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咦,你也知道嬰?」神澈也有些興奮起來,四顧卻不見那個坐在角落裡的同伴,詫異,「她剛才就在這裡啊,她每天都會過來給我送蘑菇的——你難道一直沒看見她?」

「…」眼神祇是一掃,金索上的那個人卻沉默了下去。

既然就在這裡,而這麼長時間來他卻一直「沒有看見」,那麼,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對方在術法上的造詣比他更加高強!

而且,她並不願意出來見自己。

這個拜月教中,居然還有這般厲害的神秘高手在?沉默了片刻,一種異樣的表情浮上了眼眸,昀息放緩了聲調,對著神澈耳語般地微笑:「阿澈,下一次她出來的時候,你偷偷地指給我看,好麼?」

「嗯!」筋疲力盡的少女隨意地點點頭,還有些高興,「祭司大人也想認識她麼?」

昀息無聲地笑了一下,深碧色的眼睛裡有難以捉摸的光。

微微喘息著,神澈不由笑了起來,學著嬰的樣子,快樂地單腳跳了一下:「原來我可以打得過那些惡靈!昀息大人,以後我每天都可以替你驅趕那群惡靈了!」

「你不想看著我被它們咬麼?」昀息微微笑著,問。

「是啊。」神澈點點頭,認真,「我不想這樣。」

昀息凝視著那雙清澈的眼睛,忽地歎息了一聲:「為什麼呢?其實我對你並不好——就算你死了,我也不會覺得和死了一隻螻蟻有什麼區別。」

「我不知道。」 顯然被那樣的話刺傷了,神澈流露出難過的神色,蹙起眉頭想了想,眼裡有執拗的表情,「我就是不想看到這樣。」

「…」昀息沉默下去,用深碧色的眼睛俯視著那個黑暗中成長起來的孩子,許久許久,忽然道,「你很像那個人啊…一樣純白的靈魂。有溫暖的光。」

「像誰呢?」因為被第一次誇獎而有點羞澀,但她依然忍不住好奇地問。

「我的第一個教主,叫做沙曼華。」祭司的眼睛是深不見底的,看著眼前的人,卻又恍恍忽忽似乎看到了另一個時空,「而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失去了她。」

這句話之後,密室裡便重新陷入了沉默的泥潭。

神澈在這種氣氛中有點忐忑,不知道如何回應祭司大人忽然而來的柔軟態度。

「師傅當年和我說,像我這樣的人,內心什麼都沒有,是難以為繼的…直到他死後五十年,我才知道他是對的。」幽藍的密室中,傳來祭司茫然的話,帶著某種虛無的氣息,「我師傅最終死於內心的荒蕪。我很怕自己變得像他那樣…所以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尋找——尋找她那樣的…抑或是、小葉子那樣的。」

而神澈顯然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有點莫名地看著他,眼睛明亮而清淺。

三、嬰

神澈一直沒有留意到、自從祭司大人來到這個幽獄後,嬰就很少出現了。

不但不再教她跳房子,甚至連出來給她蘑菇的間隔也越來越長——既便是偶爾出現了,也只是坐在那個牆角里,低著頭,把蘑菇放到了地上,便立刻後退,消失在陰暗的角落裡。

「奇怪,你還是沒看到她麼?」神澈問祭司,對方依舊只是搖了搖頭。

「啊?怎麼會呢?剛才她出來了,就坐在這裡呀!」神澈指著那處角落,滿懷詫異——雖然這個水底幽獄光線黯淡,可祭司不是常人,應該可以在黑暗中視物。

「嬰是一個單眼,單腳的姑娘,穿著寬大的白色法衣。她很害羞,總喜歡低著頭坐在角落裡,都不大敢看別人。」神澈手捧著那枚白色的「蘑菇」,繪聲繪色地對著昀息描述,扁扁嘴,「她一定是怕羞了——每次我一和她說祭司大人想見你,她總是搖搖頭,立刻用那一隻小腳別彆扭扭地逃走了,我拉都拉不住。」

「單眼,單腳…白色的法衣。」昀息低聲重複了一句,似乎在努力回憶著什麼,忽地問,「你來的時候,她就已經在這裡了麼?」

「啊?好像、好像是…」神澈怔了怔,看了看那個角落,「那時候我餓暈了,模糊中看到她從牆壁裡走了出來——應該來得比我早吧。」

昀息蹙眉,再度突兀地問:「她的臉上,是不是有拜月教主的標記?」

「你說這個月芽兒?」神澈詫然摸著自己頰上的金粉符號,「不知道…看不見的。她老是低著頭,頭髮擋住了左邊臉。」

「哦…我明白了。」昀息長長歎息了一聲,不再言語。

然而神澈的好奇心已然被挑了起來:「怎麼了,祭司大人覺得她也是拜月教主?」

「她教了你白骨之舞…那是如今早已失傳的絕頂秘術。」昀息的眼睛望向那個陰暗的角落,卻什麼也看不到,他知道那個人是故意不見他了,「而最後一個會用白骨之舞操縱骷髏花的,是一百多年前的教主沉嬰。自從她自沉於湖底後,就永遠失傳了。」

「一百多年前?」神澈吃驚地叫了一聲,「可嬰分明還是個小孩子呀!」

「她應該比我更蒼老了…」昀息仰起被金索洞穿的頸,望著密室上方幽藍色的水影,嘴角浮出一絲莫測的笑意,「還活著麼?真是有意思啊…」

祭司的眼睛瞟了一下那個發呆的女孩,微微一笑:「你每日吃的,便是這種九葉明芝?難怪你這些年沒有餓死,反而術法進境一日千里。」

「九葉明芝?」神澈捧著那朵「蘑菇」發了呆,細細數了一下,果然是九片葉子,不由口吃,「那、那是什麼東西?我只知道嬰老是能拿出這個來,我都懷疑她身上長蘑菇。」

「極陰之處凝聚月華成長出來的靈芝,」昀息漠然道,眉梢挑了一下,「和萬年龍血赤寒珠一樣,是術法之人夢寐以求的至寶。而你居然以此為食,過了五年。」昀息饒有興趣地笑了笑:「真有意思啊…她這般鍾愛你。看來,她是數百年來太寂寞了罷?」

然而他的自語被打斷了,一隻手把靈芝捧到了他嘴邊。

「祭司大人,你怎麼不早說呢?你吃了這個,就會好了。」神澈歡喜地笑。

這個在黑暗中長大的孩子雖然已經十五歲了,可卻依然像是個八歲的孩子——這七年的漫長幽禁,居然沒有在她的心上留下任何殘酷的痕跡。

沉嬰…那是你的功績麼?

然而看著近在咫尺的九葉明芝,他卻搖了搖頭:「沒用。」

頓了頓,補了一句:「這只是提升靈力的藥,解不了血咒。」

「阿澈,」昀息驀然說了一句,喚她過去,「伸出手來。」

她茫然的湊過去,把另一隻沒有握劍的手抬起,伸到他面前。

昀息咬破了自己的中指,冰冷修長的手在她手心緩緩移動著,畫下一朵曼珠沙華紋樣的符咒來。他畫的很慢,血幾次凝結住流不出來,卻被他再三的硬生生撕裂出來。

她看著那一朵血紅的曼珠沙華綻放在自己的手心,忽然間全身微微一顫。

彷彿畫那一朵花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昀息的臉色變得分外蒼白。閉上眼睛休息著,他低聲說:「下一次,在你見到沉嬰的時候,偷偷把它印到她身上去。」

「嗯?」她一驚,看著手心那個逐漸乾枯的血色符咒,隱約有種恐懼的感覺,抬眼看著昀息,顫聲,「大人,這、這是…」

「不過是一個破除隱身術的符,」昀息笑了,安慰這個女孩,「她總是躲著不肯見我。」

「噢…」她恍然地點頭。

那一日,在她餓得發慌的時候,嬰終於出來了。

照樣只是坐在那個角落裡,低頭坐著,也不說話,只是拿出一隻白色的靈芝遞給她。她尋到了機會,在接過靈芝的剎那,趁機迅速地把手按在了嬰的手上。

那朵血紅的曼珠沙華符咒,在一瞬間變得如烙鐵般熾熱!

就在那一瞬間,她清楚地看到嬰全身劇烈地一震,然後忽然抬起了頭。

那還是她第一次完整地看到嬰的臉——只有半邊:一隻眼睛,一道眉毛,半邊口唇歪斜,遍佈無數傷痕。那麼可怕的一張臉,彷彿被扭曲撕毀的布娃娃,只存在於人的噩夢之中。在她空洞的左眼下方,果然有一彎金色的小小月亮。嬰在那一瞬間全身顫抖,抬頭,以極其可怕的目光看著她。

在那一瞬間,尖叫的反而是她。

她下意識地甩手,想離開這個可怖的臉,然而那個奇特的符咒竟然緊緊地把兩人的手粘在了一起,任憑她怎麼掙扎都沒用。

「昀息大人!昀息大人!」慌亂之下,她脫口驚呼,求助。

然而,身後金索上的祭司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微笑著看著這一幕。

符咒彷彿是在兩人之間燃起了一團火,神澈忽然覺得心神激盪,彷彿有什麼湧進了她的四肢百骸,帶來說不出來的舒服感覺。不知不覺地,她放棄了反抗,不想急著掙脫了,手心不停的湧來一種奇異的力量,充盈了她的整個身心。

嬰小小的手緊貼著她的手心,臉色蒼白,全身劇烈地顫抖著,似乎在掙扎,但力量卻微弱得可憐。她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張大了嘴想說什麼。

然而,終究沒有說出來。

《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