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年了…每次到了陰雨天,都還會痛。——彷彿在不停地反覆提醒他,自己生命裡曾有過那樣血腥殘酷的往事!是他一生永遠不能忘記的噩夢…

 

所有人都知道,風雨組織是江湖中最著名的暗殺組織;所有人都知道,風雨的首領名字叫做秋護玉…秋老大。

然而,沒有人知道,他還有過另一個名字:雷楚雲。

那是一個死人的名字…那個名字,可能已經和霹靂堂雷家所有人的名字一起,被刻在某一處荒涼亂葬岡的墓碑上。而如今的江湖中,已經不再有人記起——畢竟,那個年僅二十歲就死於滅門慘禍的雷家大少爺,活著時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軟弱善良無知,整天象文人墨客一樣吟詩做詞、倚紅偎翠,根本不像一個武林人。

所以,當聽雪樓準備踏平江南時,蕭憶情——那個天縱英才的年輕霸主就利用了他這一個弱點,只派出了一個人就瓦解了整個霹靂堂,把征服的代價降到了最低點。

 

秋護玉面具後的眼睛裡泛起了微微諷刺的笑意,搖了搖頭,拿起屬下剛送過來的信。

信上點著五點朱紅,說明這是組織接到的最高一檔次的暗殺定單——以風雨如今的名聲,接這樣的五點血的任務,至少要收取十萬兩白銀的報酬。他拆開了信——「姓名:迦若。

「身份:拜月教大祭司。」

「出價:十萬兩。」

——後面,用硃筆注出——「黃金」。他微微動容。

十萬黃金殺一人——幾乎是天價的手筆!有誰能出得起這樣的高價?又有誰會用這樣的代價來殺那個人!作為首領,他不像一般殺手那樣只完成任務而不必過問顧主是誰,他必須看過顧主的身份身家,確定對方能付出承諾過的代價後,才考慮接不接生意。

他的目光在移到信紙的最後,忽然定住了——那裡,雪白的信紙上,清清楚楚地寫著三個字:聽。雪。樓!

窗外的風雨聲忽然大作,天陰沉如墨——如同三年前那血腥屠戮的一夜!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人…拉出去殺了。

「這幾個還有用,下蠱,編入死士隊。

「這邊的,挑了手筋腳筋,通知他們家人來贖——每個五萬,三天內不到的,殺了。」

在聽雪樓的大牢裡,關滿了這一次征服江南諸幫後帶回來的俘虜。大群的人擠成一堆,滿面血污,人人都帶著恐懼得近乎麻木的眼光,看著那只點向他們的手——操縱著生殺予奪權力的,竟然是一個女子。臉罩輕紗,站在血污中。

窗外是漆黑死寂的夜,而牢內也是死一般的寂靜,偶爾有人在被點中時因為極度的恐懼和緊張而發出失控的尖叫痛哭,立時便換來一聲冷冷的吩咐——「拉出去,殺了!」

 

「靖姑娘,殺的太多了罷?」

終於,在那纖細的手指再次點向另一大堆人時,旁邊一位長身玉立的男子終於忍不住出言勸說,看著人堆裡的很多驚惶哭泣的孩子,有些動了惻隱之心:「我看,八九歲的孩子也成不了氣候,就放了吧。」

「三領主,想不到你還很仁慈哪…」那個帶著面紗的女子冷冷笑了起來,忽然笑聲一頓,一字字道:「五歲的時候,有人殺了我娘——十五歲找到了仇人,我殺了他全家。」她的目光閃電般落在白衣男子身上,嘴角有殘酷的笑意:「所以,不要小看孩子啊…三領主!我寧可放過那些八十歲以上的老傢伙,也決不放過八歲以下的孩子!」

不看旁邊同僚震驚的眼色,她回身對刀斧手做了一個手勢:「全部拉出去,殺了!」

在對著那些絕望驚恐的人下達死亡命令的時候,特別是看著人群裡那些年幼的哭泣的孩子,她面紗後明亮的眼睛裡忽然閃現過殘酷的笑意——那些沒用的只知道哭的孩子啊…其實就是留下命來,長大後也是沒什麼用處的,還不如早死早超生。

沒有一個人料想得到,甚至她自己也沒想到,兩年後,她會在同樣的情況下,看見第一個不哭的女孩子——然而,正是那個孩子毀滅了一切!

那群將要被殺戮的人發出了震天的哭喊,有些瘋狂反抗的立刻便被砍下了腦袋,其餘的要麼破口大罵,要麼就是語無倫次地痛哭哀求,然而,面紗後的眼睛全然無動於衷。

在刀斧手的驅趕下,人群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往外面走著…忽然,彷彿覺得什麼異常似地,那個被稱為「靖姑娘」的緋衣女子的手再一次抬起來:「右邊第三個,出來!」

她的手點向人群中一個滿身血污、帶著沉重鐐銬的人。

那個人年紀很青,是為數不多的還能保持理智的人之一,始終沒有做出什麼失控的舉動。但是在走向死亡之時忽然又被挑了出來,也不由一陣遲疑迷惑。雖然滿臉血跡,還是看得出是一個英俊的少年。

「他奶奶的,靖姑娘讓你出去!聾了嗎?」旁邊立刻有刀斧手把他推了出來。

 

「要殺就殺,還有什麼好說的!」在另外一間無人的囚室裡,少年冷冷對著這個可怕的女子道,似乎已經平靜地接受了死亡,「不要妄想我會投靠你們聽雪樓!」

面紗後,冷漠的眼睛看了他片刻,秀麗的嘴唇裡忽然吐出了一句話:「雷楚雲,知道我是誰嗎?」

她緩緩抬手拉下了面紗——「是你?!」一直都鎮定的年輕人彷彿被雷擊中,脫口驚呼,「琴女?…怎麼、怎麼會是你!」他認得這個女子,那正是自己幾個月前從惡少們手裡救回來的賣唱女!

可曾經那麼柔弱地尋求他保護的女子,如今卻是如地獄使者一樣地站在他面前。

「雷大少爺記性真好…」女子笑了笑,但是眼睛裡卻是冷冷的,「我就是聽雪樓的舒靖容。」

 

 

什麼都不必再說了。一切都已經明白。

他曾經救回來的人,正是他們家族的死神…可笑的是,那個時候,他還以為自己是一個大俠,能夠保護被欺凌的弱小——卻不知道在對方眼裡,自己正是無知愚蠢得可笑!

「你們雷家的武功差勁,本來不用我親自出馬——但是霹靂堂的火藥威力卻不能小覷…因為這樣,樓主才派我潛入…雷家能滅亡在聽雪樓手上,也是一種輝煌的結束了——總好過在你這樣的公子哥手裡敗落下去。」她的聲音冷漠而無情。

「舒靖容。」他看著她,呻吟般地說出了這個日夜詛咒的名字。

「不錯。請務必記住它——」她重新掩上了面紗,看著失魂落魄的對方,眼睛裡有一絲絲的憐憫,「不過,我想,你也不會忘記殺你滿門的人的名字罷?」

她冷冷地笑了起來,忽然過去,打開了雷楚雲手腳的鐐銬——「走吧!」

冰冷的鐵器從手腳上脫落,而他一時間還是不可置信地站在那裡,看著對面的女子:「你…你說什麼?」

「我讓你走。」阿靖抬頭,冷冷看著驚呆了的青年人,目光冷酷而淡漠,「我不欠任何人人情——你不是救過我嗎?那麼我也放你一次,從此後,兩不相欠。」

「我救過你?我、我居然『救』過你!…哈哈,哈哈!」他忽然忍不住放聲大笑,笑得面目都有些扭曲。他狂笑著走出牢獄,外面的夜風清涼地吹到他臉上,風裡帶來了另一邊刑場上人臨死前的淒厲慘叫——他聽出來了,裡面有一些正是他親人的聲音。

所有人都死了,而他活著——因為他救過那個殺他全家的人…哈哈哈!

 

 

坐在窗前,手裡拿著那一份署名「聽雪樓」的契約,他喉嚨裡忽然發出了低沉的苦笑…

自從有了自己的勢力以來,他從來沒有熄滅過復仇的火光——在一年前,聽雪樓發生內亂,二樓主高夢飛和蕭憶情的同門師妹池小苔叛變時,為了殺蕭憶情、他就曾經不記報酬地派出風雨殺手介入。可惜的是最終蕭憶情那一方計高一籌,高夢飛死,池小苔被囚,叛亂完全失敗。

連那樣重要的人物背叛、那樣周全的計劃都無法扳倒聽雪樓,那麼光靠他一人之力更加無法殺死蕭憶情——這一點,作為殺手之王的他清楚得很。

所以,他只有忍耐。

聽雪樓…一定以為自己率領的風雨組織,是唯利益是從的吧?所以雖然知道風雨曾經加入過樓中內亂,如今還是發來了契約書。

哈哈…有誰知道、秋護玉就是當年那個雷楚雲呢?

連那個舒靖容也絕對料想不到,昔日她一念之仁放過的、認為只是一個公子哥兒的傢伙,並沒有橫屍街頭,反而成了今日黑道裡最大勢力的首領吧?

如果知道了,她會不會後悔呢?

 

 

雖然說是救他一次就恩怨兩清,實際上,他卻是被她救過兩次的。

那一次放走他,引起了聽雪樓主的不滿和追究,阿靖和蕭憶情在密室激烈爭執後,蕭憶情發出了格殺令,派出吹花小築裡全部七殺手在中原範圍內對他進行追殺。

那一個月的時間他顛沛流離,像老鼠一樣過著見不得光的日子。

某一夜,在偷偷去拜祭全家的時候,他被發現了。

 

「放開他。」殺手們正要割下人頭回去覆命的時候,聽見了冷冷的命令——一身緋衣的女子,就這樣負手握劍,站在亂墳堆裡,背對著那些人,一字字下令。

「靖姑娘?」眾人驚呼,但其中有一個殺手遲疑著,「可是樓主吩咐…」

「樓主那裡,我自己會去負責!」她的聲音冷酷無情,「再不滾開,我就要動手殺人了!」她仰頭望月,手中的血薇劍閃動著點點血光。

「遵命。」七殺手終於被這個樓中女領主的氣勢懾住,放開了他,紛紛離去。

恢復自由的他再次撲到了那些墓碑前,藉著月光一個接一個地看著碑上的名字:雷烈、雷震天、雷震宇、雷周氏、雷楚玉、雷詠絮…一排排刻著的,全部都是曾經活生生的親人。

「蕭憶情…蕭憶情!…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他再也忍不住地低地啜泣,喉嚨裡發出了近乎野獸般低沉的吼叫。刻骨銘心的仇恨,就算他血流乾、骨成灰,他都不會忘記!

 

《血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