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一瞬間,神澈清楚地看到了:她沒有舌頭。

「嬰,嬰!別怕!」她安慰著同伴,指點她朝著頂上看去,「沒事的,祭司大人只是想看看你…沒事的,你別怕。」

嬰已經不再掙扎了,也不再用那只瘦弱的小腳跳走,任憑她拉扯著。

用那只獨眼靜靜地盯著她,眼角流下一行淚來。

「嬰?嬰?」她終於被那滴淚水嚇住了,不再拉著她,「你不願意?不願意就算了啊。」

但是就在她鬆開手的剎那,嬰陡然委頓了。寬大的法衣飄落在地上,裡面那個獨眼獨腳的女子驟然萎縮,身體蜷縮成一團。

「你怎麼了?」神澈驚慌地問,卻看到嬰的目光穿過了她的肩頭,直射向背後那個被金索釘住的人——滿眼的悲哀,隱隱憤怒。不知為何神澈一眼看到那種目光,心裡便是一跳,彷彿看到地底有什麼火焰在升騰,就要脫出控制。

「昀息大人,嬰她、她怎麼了?」她順著嬰的眼光看過去,連忙求援。

拜月教的大祭司嘴角浮出一絲冷酷的笑,一字一句:「她要死了。」

神澈嚇了一大跳,震驚的脫口:「什麼?怎麼會!」

「你吸乾了她所有的靈氣,她自然要死了。」昀息望著法衣下逐漸萎縮的女子,忽然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來,「哈哈哈…沉嬰,你當年自沉湖中,不是發誓要渡盡湖中惡靈麼?這多麼無趣的事啊!——還不如把多年的修為一併給阿澈得了。」

神澈驚得臉色慘白,手一軟,癱坐在地上,一時間說不出話。

身體裡果然有奇異的氣流在浮動,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輕快愉悅。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心那個曼珠沙華的符咒鮮紅得像要滴出血來。一瓣一瓣舒展開來,覆滿了整個手掌,原本晶瑩雪白的手此刻宛如一隻剛從血池中抬起的魔爪。

「不…不!」看著自己身上那只邪異的血手,她終於叫出聲音來,拚命甩著手,「我不要,我不要!祭司大人,我不要這樣!我要嬰活過來…我要嬰活過來!」

「孩子話。」被釘在金索上的人微笑起來,眼神隱隱有一種睥睨天地的冷傲,「你知道你現在獲得了什麼嗎?這是多少人夢想的至高無上力量,足可讓你凌駕於蒼生之上。而現在,我把它送給了你,還不謝我?」

「我不要!」神澈抱著蜷成一團的嬰,感覺她的身體迅速地萎縮下去,一時間嚇得魂飛魄散,只顧一個勁地搖頭,「我不要什麼力量!我寧可一輩子被關在這裡!求求你讓嬰活過來…求求你別讓她死。」

然而,被她左手一觸,嬰的身體便起了一陣顫慄,那只獨眼裡露出了憤怒憎恨的表情——「滾!」用盡全力,她推開了她,說出一個字來。

多年來水底孤寂的相伴,嬰一直平靜如止水,從未看過她有絲毫喜怒——可現在這一剎那,那個只有半張臉的孩童眼裡流露出可怖的表情!那種惡毒和憎恨,似乎是在地下埋藏了很多年,隨著某一個契機的到來洶湧而出。

嬰、嬰她…恨極了自己吧?

神澈放開同伴,踉踉蹌蹌地跑到了金索旁,抬起頭看著祭司,急切而慌張,把那只血紅的左手抬起:「祭司大人…快,快!把力量還給嬰,讓她活過來,求你了!」

「我就是想讓她死。我憎惡一切比我強的人。」昀息望著那個急得臉色蒼白的女孩,嘴角浮出冷笑,用一種惡毒的語氣,緩緩開口,「而且,阿澈,我就是要借你的手殺她——她一開始就防著我,因為她看出我心底有『惡』。但只有對你,她才無所防備。」

那樣的話,在幽閉的深藍色水底聽來,一句一句有如飛擲的利劍。劍劍穿心。

她一輩子也沒有聽過這樣殘酷的話。

神澈呆住了,仰頭望著昀息,眼神瞬息萬變。從震驚、不信,悲哀,漸漸變成極端的憤怒,那只血紅色的手緩緩垂落,握住了那支白骨的長劍。

「你騙我。」她哽咽道,想哭卻不知為何反而哭不出來。

昀息漠然地撇嘴:「是啊,你真是太笨了…不騙你騙誰呢?小葉子比你強太多了,當年把你廢掉是正確的啊。」

他慢慢說著,細心地看著孩子的眼睛。

在短短的幾句話之間,那雙清澈的眸子逐漸的枯萎,死去,空洞。

「所以說,你實在是個——」他還想說什麼,忽然被爆發的哭聲打斷了。

「你騙我!你騙我!」彷彿壓抑到了極處,神澈終於大哭了起來,她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下意識地揮出了手中的白骨之劍,想讓面前吐出惡言的嘴永遠的閉上,「壞!不許再說了…我、我恨你!」

神澈永遠不知道,這一刻她的力量有多駭人。

在拔劍而起的剎那,她已然不是片刻前的她。

那一劍如雷霆般自下而上,在瞬間刺穿了昀息的胸膛,把拜月教的祭司牢牢地釘在了紅蓮幽獄的頂上。琉璃般的牢頂有無數裂痕延展開來,如一朵曼珠沙華的綻放——那一劍的力量,甚至刺穿了幽獄的結界!

神澈的憤怒表情,也凝結在那一劍之後。

殺人了?她、她殺了昀息大人了!神澈踉蹌著後退,恐懼地抬起眼睛看著頂上的那個白衣男子。她眼裡的那種澄澈表情再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懼,驚惶和不知所措。

那一劍的力量是可怕的。無窮無盡的血從那個不死的祭司心口裡流出來,昀息的臉色迅速變成了死灰。然而,他卻看著她,微笑起來。

他那樣寂寞地活了百年,祭司的生命沒有人可以終結——在水底見到沉嬰的那一刻,他是多麼欣喜遇到這樣一種比他更強的力量!就如風涯師傅最終死於大光明宮霍恩手下一樣,他也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終結自己生命的人。

「做的好。我等這樣的一劍,已經等了很久了…不必為此介懷。阿澈,我是故意激怒你的。」他對著那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伸出手來,指尖滴著血,一貫陰梟的臉上帶著難得一見的溫暖笑意,「阿澈,你已經長大了。記住,永遠不要在相信別人的基礎上去做事…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

他的語氣裡有一種令人入迷的力量,神澈不再後退,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忽然間感到無窮無盡的害怕和後悔,哇的一聲哭出來。

「不要哭,不要哭。」昀息滴血的手終於觸及了她的臉,微笑。

然而神澈的眼裡只有混亂,腦海一片空白——嬰要死了…而她殺了祭司大人!所有人都要離她而去了,以後她一個人該怎麼辦呢?還不如死了吧。

「胡說!再也不用怕什麼了,你會成為最強者!」在她的那個念頭剛泛起的時候,彷彿瞭然於胸,昀息隨即厲叱了一聲。緩緩撫摩孩子的臉頰,垂死之人的眼神恍惚而憐愛,望著那雙已然不再澄澈的眼睛,歎息般地低語,「你知道麼?你和沙曼華都是小小的白仙女,而小葉子…是個紅色的小妖精。」

「可是在這個世上…妖精可以活下去,白仙女卻很難…

「沙曼華有舒夜。可是我的小阿澈啊…我死了後,你該怎麼辦呢?」

「你遲早要長大…而我很高興,是我教給你這一課。」

昀息的手指在她頰邊輕輕撫動,聲音卻漸漸衰弱。他是多麼的愛這雙澄澈純粹的眼睛,但如今卻是再也回不去了…是他親手把小小的白仙女,變成了紅色的小妖精。

——一如當年的小葉子。

竭盡了最後一點將要渙散的力量,昀息用帶著血的手,一寸寸將她頰邊那個記號抹去,順便一併抹去了她的這一段記憶——自此後,她身上再也沒有屬於任何人的烙印,她將完全按自己的意願來生活。

她賜與了他死亡和平靜,那麼他就還給她力量和自由。

血漸漸流滿了這個密室,神澈感覺彷彿地上有熾熱的火灼烤著她的心肺,恍惚劇痛。

然而,委頓在地的嬰卻忽然動了起來。她臉上浮出一種可怕的表情,不再痛苦地抽搐,而是掙扎著俯下身、將臉浸在血中,大口大口地開始啜飲著地上的血液!

看到了那一幕,昀息開始渙散的神智微微一驚,想抬手,卻已經沒有了力氣。

怎麼…怎麼還活著?失去了所有修為,這個怪物,怎麼還活著!

難道是…魘魔復甦了?

他利用了神澈,借了她的手、來結束了自己那一場無涯的生。然而,他卻沒有考慮過,用了這樣的手段,又將會帶來什麼樣的惡果!

——他放出了一個水底壓抑百年的邪魔,自己卻撒手而去。

血從身體裡無窮無盡地流出,流滿了玄室的地面。

然而,低頭看到血泊中不停吸著血來恢復生機的女童,昀息眼裡陡然掠過一陣陰影。沉嬰在水下自閉了那麼多年,辛辛苦苦克制著內心魔性的蔓延,而現在陡然被撤去了所有的修為,她體內蟄伏的魘魔又將會如何?

魘魔要復甦了!沉嬰的意志一旦崩潰,她體內的魔就要復甦了!

連他那樣的人,心裡都掠過了一道寒流。昀息在生魂徹底消散前,用盡了剩下的力氣,猛然拔出了貫穿在胸前的白骨之劍,用盡最後的力氣劈向那個正在飲血的女童。乾脆,就讓這個活了上百年的怪物,和自己一起永遠長眠在不見天日的水底吧!

然而,「喀喇喇」一聲響,劍一拔出,囚室的頂,立刻碎裂成了千片!

無數的惡靈隨著水流洶湧而入,充斥了整個空間。

「快走…快走。」他扔掉劍,一把將神澈推了出去,自己卻委頓在血海中。

抬頭望著頂上射落的天光,他感覺自己在這樣模糊的光中逐漸的融化,變成一隻蒼白的水泡,向著日光緩緩上升…又在做夢了麼?

百年的生命漫長而黯淡,他一直在暗夜里長歌疾行,與背叛、死亡、黑色為伍。只有在夢裡,他才一次次反覆地夢見自己不由自主地朝著光亮漂過去。

那是他從來不曾承認的、天性中對於光的嚮往。

《彼岸花》