著冰冷的巨石,上面密密篆刻著的經文符咒印入她光潔的額頭,混著鮮血,形狀可怖。有一滴熱血,從額角流下,淌了很久很久,才劃過她清麗蒼白的臉頰、停在腮上,冷凝如冰。
蕭憶情低頭看了她許久,胸臆中彷彿有無數聲音在呼嘯著、要掙脫出束縛壓抑而喊出來,然而他還是什麼都沒有再說,只是抬起手去、輕輕拂過她的臉,手指上沾了那一滴血,放入口中舐去——那樣微微的苦澀。
然後,他再也不看她,轉身離去。
「我這裡有夢曇花。」然而,在看著蕭憶情走過身側的時候,孤光忽然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默默攤開了手——手心裡,是小小一袋幻力凝結而成的花籽——汲取人內心的記憶而綻放的夢曇花。
「不要讓這幾日的事情、成為你們之間永久無法逾越的深溝——讓人中龍鳳這個神話破滅,真是遺憾。」青衣術士的眼神飄忽而詭惑,看著蕭憶情神色一動,停下腳步,「我也想知道、那樣女子心裡開出來的花,是不是血色的薔薇?」
蕭憶情的眼神也有些飄忽,看著那包花籽,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忍不住伸手拿起。
「都忘了吧……對她來說,忘了反而最好。那樣慘酷的記憶,有生之年如果都時刻記住、那的確是生不如死。」孤光的神色雖然陰鬱,然而眸中依然有一絲的誠意,「來讓這一切就像沒有發生過,如何?——現在有這個力量。」
他的眼光,看向了不遠處那個緋衣的人影。
蕭憶情不答,眸中神色複雜激烈的變幻,片刻間的沉吟後,手指忽然加力,只是一搓、將那些幻力凝結的花籽碾的粉碎!
「不行。」聽雪樓主長長吐出一口氣,冷然轉過頭去,「青嵐心念生死如一、迦若傾盡一生之力——那簡直是天上之愛,凡人如我、只怕永遠無法做到。這一切,怎能用這些術法來輕輕抹去、就當沒有發生?怎麼能夠當作沒有發生!」
「阿靖寧死都不會允許別人這樣做——雖然她已永不會原諒,但至少希望、她還不至於鄙視我。」
白衣如雪,聽雪樓主揚長而去,只留下那樣決然的話猶在耳畔。青衣術士有些意外、又有些發怔,看著離去的人中之龍,不自禁的唇邊漾出一絲笑意來。
「哎呀!蕭樓主!你、你好好再勸勸靖姑娘……別走!」超度的經文還沒念完,看到這樣訣別的一幕,弱水再也忍不住的叫了起來,奔過來拉住孤光的袖子,急急搖晃著,「你也勸勸他們啊!別、別讓他們兩個就這樣分開!——」
「喂,別拉、別拉!……我袖子都要破了。」孤光歎著氣,把自己法衣的袖子從女孩抓緊的手指中小心抽出,看著遠去的人,眼睛裡卻有淡淡的敬意,頷首,「如若他方才接受我那樣一勞永逸的安排,我也不打算用這個真正能有希望解決問題的法子了……」
「啊?你真的有法子?」弱水驚喜的跳了起來,再度抓著他的袖子想問,然而孤光已經搶先一步把袖子事先抽開,「我知道你一定會想法子的!你多好啊!」
青衣術士側過頭,在夜色火光中看著藍衣少女明媚的笑靨,心頭忽然間也是一朗,笑了。
「希望這個法子能管點用吧。」將那一塊號稱拜月教三寶之一的月魄從袖中拿出,握在手裡,孤光喃喃的歎了口氣,紅寶石如血般在火光裡閃亮,妖異而神秘,「這塊月魄伴隨了迦若祭司多年,應該凝聚了祭司的心神——」
俯視著手心裡那一塊月魄,拜月教左護法手指緩緩握緊,閉上了眼睛,彷彿看到了手心裡傳來的幻象:「我試試將其內的『記憶』讀取出來展現給舒靖容看。希望,她能知道迦若最後真正的心願、知道蕭樓主那一刀的原由。」
「嗯,靖姑娘是個很講理的人!不會再怪蕭樓主的。」弱水滿含希望的看著他,用力點頭,然而眉目間卻是依然憂心忡忡:「但是你們教主可怎麼好……她好可憐。聽了你轉述的話,她雖然開始肯吃東西了,但是眼睛……眼睛裡面像空洞了一樣,看上去真可怕。」
「那是沒有辦法了……魂飛魄散,要我如何設法?」孤光歎氣,有些無奈的摸摸弱水的頭髮,「——丫頭,你以為我真的有起死回生之力啊?」
弱水咬著手指,卻忽然間眼睛亮了:「迦若只剩了軀體,青嵐只有頭顱……如果——!」
藍衫少女欲言又止,低下頭去,遲疑的皺眉:「哎呀,這等奇怪的念頭!……師傅知道了一定要狠狠罵我,說我要入魔道了。」
怔了一下,孤光恍然間明白了這個女孩眼光裡的含義,大大吃了一驚,然而目光瞬間雪亮,脫口道:「是了!——我怎麼沒想到?雖然不能起死回生,但是不死不活的法子我還是有很多的啊……好,就是這樣!」
「嘻。這可不是我告訴你的啊!」弱水見孤光已經會意,歡喜的笑了,拍手,「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念頭!師傅也不會怪我了。」
「水兒。」看到她的笑靨,孤光眼神卻忽然一凝,喚道。
「嗯?」毫無察覺對方稱呼的改變,彷彿聽得自然而然,弱水應了一聲,詢問的看他。
孤光的神色卻是凝重的,看著夜色中明滅不定的火,忽然緩緩問了一句:「如果你師傅說我是個邪道妖人,那怎麼辦?」
「可你不是壞人……」弱水怔了怔,神色也黯淡下來。垂下了眼睛,想了想卻是這樣回答,堅定如鐵,「那麼就是師傅說錯了。」
取捨之間,居然如此毫不遲疑。難怪那朵夢曇花,會綻放出雪一樣的顏色。
孤光點點頭笑了起來,拍了拍她的肩,抬起手指,掠過她額前垂落的髮絲,慢慢攏上去。忽然微笑著俯下身去、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哎呀。」藍衫少女宛如受驚小鹿般跳了開來,臉頰轉瞬飛紅,「你這個壞人!」
※※※
「樓主,真的走了麼?」此次從洛陽來的全部人馬,已經整裝完畢,從靈鷲山下出發,然而碧落微微搖頭,依然忍不住歎氣問了一聲,看一邊同樣勁裝騎馬的聽雪樓主。
蕭憶情還是在不住的咳嗽——然而,讓墨大夫奇怪的是、雖然經歷了一場生死惡鬥,歸來的樓主、病勢居然反而比去之前有所好轉。但是大夫一看到樓主眼裡的神色,就不由機伶伶打個冷顫——眸中深處、那樣鬱結壓抑的色調,竟然沉重冷硬如鐵。
「出發。」撥轉馬頭,聽雪樓主冷然下達指令,馬蹄聲得得響起,人馬開拔。
離開靈鷲山。離開南疆。離開這片碧藍天空下、紛亂的過往一切。
然而,在頭也不回地領著隊伍離開的時候,心裡卻有深入骨髓的痛意,彷彿有什麼看不見的絲線、將他的心生生繫在了這裡,每策馬離開一分、就被血淋淋的扯裂開一分。
「陡彼高崗,汝劍鏗鏘。
「溯彼深源,草野蒼黃。
「上呼者蒼,下俯者莽。
「汝魂何歸?茫茫大荒!」
「……」
隱約間,聽到有歌詠之聲從靈鷲山頂的雲霧中飄來,悲涼淒切,彷彿回聲一般縹緲不可琢磨,一陣一陣隨風吹散入耳畔。蕭憶情猛然勒馬,回首看向隱入雲中的月宮——那是……那是拜月教子弟,在為迦若唱輓歌祭奠?
「呼彼迦若,其音朗朗。
「念彼肢干,百熱俱涼。
「歲之暮矣,日之夕矣。
「吾歡吾愛,得不久長?」
「……」
果然。果然是迦若的葬禮吧?只是這樣的歌詞,深味其中哀苦悲涼,又是出自於誰之手?那朵薔薇,命運的紡錘?——然而那人心喪如死,目前應該依然幾不可思想和行動,又如何能再執筆寫出這樣的輓歌……
想及此處,他的手幾乎握不住韁繩,在天風浩蕩中,黯然策馬北歸,耳邊那誦唱的聲音如縷不絕:
「水色深瞳,已斂已藏。
「招魂不至,且玄且黃。
「上仰者蒼,下俯則莽。
「歲月淹及,失我迦郎!
「歲月淹及,失我迦郎!」
永失所愛……然而,死別比之生離,又不知那個更為殘酷?
蕭憶情跟著樓中人馬一起往北而返——想來,回去正好是洛陽鮮花盛開的時節,然而那樣的繁花和繁華,在他看來卻已是死灰。
南疆天高雲淡,碧空如洗,透出一種奇異的鮮艷的藍色,風裡有落花和歌聲。
他策馬緩緩而歸。
拜月教大祭司死了,神殿毀了,聖湖枯了,白骨成灰,生母解脫……他所有出征的意圖都已經得到了滿足,一切彷彿都已經圓滿。然而,有誰能知道他在這裡失掉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