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我是白提醒你了——」驀然,那個緋衣的女子冷冷出聲,「我舒靖容呢?難道你忘了?——請你務必記住,殺你全家的我也有一半。」
「不錯…舒靖容。舒靖容。…總有一天我要報仇!」他咬著牙,一字字說著誓言…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在說到「舒靖容」這三個字時,他心底有撕裂般的痛!那不僅僅是仇恨、苦澀、憤怒,更加混合著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看著我,大聲說!」不知何時,她已經來到了他身側,冷酷地看著墓碑,厲叱。
「我要報仇!我要讓聽雪樓所有人死!」他的頭抵著父親的墓碑,用盡全力吶喊。
「你不敢看我?…抬頭!」她忽然惱怒似地抓住了他的肩頭,「以為救過你的命就有什麼不同嗎?!沒有!一樣是殺人兇手,一樣是手上全是你兄妹的血跡!如果你還是那樣軟弱的話,我救你也是白救,你必須要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看著我!」
「不…不要看我!」他下意識地轉過頭,幾乎是失措地躲避著什麼。
「為什麼!看著我,大聲說!」對方不知道為什麼,逼迫似地命令,「你不是雷家大少爺了!如果不自己站起來你會比街上的狗還不如!我放你走不是想讓你去做一條狗你知道嗎?抬頭!看著我!」
「不要看我!不要看!」他忽然發瘋般地轉身逃了出去,卻被她閃電般地扣住了手腕:「站住!」
「不要看我…」他有些嗚咽地掙扎著,說,用力扭過頭去。
然,透過他垂落的散發,她還是看見了!
——他的臉!
那幾乎已經不再是一張人類的臉,上面遍佈的傷痕已經看不出五官的痕跡…他毀容了!
一剎間,連冷酷的她都被震住,看著眼前恐怖的面容,下意識地鬆開了手。然後,不知道為了什麼,又微微地笑了起來。慘白的月光灑落下來,籠罩著亂墳崗中的美麗女子,彷彿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這一個月來,為了逃避追殺…我自行毀了容。」他也不再掙扎,慢慢說著,聲音裡,忽然有和年齡不相稱的滄桑和苦澀,「為了活下去,我是什麼都會做的——你最好現在就殺了我,不然,我絕對會不擇一切手段來報仇的!我一定會回來報仇的!」
看著眼前的人,阿靖忽然笑了,冷冷地、然而又帶著些許欣慰地笑了!
「好…我等著你來報仇!」她從懷裡拿出了一面小小的金牌,扔了過去——「這是聽雪樓令牌,拿著它,逃出中原去關外避一避吧!聽雪樓的七殺手,你以為是開玩笑嗎?」
金牌被他緊緊握在手裡,用力得幾乎嵌入他的掌心。
不說一句話,他轉身走開——然而,內心極度複雜的感受讓他幾乎瘋狂!
「為什麼!為什麼要救我?!」他驀然轉身,站定,看著同樣已經轉身離開的緋衣女子,幾乎是發瘋般地嘶聲問,眼睛裡已經有淚水,「為什麼不乾脆讓我死了?…為什麼不殺我?為什麼你不殺我!為什麼不讓我乾脆地恨你!」
阿靖忽然回頭,笑了一下——「因為我並不是你想像的那麼壞。」
這一次,她的笑容裡居然有了什麼奇異的光輝,讓冰雪一樣的臉都柔和了起來:「我和他…都不是。」
「弱者必須死亡,強者才能生存——這個是我和他都認同的,所以,我才追隨他征服天下武林。
「但是,你失敗卻是因為你的善良。如果你不救我,霹靂堂不會那樣輕鬆地被滅門;如果你是個沒有正義感的人,也許雷家還能保全下去…
「弱者必須死亡,但是,善良和正義卻不能用死亡來回報——」奇怪吧?雖然自己做不到,對於有這樣品質的人我卻一直深懷敬意。
「所以我放過你…雖然我知道,經過這件事,你心底裡那一點真和善一定幾乎全部泯滅了…
「但是,我毀掉了一個人,起碼總得再造就出另外一個吧?」
那是她對於他的臨別贈言——也許知道或許以後再無相逢之日,這個冷漠的女子竟然破例地開口對他說了那麼多話!這些話,在他以後的人生裡,起到了不可估量的影響。
「不管怎麼樣,請務必記住你還要報仇。你的人生還是有必要繼續…記住蕭憶情和舒靖容這兩個名字,希望有一天,你會是我對決的對手,而不是曝屍街頭的流浪者。」
「後會有期。」
她冰冷中蘊涵著依稀暖意的話語,彷彿是直刺心底的利劍——在那充滿絕望和狂亂的夜晚,給他的餘生烙上了長長的烙印…
「舒靖容。舒靖容…」
窗外是狂暴的風雨聲,不時有零落的花葉被吹進屋內。三年了,每次一到陰雨天,他臉上的傷就還會隱隱作痛,他內心的傷也會漸漸撕裂!
三年來,他無數次暗中籌措著計劃著,想的就是如何才能殺死蕭憶情——然,很奇怪,他卻居然從來沒有殺她的念頭——雖然明白她非死不可,卻是因為所有人都知道要殺蕭憶情、就必須先除去舒靖容。
人中龍鳳。他和她的名字,從來都是聯繫在一起的——不管她願不願意。
他知道她是怎樣冷酷的一個女子。這三年來,他知道的更多。
聽雪樓那一場內亂裡,高夢飛和池小苔出人意料地對蕭憶情下手。叛亂結束後,遭受到兄弟和情人雙重背叛的聽雪樓主一時間形同廢人,猜疑和厭世情緒讓他接近全面崩潰。
那個時候,本來是自己一舉攻破聽雪樓、報仇雪恨的大好時機——可惜在那時,她卻是那樣盡心盡力地守護著聽雪樓和他,以至於所有各方窺探的勢力無機會可乘!
她其實違背了自己的只追隨最強者的信條——在那個人變得如此脆弱不堪一擊的時候,還那樣忠誠地守護著他。果然,她和他…都不是純粹的壞人吧?
如果是,反而簡單了啊…
他是應該恨她的。但是卻不應該僅僅是恨那麼簡單。二十歲那年的深夜,滿心絕望的自己,在聽到她那樣的話時,曾經有過失聲痛哭的衝動——又如何能承認,自己內心最深處其實對於那個冷漠神秘的女子一直懷著怎樣複雜的情愫。
那個時候他還是孩子,而二十三歲的她已經是滄桑看盡的武林傳奇。然而,僅僅三年以後,他已經站到了和她一樣的地位上——年齡,原來真的是和閱歷是無法對等的東西。
她用鮮血和仇恨教給了他生存的信條,毀滅了雷楚雲,但是卻造就了今日的秋護玉。
如果不是因為復仇的信念,那個時候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從那樣絕望的深淵裡掙扎上來,可是時至今日,雖然內心仍執著於這個信念,但是仇恨已經不是他人生的全部。
他已經重生。
「對不起,這次的生意我們不做。」
把信交還給來使的時候,他的聲音極其平靜。
聽雪樓來的使者吃驚地看著眼前的黑衣人、這個黑道中的殺手之王,然後蒼白了臉色,輕輕地請求道:「無論如何,請做一個解釋罷——不然,屬下回去很難交代。」
人皮面具後,秋護玉的眼睛亮如秋水,看著窗外風雨交加的暮色,終於從懷裡拿出了一個袋子,把一個小金牌放了進去,交到來人手裡——「回去把這個交給你們樓裡的靖姑娘,她自然明白。」
「啊…秋老大原來認識靖姑娘?」來使眼睛一亮,覺得事情有了迴旋的餘地,正準備開口,卻聽見旁邊的殺手之王淡淡、而又決然地回答——
「不。我們…未。曾。相。識。」
淒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舊好隔良緣。心斷新豐酒,消愁又幾千。
之三:神兵閣
□ 滄月
[序]
守著這裡,大概已經有十七年了罷?
流年易逝,剎那的芳華,如同這桌上燃燒的燭一般,也早化成了灰燼——而在焰裡面欲滅不滅的,只是過去的韶光,掙扎著、想留駐片刻,然,終究被無情的烈焰一寸寸的吞噬…一寸一寸,化為灰燼而已。
池小苔,曾經那麼美麗嬌憨的少女…如今,卻只是象階上枯澀的蒼苔。
應憐屐齒印蒼苔,小叩柴扉久不開。
可是,屐齒仍在,那個曾站在階上從容叩響她心中那扇門的病弱年輕人,那個驚才絕艷的聽雪樓主,那個曾讓她那樣瘋狂地愛過、恨過的人,卻早已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